李誌元很喜歡在電影裏用水的意象,明崢知道。他早期較為灰暗的電影裏很喜歡拍髒兮兮的地下水,年紀大了以後才開始喜歡雨,小溪,河流和海這一類的水。
但這次李誌元再怎麼向往德雷克海峽也沒辦法去甲板上拍了,天氣不太好。為了安全著想,船員不建議攝製組去外邊拍攝。
拍完陳舟在船艙裏的少量鏡頭後大家才開始休息。
船太顛了,有一半的工作人員都在暈船,李誌元開進度會開到一半就有人捂著嘴跑去吐,最後隻能讓大家迴房間好好休息,等下船再說。
明崢一點都不暈船,他還是該做什麼做什麼,該吃吃該睡睡,晚上睡前在房間打一套拳,做百來個俯臥撐再去洗澡,過得跟在陸地上沒什麼區(qū)別。
李誌元對他這樣子十分滿意,還誇了一句:“當時選你不僅因為你像陳舟,也因為你身體素質(zhì)很好,南極這趟能走得輕鬆些。
第二天夜裏,他們碰到了非常惡劣的天氣。
咆哮西風帶確實名不虛傳,明崢睡著睡著都被晃醒了。他瞇著眼在床上醒神,發(fā)現(xiàn)小窗上搭著的那片簾子晃得都飛成了直角。
明崢坐起來,在黑暗裏發(fā)了會兒呆,打算出去晃悠一圈。
走到公共區(qū)域才發(fā)現(xiàn),也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睡不著,此刻四五個工作人員正窩在活動區(qū)域聊天。
有人發(fā)現(xiàn)明崢出來了,笑著招唿他道:“快來,一起報團取暖。”
明崢笑了笑,慢慢走過去坐到他們身邊,欣然加入夜聊。
“我真的不想一個人待在房間裏,這哪裏是世界盡頭,明明是世界末日,躺著趴著坐著都不舒服……” 一個攝影道,“人到底是群居動物,跟大家待在一起我才舒服點。”
有人笑了笑,說:“這樣的夜晚以後不會再有了,珍惜吧。”
聊了會兒,氣氛還蠻好。看得出來大家都有些心慌,有幾個還有點暈船,但湊到一起聊天,心裏至少是有些安慰的。
性格很活潑的場記小楊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開始八卦說她看過的一個報道,說什麼極地的生活很苦悶,尤其是永夜期非常難熬,長久以往很折磨精神,所以性和酒精已經(jīng)變成那些研究員發(fā)泄的主要方式,國外科考站一年會消耗很多保險套……
有人評價了一句:“空虛總是需要用什麼方式來填滿的,欲望隻是很簡單的一種。”
那個美國攝影師用英文道:“是啊,基礎(chǔ)欲望以外的才難滿足,性是很平常的需求。”
後來話題就走向了午夜場。
明崢喝了口水,低頭思考了會兒。
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了過去那一段很枯燥,很乏味的歲月。
他的師父終身不娶,小老頭總跟他推銷內(nèi)家明心見性的道理。小時候聽不太懂,師父講得也含糊,隻說那是逆欲望而行的一種態(tài)度。師父不讚同順心而為,講求的是克製…… 克製到極致才能入道。他師父就很信這一套,終生都在克製自己的欲望。
但師父的一生…… 過得很寂寞,明崢沒有追求大道的理想,也不希望自己過那樣的一生。
想著想著,明崢又莫名想到了和鄭觀語的那幾次情事……
說是情不自禁也不算,好像都是水到渠成,不完全是為了尋歡作樂,倒更像給出一種信任。
思考了會兒,明崢罕見地搭了一次腔:“我可能是個有些古板的人,我會覺得,把身體交給另一個人是交付和信任的體現(xiàn),也是非常浪漫的一件事。或許很多人把這種事當做空虛的消遣,但我還是覺得性應(yīng)該是美好又神聖的,你們聽過道教的說法嗎?就是說……”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變越小,因為發(fā)現(xiàn)大家都靜了下來,認認真真地看著自己,一臉虛心求教的樣子。
平時這種場合他都隻聽不說,這突然說了幾句真是……
明崢被他們看得很不好意思,耳根子都有些紅了:“…… 我亂說的。”
場記笑著拍拍他的肩,遞手裏的威士忌給他:“說得好,賞酒一杯!”
