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說宣諭最近狀態很好,下午在院子裏休息的時候還很有興致地泡了兩杯茶。
“她們說你茶喝多了,”宣兆把拐棍靠在門邊,扶著牆走進病房,“不怕晚上睡不著?”
“小兆?”宣諭正靠坐在沙發上看書,聞聲抬起頭,驚喜地說,“都晚上了,怎麼這時候過來?”
宣兆在她身邊坐下,攏了攏她身上披著的薄毯:“剛好有時間!
“你呀,馬上都要畢業了,別總是往我這裏跑,寫論文、找工作,最近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宣諭心疼地看著兒子清瘦的臉頰,“是不是又瘦了?”
“沒有,”宣兆笑了笑,拿起宣諭手中的書,“《悉達多》?”
宣諭大學時代學的是德文,宣兆儲存在腦海中關於“溫馨”的畫麵,有一部分是宣諭在他睡前輕聲給他念德語詩,小宣兆聽不懂,睜著眼看媽媽的口型變化,常常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年紀大了,好多年沒做過功課,”宣諭有些羞臊地摸了摸耳垂,“德文版的已經看不懂了,隻好看中譯本!
宣兆大二那年選修過歐洲文學,看過這本書,講了一個人的求道之旅,授課的老教授對其讚不絕口,稱這本書是對東方哲學的完美詮釋,要愛這個世界,不能憎恨它,要學會用懷著愛、驚歎和敬畏的感情去觀察它。
那年宣兆過得很難,他的左膝發生了畸變,又做了一場大手術;他病了的消息沒瞞住,被宣諭知道了,宣諭急得想要闖出療養院去看他,在院子裏摔了一跤,跌出了輕微腦震蕩,因為見不到宣兆而愈發焦急,病情惡化的很厲害。
後來宣兆就把那門課退了,《悉達多》也被他扔到了某個垃圾桶裏。
文學不能療愈他的病痛,在他逼仄的生活裏顯得一文不值。
“小兆,有句話我很喜歡,給你也看看!毙I翻開書本,其中一頁夾了一片新鮮的葉子,應該是她下午在花園裏撿的。
書頁上有句話,她用明黃色的熒光筆在上麵劃出了重點。
宣兆垂眸看去。
——我不再將這個世界與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圓滿世界比照,而是接受這個世界,愛它,屬於它。
短短一句話,宣兆卻看了很久很久。
句尾旁邊,宣諭特地寫了標注——“給小兆”。
“我怕忘記了,寫上去提醒自己,等你來了就給你看。”宣諭肩上披著深灰色毯子,落地燈柔和的黃光灑落在她肩上,她眼眸沉靜,對著宣兆微笑,一如宣兆記憶裏母親的樣子。
宣兆指腹摩挲著書上那行字,眼圈微微發燙,少頃,他低聲問:“媽,你接受這個世界了嗎?”
“還沒有,”宣諭牽住宣兆的手,神情慈愛,“我沒有接受這個世界,所以一直過得很痛苦。小兆,媽媽不想你也過得痛苦。”
宣兆深深垂著頭:“不可能的,媽,我沒法接受!
宣諭偏過頭,迅速抹掉了從眼眶裏砸出來的一滴眼淚,然後抬手輕輕捏了捏兒子的後脖頸,就像宣兆小時候鬧著要吃糖時候她做的那樣。
“小兆,你一點都不開心,是不是?”宣諭輕柔地撫摸他的後腦,“你怎麼了?”
她是個沒用的媽媽,經常瘋瘋癲癲的,弄傷自己也弄傷她的兒子。然而母子連心,從宣兆在她肚子裏開始,她就給宣兆念詩、唱歌、講故事,宣兆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情緒怎麼能瞞得住母親呢?
她的小兆怎麼越來越不開心了呢?
宣兆看著自己的腳背,從後腦傳來宣諭手掌的溫度,一種陌生的酸楚感一點點從身體深處湧出來,直到他鼻頭發酸,眼眶發燙。
七歲之後,宣兆再也沒有過這種想撲進媽媽懷裏大哭一場的衝動。
燈光下,宣諭看見他的肩膀正在壓抑地顫抖,幅度極小。
宣諭垂眸,眼淚在毛毯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跡。
“媽,”宣兆的唿吸聲顯得有些破碎,“我遇見一個人!
宣諭柔聲問:“他好嗎?”
“好,”宣兆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捂住臉,“他很好,他是我遇見最好的人,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了.”
“他這麼好,”宣諭輕輕攬過宣兆,讓宣兆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小兆喜歡他嗎?”
