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穿著深藍(lán)製服的外賣小哥敲開了宣兆房門,送來了兩個大袋子。
一個袋子裏裝著熱騰騰的燕麥粥和各種餡兒的包子,另一個袋子裏則是藥,外敷的內(nèi)用的、消炎的鎮(zhèn)痛的一應(yīng)俱全。
宣兆第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不是我的外賣。”
“宣小朋友是你吧?” 外賣小哥沒好氣地說。
宣兆一頓:“我是姓宣,不過我確實沒有訂外賣。”
“不是你的還是誰的,這鬼地方誰還叫外賣,你姓宣這就是你的,” 小哥不由分說地把兩個袋子塞到宣兆手上,緊接著咕噥著抱怨了一句,“要不是加了八十跑腿費(fèi),我才不接這單。”
宣兆一手拎著一個大袋子,看著小哥急吼吼地跑下樓梯,稍稍怔愣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是岑柏言給他叫的外賣。
這破房子是違章自建的,犄角旮瘩的連個正規(guī)門牌號都沒有,宣兆看了眼外賣單,岑柏言寫的地址是 “大學(xué)城三巷一直走到最裏麵,看見最破的那棟樓上三層,左手邊第一間”,收貨人名稱寫的是 “宣小朋友”。
宣、小、朋、友?
宣兆一字一頓地把這四個字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鞋架上的半身鏡倒映出他臉上不明顯的笑影。
好幼稚。
其實宣兆並不餓,但他還是從袋子裏拿出了一個包子,從中間掰開——黑豆沙餡的。
宣兆自從七歲的車禍以後就不吃甜食了,坐輪椅的那段時間醫(yī)生總拿水果糖哄他,他嘴裏含著甜蜜的糖果,複健的時候就加倍感到痛苦。打那以後宣兆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一旦吃多了甜,就再也就吃不了苦了,於是他對一切甜食敬而遠(yuǎn)之。
但今天,他卻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揩了一點(diǎn)豆沙,輕輕抿進(jìn)嘴唇裏嚐了嚐,久違的香甜氣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大腦細(xì)胞受到了誘惑,宣兆本能地感受到了快樂,然而本能很快就被打敗了。
甜味讓他條件反射般地聯(lián)想到那段時間——牙齒咬破嘴唇、汗水覆蓋額頭、無論怎麼努力都站不起來、撐著拐杖走兩步就跌倒、像條死狗一樣毫無尊嚴(yán)地倒在地上. 左膝隨即傳來針紮般的刺痛感,宣兆臉色煞白,立即把那個豆沙包囫圇塞迴袋子裏,緊接著慌裏慌張地扔進(jìn)垃圾桶,倉惶的仿佛扔掉的不是一袋包子,而是一個燙手的炸彈。
處理完這一切,宣兆仰麵靠在椅背上,外麵雨下的越來越大,生理上的疼痛讓他變得格外清醒。
他抬手按了按太陽穴,心想我在幹什麼?
我竟然在吃這麼甜的豆沙包,我竟然在吃岑柏言送來的、這麼甜的、一個豆沙包。
甜食是他不能碰的,正如岑柏言這個人,也是他不能碰的。
書桌上的陶瓷水杯倒映出他此刻毫無血色的臉,瞳孔格外漆黑,猶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泉。
宣兆很清楚地知道他失態(tài)了。
照片是他故意拍的,他就是要 “不經(jīng)意” 地讓岑柏言知道他過得很不好,桶裝泡麵和廉價風(fēng)濕膏都是他放出去的餌,用來引誘岑柏言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靠近他,他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蠶食掉岑柏言。
這根用來釣岑柏言的線攥在他手裏,隻能由他操縱,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心緒被岑柏言牽動一絲一毫。
等到躁動的心跳逐漸平複,宣兆麵色沉靜如水,他又變成了那個波瀾不驚、運(yùn)籌帷幄的東家,仿佛剛才那個倉惶失措的是另一個人。
他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個日記本,翻到最新一頁,提筆寫下了幾行字,接著打開手機(jī),給岑柏言發(fā)了一條消息。
“豆沙包很甜,我監(jiān)督宣小朋友全部吃幹淨(jìng)了,一個不剩。”
岑柏言對著這條信息笑了笑,不自覺抬手緩緩摩挲著喉結(jié)。
——看來他很喜歡吃甜的。
他本來隻是覺得宣兆這兩天泡麵吃多了,吃點(diǎn)甜食能解解膩,沒想到那麼多包子,他竟然一個都沒剩下,看著瘦了吧唧一人,胃口還不小。
喉嚨忽然有些犯癢,岑柏言從兜裏摸了根煙點(diǎn)上,目光沉沉地盯著手機(jī)屏幕,想發(fā)條消息問那止疼藥宣小朋友用了嗎,腿還疼不疼了,手指頭剛敲了一個字,想想還是算了,實在擱不下這麵兒,怕宣兆覺得他太殷勤了,萬一生出點(diǎn)兒誤會怎麼辦。
大半根煙抽完了,這條消息還是沒發(fā)出去,岑柏言叼著煙屁股,轉(zhuǎn)念一想我在矯情個什麼勁兒,我就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的腿有什麼不行的,他和宣兆就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腿傷了他就隻是發(fā)個微信問一嘴,如果是陳威腿傷了,他鐵定一天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照顧。
一番心理活動下來,岑柏言馬上就要說服自己宣兆隻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朋友,比起陳威來差得遠(yuǎn)了,就在這時候,屋裏適時地傳來陳威撕心裂肺的哀嚎,“操啊!楊爍你他媽把你這百科全書放地上幹嘛,老子沒注意踢到了,腳趾頭都斷了!”
