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話劇在城市劇場連續開演了三天,宣兆買了三天的票,岑柏言卻一次都沒有赴宣兆的約。
第三天晚上,宣兆在劇場門口等岑柏言,演出八點開始,進場的觀眾三三兩兩從他身邊經過,宣兆拄著拐棍站在廊簷下,大衣下擺被風輕輕揚起,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前方。
劇場廣播發出了催促進場通知,宣兆抬手一看表,已經七點五十分了。
距離他給岑柏言發出邀約,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鍾。
劇場管理員見他手中握著兩張票,卻孤身一人,友善地問宣兆是否需要幫助
宣兆表示感謝,笑著說我在等人。
管理員指了指玻璃櫥窗上站貼著的巨幅海報,說這是八點場次的表演,就快要開場了,您等的人還沒來嗎?
宣兆的笑容依舊溫和儒雅,隻是稍稍垂下眼睫,說我等的人應該不會來了,但我還是要等他。
管理員很是驚詫:“then why are you still waiting for him?”
宣兆笑笑:“i promise.”
他對自己承諾過的,他要給岑柏言很多很多耐心和勇氣,他要等岑柏言。
管理員不解,聳聳肩膀離開了。
岑柏言在圖書館的地下一層自習,麵前是一本敞開的《建築思維》,久久沒有翻頁。
自從二十分鍾前他收到宣兆的短訊,這本書就一直沒有翻頁。
“柏言,我到劇場門口了,在這裏等你,你今天來看演出嗎?”
岑柏言沒有迴複這條消息。
牆上掛著一麵仿古樣式的機械鍾,岑柏言從沒有覺得秒針轉動的“嘀嗒”聲是如此嘈雜,攪弄得他心浮氣躁,書本上原本熟悉的空間構建案例忽然變得無比陌生且抽象,岑柏言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不會一直等我到演出結束吧?天氣這麼冷,他還要等兩三個小時嗎?
操!
岑柏言煩躁地按了按額角,他厭惡自己現在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更準確地說,他厭惡這個沒有辦法控製心緒的他自己。
腦子裏一片混亂,岑柏言用筆帽抵著眉心,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可眼角旁光卻不由自主的往牆上瞟——七點五十五分。
桌邊手機一震,岑柏言瞥了一眼,鎖屏界麵上跳出提示,是宣兆發來的消息。
岑柏言猜想宣兆一定會說“你不出現我就不離開”之類的話,他心頭忽地躥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氣,眉心緊緊蹙起,拿起手機打開信息界麵,看也不看宣兆發了句什麼話過來,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字。
——我不會去看什麼演出,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去看演出,你別再做這種無聊的事,真的很煩。
剛要按下發送鍵,岑柏言抬眼看見了宣兆發來的消息,瞬間指尖一頓。
“八點後就停止檢票了,我先進場了,你忙你的。十點後可能會下雨,你早點迴去,晚的話記得要撐傘。”
岑柏言甚至能想象出宣兆說這句話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和語氣,心頭那股不知從何而起的煩悶忽然偃旗息鼓了。
他眼底眸光微微閃爍,把打好的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
岑柏言仰靠在椅背上,重重唿出一口濁氣,閉眼沉思片刻後,他右手虛握成拳,輕輕捶了捶左心口,悄聲說你啊你,你他媽能不能出息一點?
秒針轉動的聲音不再嘈雜,書上的案例也不再陌生,岑柏言一直懸著的心髒落迴了實處,他重新提起筆,將《建築思維》翻到了新的一頁。
獨自看完話劇,宣兆迴到酒店,簡單洗漱後在書桌前坐下,從包裏拿出筆記本,翻到最新一頁。
當初他捏造的日記被岑柏言撕掉了,岑柏言離開後,宣兆在一片狼藉的屋子裏坐了很久很久,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也和那本日記一樣被撕碎了,他想也許把日記粘好了,他也就好了。
於是宣兆瘋了似的撿地上的紙頁,他花了很久才把那些單薄的碎片拚湊到一起,然而日記本拚好了,他卻沒有好起來。
宣兆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原來被撕碎的不是日記本,而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悄悄寫進字裏行間的、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的真心。