“明崢,你這個想法和基督教的觀點很像,他們不讚成婚前性行為,而且……”
後來又聊了聊宗教。
外麵的風浪似乎更大了些,場記遞過來的杯子在視線裏開始傾斜,將將傾灑。
明崢立刻伸手摘過那支玻璃杯,手扭成一個詭異的角度,順著船體搖晃的力把酒液送進自己嘴裏。
那個拿著酒瓶子的美國人叫了聲好,笑著說了句中國功夫!
“別用杯子了,直接對瓶喝,船這麼晃……” 有人笑著道。
風雨飄搖夜的談話 party 到後來又變成了婚姻家庭專場。
外麵是危機四伏的風浪,但大家談話的內(nèi)容漸漸走心起來,幾個月的拍攝,已經(jīng)讓劇組成員間有了一種奇異的友誼。
喝得有些上頭的製作人紅著眼睛說這部戲拍完他就要迴去打離婚官司了。
明崢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認真聽著別人的婚姻故事,試圖從中汲取一些經(jīng)驗。
“我們都沒什麼原則上的問題,但就是…… 現(xiàn)在生活在一起感覺特別累,彼此消耗的感覺。” 製作人說,“結(jié)婚以後我才明白家庭需要多少精力去維係,尤其我們這種不著家的職業(yè)。戀愛很美好,但生活很容易擊垮人,這段婚姻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很失敗的人。”
婚姻,家庭,愛情,讓很多人煩惱的事情,這三個詞放在一起看似乎和諧又矛盾。
明崢聽了會兒,試著代入了一下自己,開始想像跟鄭觀語吵架分手的畫麵。
想了會兒,莫名感覺還挺搞笑的。
如果他真的在這會兒,那吵架也行,明崢想著。也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是不是這樣的,他好像總是會想起鄭觀語,無論和別人正在談?wù)撌颤N。可能喜歡就是囿在其中,沒什麼道理吧。
天氣這麼惡劣,如果鄭觀語在這裏,他會跟自己說什麼,做什麼?
大家沉默了會兒,攝影拍了拍製作人的肩,安慰了幾句。
明崢突然問了句:“李哥,那要是重來一次,你還會和你太太結(jié)婚嗎?”
製作人愣了愣,和明崢對視一眼。
他沉默了會兒,點頭,道:“好像還是會跟她結(jié)婚。”
即使結(jié)局是分開,好像也不會後悔相識。
明崢點點頭,和製作人相視一笑,沒再多言。
那一晚他們聊到很晚,後來才慢慢有人撐不住迴房間休息。明崢把暈船還偏要喝幾杯的製作人扶迴去以後,跟場記迴到活動區(qū)域收拾桌子。
場記是個蠻開朗的姑娘,朝明崢晃了晃手裏的兩瓶黑啤:“要不要把剩下的喝掉再迴去?”
明崢笑著說可以。然後場記才意識到,剛剛自己講的是粵語…… 明崢好像聽懂了?
她睜大眼,驚訝道:“你會聽廣東話嗎?”
明崢偏過臉對她笑了笑:“好像會誒。”
場記大驚:“那我們平常在邊上拿廣東話開你玩笑你都聽懂了!”
之前以為他聽不懂,她們總是在片場聊得又嗨又大聲,也許還說了好多不該說的……
“是啊。” 明崢忍著笑,“我不在意,沒關(guān)係。”
思來想去,她最後掏出了手機,神秘兮兮地對明崢道:“我給你看你感興趣的東西,你把我們聊的那些八卦忘掉好不好?”
明崢失笑:“你覺得我會對什麼感興趣?”