楊爍慌忙道歉,陳威嚷嚷道:“岑柏言呢!逆子啊,爸爸腿都斷了你還不進(jìn)來盡孝!”
“滾你 | 媽的,” 岑柏言想也不想就罵,“你腿斷了關(guān)老子屁事,滾蛋!”
啪——
手裏夾著的煙屁股掉在地上,岑柏言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雙標(biāo),心髒猛地一跳,慌裏慌張地踩滅煙頭。
手機(jī)一亮,宣兆又給他發(fā)了一條消息:
“膏藥我也監(jiān)督他用了,非常好用,他說謝謝柏言哥哥。”
一起發(fā)過來的還有一張照片,宣兆拍了自己的左腿,褲腳卷到大腿,左膝上貼著岑柏言給他買的進(jìn)口膏藥。
岑柏言上一秒還紛亂的思緒立即平複了,對著那個膝蓋左看右看小半響,滿意地打字迴複:
——乖。
手指頭剛要點(diǎn)下發(fā)送鍵,岑柏言喉結(jié)一滾,把這行字刪了,發(fā)了 “傻 | 逼” 兩個字過去。
緊接著,他又恢複到了那個盯著手機(jī)等待的姿勢,足足等了十來分鍾,宣兆不再迴他了。
陳威探出腦袋看了看:“你幹嘛呢?在外頭一晚上了,你最近別不是網(wǎng)戀了吧?陰晴不定的,你這和談戀愛一模一樣.”
楊爍也察覺到了岑柏言不對勁,聞言扭頭朝這邊看。
“滾滾滾,” 岑柏言心頭一驚,惡聲惡氣地把他們打發(fā)走,“煩著呢!”
談戀愛?他和誰談?和那瘸子?
簡直是荒唐至極!
岑柏言吸了吸鼻子,想把宣兆從腦子裏趕出去,越想就越覺著這滋味真他媽奇怪啊!
他和宣兆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僅僅不到兩個月,他的心情卻總因為這瘸子起伏不定的。明明是那個瘸子說對他一見鍾情的,現(xiàn)在又不迴他消息。
同樣都是一見鍾情,羅瀟瀟就和牛軋?zhí)撬频囊惶斓酵碚持侨匙釉觞N就那麼特立獨(dú)行,走路的姿勢和正常人不一樣,就連一見鍾情都鍾的和一般人不一樣!
“.”
岑柏言惡狠狠地咬了咬牙,下決心不再搭理那瘸子了,剛要進(jìn)屋,手機(jī)又震了一下。
——作為迴報,明天需要我陪你去挑鋼筆嗎?我有個舍友喜歡收集鋼筆,我耳濡目染,也跟著了解了一些。
這條信息很快又被撤迴,因為宣兆發(fā)現(xiàn)他犯了一個非常低級的錯誤,他告訴岑柏言的是他不住宿舍,和舍友來往不多,又怎麼 “耳濡目染”。
但心跳如擂鼓的岑柏言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漏洞,隻以為宣兆對他發(fā)出了邀約,又忽然害羞,所以才撤迴了。
他一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掩住上揚(yáng)的唇角,明明上一秒還信誓旦旦地想著再也不搭理宣兆了,這一秒就鬼使神差地迴複道:“準(zhǔn)了,明兒朕就允許愛卿隨行。”
第二天雨小了不少,岑柏言懶得帶傘,外衣帽子往頭上一戴就出了門。
宣兆在大學(xué)城入口等他,淺灰色外套,左手支著拐棍,右手撐著傘。
岑柏言遠(yuǎn)遠(yuǎn)隔著一層雨霧看到了宣兆,在潮濕的霧氣裏宣兆瘦削的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圍著毛茸茸的黑色圍巾,小半張臉都埋在了裏麵,襯得皮膚愈發(fā)白皙。
操!真他媽和幅畫似的!
岑柏言腦子裏無端冒出這麼個念頭,快步朝宣兆走過去。
“怎麼不撐傘?” 宣兆把傘分給岑柏言一半,皺了皺眉說,“身上都濕了。”
“沒那麼嬌氣,” 岑柏言帽簷壓得很低,“毛毛雨,懶得帶。”
宣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你啊. 還好有我?guī)Я恕!?br />
他個頭比岑柏言矮,撐著傘有些費(fèi)勁,於是岑柏言很自然地從他手裏接過傘。
宣兆從口袋裏拿出一遝紙巾遞給岑柏言,接著踮起腳尖,掀開岑柏言戴在頭上的帽子。
“噗——”
等到岑柏言一張臉完全露出來,宣兆突然輕笑出聲。
“笑什麼?” 岑柏言問。
“我在想你就像個小媳婦似的,” 宣兆彎著眼睛,在傘下歪了歪頭,“我剛剛像不像在揭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