宣兆怔愣了愣,先是下意識地搖頭,而後又點了一下頭,繼而更加用力地搖頭。
“我對他不好,我很壞!毙最澏吨f。
“傻孩子,以後你要對他好,比他對你還要好!毙I小幅度地晃動著肩膀。
宣兆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良久後他說:“可是我不會.”
他隻知道怎麼去憎恨一個人,卻不知道要怎麼去愛一個人。
岑柏言教過他“愛”,可他沒有好好學,現在岑柏言也要走了。
岑柏言會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會在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會遇到新的人。
他會去愛別人。
——這個念頭每每出現,宣兆心口就遏製不住的刺痛。
“隻要你真的喜歡他,”宣諭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你自然就會了!
宣兆像一個做了錯事手足無措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次日,海港市國際機場。
岑柏言辦好了托運,接過陳威遞過來的一杯咖啡。
昨晚和籃球隊的哥們兒聚了餐,岑柏言不想要他們來送機,於是把他們全灌醉了,果然今早沒一個起得來的。
“這就走了?”陳威說,“還挺舍不得!
“至於麼?”岑柏言朝他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滿打滿算十個月也就迴了。”
“十個月?!”陳威目瞪口呆,“你這意思,你過年不迴來?”
岑柏言仰頭喝了口咖啡:“不迴,來迴機票又是上萬。”
“哥們兒幫你出!”陳威說,“總不能讓你客死他鄉是吧?”
岑柏言額角一跳:“.你他媽是文盲就別亂用成語!
倆人在機場肯德基簡單吃了點東西,時間差不多,是時候進安檢了。
陳威重重抱了岑柏言一下:“去了那邊好好的,缺錢就說,別太要臉!
“放心,有手有腳的,幹什麼都餓不著!贬匮栽陉愅成吓牧艘幌拢白吡恕!
他東西少,一個行李箱托運後就剩個單肩包,陳威看著岑柏言孤零零的背影,突然心裏邊就挺難受的。
明明是出國交流一年,怎麼就弄出了種背井離鄉的悲壯感?
陳威歎了口氣,這感覺就好像一夜之間天翻地覆,萬叔叔是個拋妻棄子的渣男,岑阿姨是個破壞別人家庭的情|婦,還有他一直那麼喜歡的宣兆,竟然是為了報仇才接近岑柏言。
作為旁觀者,陳威迴想起這一切,尚且覺得心情複雜,更何況是身處其中的岑柏言。
他選擇抽身離開這汪泥潭,未免不是件好事。
這麼想想,陳威又有些釋然了。
出境安檢的人不多,岑柏言排在隊尾最後一個,前麵隻剩最後一個人。
他手裏拿著護照,忽然有種轉身再看一眼這個城市的衝動,腳尖稍稍一動又停住了。
不要迴頭了,岑柏言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要再迴頭。
“岑柏言!”
突然,一聲急促的唿喚在身後響起。
岑柏言瞬間僵在了原地。
“你來幹什麼?”陳威戒備地說,“你還嫌你害柏言害的不夠?”
“岑柏言,”宣兆聲音微喘,“.柏言。”
渾身血液都在瞬間凍結了一般,岑柏言捏了捏拳頭,就像沒有聽見一般。
“我來給你送東西!毙渍f,“你落下了!
片刻後,岑柏言轉過身,看著宣兆,冷冷地說:“什麼?”
宣兆撐著拐棍的手背青筋突起,由於奔跑而發絲淩亂,鬢角被汗水打濕。
他看著岑柏言,緩緩攤開右手掌心:“鑰匙!
那是他們在大學城小屋的鑰匙。
“扔了吧!贬匮渣I無表情地說。
宣兆垂下眼眸,卻沒有收迴攤開的掌心。
“你還沒有玩兒夠嗎?”岑柏言發出了一聲冷笑,“你還想玩什麼?”
宣兆指尖微微顫動:“不是這樣的,我——”
他一貫遊刃有餘、運籌帷幄,此時難得顯出了幾分慌亂,在岑柏言眼中卻顯得無比荒謬。
“我不要了,都不要!贬匮哉f。
宣兆心髒一下接著一下地劇烈跳動,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茫然。
——我要對他好,怎麼才是對他好?
——我該怎麼做?
“柏言都說不要了,沒聽見?”陳威不耐煩地一揚手。
叮——
那串鑰匙在空中劃出一道唱弧,砸向了地麵。
宣兆保持著那個右掌攤開的姿勢,重重閉了閉雙眼。
岑柏言眼睫微顫,指甲深深切入虎口,而後頭也不迴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