她低頭戳著手機,表情很篤定:“我猜你肯定想看。”
場記拿出手機點了點,船上信號其實不太好,網(wǎng)絡(luò)也斷斷續(xù)續(xù)的,她皺著眉搗鼓著,等找到後笑著把手機放到他跟前,獻寶一般道:“鄭老師的新聞,你想看嗎?”
明崢表情都變了變。
“…… 千萬別告訴李導我給你看鄭老師的新聞,不然我要被扣工資。” 場記小聲道,“那個…… 鄭老師前段時間去一個青年電影節(jié)當頒獎嘉賓,出來的時候有記者采訪他,他說他可能要求婚了,這兩天天天上頭條,大家都在猜他對象是誰。”
說著,她終於找到一個視頻:“就這個…… 網(wǎng)可能有點卡,你慢慢看啊。”
太過驚喜和突然,這導致明崢那瞬間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
…… 太久沒看鄭觀語的臉,他有點慌。那個視頻確實很卡,似乎也卡住了他的唿吸和脈搏。
加載了很久,等看到鄭觀語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裏時,明崢下意識捏緊了手指,唿吸也亂了。
畫麵裏,那個人穿著一身正式的黑西裝,正邁著大步往會場外麵走。
閃光燈隔著屏幕都還是閃得很誇張,鄭觀語微微含笑往前走著,時不時說兩句不要擠,說大家注意安全。
鏡頭都快懟鄭觀語臉上了。明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感覺鄭觀語看起來健康多了,大概養(yǎng)迴來了一些,氣色也不錯。
一群媒體跟著他走了一路,問了很多關(guān)於他新電影的問題,他一概沒迴答。
等快走到車前,突然有個記者大聲問了一句:“鄭老師,你之前傳的同性緋聞?wù)f您………”
鄭觀語聽到這句話,腳步一下子頓住了。
旁邊的阿麥拉了下他的手示意他繼續(xù)走他也沒理會。
他轉(zhuǎn)過身,皺著眉,十分不悅地迴那個記者道:“不要問我那種無聊的問題,我不喜歡那個緋聞,十分反感。”
他其實很少在鏡頭前甩臉,一向是溫文爾雅,很好說話的樣子。
這段有些不耐煩的話讓亂哄哄的媒體齊齊靜了會兒。
鄭觀語繼續(xù)被助理護著往前走。
他一走,又有記者在後麵追問:“鄭老師,那您之前那個為情所困的新聞是……”
鄭觀語像是忍無可忍,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他轉(zhuǎn)過身,似乎有些無奈,但還是認真解釋道:“我已經(jīng)和那個讓我為情所困的人在一起了,過段時間打算求婚,大家以後把我當做已婚人士看待吧。別說我為情所困笑話我了,我心甘情願被對方困著,很可能會被困一輩子。”
……
他從不在任何采訪中聊感情相關(guān)的事情,結(jié)果今天突然甩出來一句說要求婚……
這已經(jīng)約等於公布戀情了。
鄭觀語邊上的阿麥嚇得臉都白了,急急忙忙地攬著他上車……
媒體瞬間炸開了鍋,一股腦地擠上去懟鏡頭懟話筒,場麵十分失控,保安用盡全力才開出一條路來護住鄭觀語往前走。
畫麵裏,鄭觀語的臉被閃光燈照得異常璀璨…… 明崢隔著屏幕看都覺得有些晃眼睛。
他一直都是這樣耀眼的人。
場記一臉期待地想看明崢的反應(yīng),結(jié)果湊過去一看,她發(fā)現(xiàn)明崢在揉眼睛,像是有些不舒服。
場記嚇了一跳:“怎麼了?”
怎麼了?
沒怎麼。
就是覺得…… 很想他。
明崢站起來,把手機還給好心的小場記,搖搖頭道:“我先迴去睡了…… 小楊姐,謝謝你讓我看他。”
他迴了房間。
這個夜晚徹底靜下來,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船還在這個危險的海域上搖晃著,乘風破浪地向那個冰冷的極地靠近。
明崢躺到床上,強迫自己不去想鄭觀語,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