日記本的封皮徹底裂成了兩半,沒法再用了,宣兆於是買了一個完全相同的硬殼封套,把那些粘貼起來的紙頁裝訂進去,在後麵開始寫新的日記。
這個年代寫日記好像成了一件荒唐又可笑的事情,但宣兆卻像堅持著某種莫名其妙的儀式感,這半年多來沒有一天間斷過。
在公司他通常行程很滿,一天下來累得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就簡單地寫一句“今天很忙,但午休的時候還是有想你”;迴了學校他會清閑些,於是會把這一天的經曆事無巨細地寫進日記本,大到畢業論文選題,小到換了新牌子的狗糧。
可能岑柏言會看到,更可能岑柏言永遠都不會看到。
上一本日記,宣兆是為了能讓岑柏言發現才寫下的,而這一本,他是為了拚湊起一個完整的他自己。
“話劇很精彩,主角是建築大師奧斯洛夫。”宣兆在臺燈下垂著頭,一筆一劃寫的非常認真,“他的生平你一定比我更了解,不過這場演出講述的並不是他的專業成就,而是他和同性愛人之間的故事。今天你沒有來,我擔心將來你要是哪天問起我劇情,我記不清楚,所以趁著現在先記錄下來,以免忘記,以後有機會再複述給你聽。”
他記錄的非常細致,舞臺布景、演員服裝、經典臺詞、轉場時燈光的明暗變化.似乎想要把整場演出通過一支筆淋漓盡致地呈現給岑柏言。
等宣兆寫完,夜已經很深了,他合上筆記本,靠著椅背小憩片刻,繼而拿出了辦公電腦,開始遠程處理公司的事。
接下來十天,岑柏言頻頻在各種地方遇見宣兆。
不同於岑柏言生日那次,宣兆突兀又不講道理,在校門口苦等岑柏言,不見到岑柏言就不罷休,這次宣兆表現的非常克製、禮貌且溫和。
岑柏言在圖書館換了幾次位置,但宣兆總是可以準確地找到他坐在哪裏,並且他不離岑柏言太近,通常會選擇和岑柏言隔一張桌子的位置,和岑柏言笑著打招唿;岑柏言放學後在公交站等車,宣兆也會“恰到好處”地出現在站臺,和岑柏言解釋說他住的酒店和岑柏言的新公寓就隔著兩條街,他恰好也是坐這班車迴去;車裏有其它空位的話,宣兆不會坐在岑柏言身邊,也不會和岑柏言沒話找話,他喜歡靠左後車窗的那個位置,坐下後會拿出平板看書,仿佛他真的隻是一個需要搭乘這班公交迴家的普通人;他們在同一個站點下車,宣兆走在岑柏言後麵,踩著岑柏言的影子,到了街區的分岔口,宣兆會和岑柏言說再見,然後禮貌地詢問岑柏言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飯,這種時候岑柏言往往不會迴應,宣兆也不氣惱,像個招財貓似的對岑柏言擺擺手。
他真的在用這種笨拙、毫無新意的方式追求岑柏言。
宣兆沒有追過什麼人,他在這方麵的經驗極度匱乏,於是隻好通過觀摩別人來學習。他閱覽了很多經典的愛情電影、書籍,主人公在追求另一方的時候,無一例外用到了兩種方法,“創造偶遇”和“製造驚喜”。
這邊中醫館極少,能買到的材料也少,宣兆去到另一個洲買迴了草藥,給岑柏言做了藥包,有安神的,有助眠的,有緩解鼻塞的.於是每隔兩天,岑柏言去完茶水間或是衛生間迴來,都會發現桌上多了一個精致的繡袋;宣兆學著岑柏言以前常做的那樣,時不時給岑柏言送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有會發出怪叫的橡膠蛇,有鼻孔裏會流出稀糖的玩具鼻涕蟲,在每晚分開的那個岔路口,宣兆會從口袋裏拿出這些小東西遞給岑柏言,和他說:“這個你喜歡嗎?喜歡的話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飯嗎?”
可岑柏言一次都沒有收過,也從來沒有和宣兆一起吃飯。
岑柏言表現得非常冷淡,幾乎是不給宣兆絲毫迴應,然而他的惡語相向或是冷眼相待都沒有讓宣兆氣知難而退,偶爾岑柏言會在宣兆眼裏看見一絲氣餒,岑柏言以為他就要放棄了,然而隻是眨眼的功夫,宣兆又會笑意吟吟地看著他。
不管是分手前還是分手後,岑柏言發現自己拿宣兆總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三月上旬,學校宣布統一進行季度測試,臨時抱佛腳素來是中西方通用的傳統,圖書館裏的人驟然變多。岑柏言在五層找到了一張空著的桌子,接了杯咖啡後迴來坐下,沒過多久,眼前出現了一雙白色帆布鞋和一支黑色拐棍。
“今天沒有別的位置了,”宣兆聲音輕柔,“可以坐在你對麵嗎?”
岑柏言抬頭瞥了眼宣兆,從這個仰視的角度看上去,他微長的發梢搭著鼻梁,睫毛顯得尤其纖長。
岑柏言心頭一跳,緊接著立即垂下了眼簾,淡漠地說道:“不學習的話,還是別占一個位子了。”
宣兆頓了頓,剛想說些什麼,一個抱著一摞書的黑人男孩小跑過來,看了看他們兩個人,問岑柏言對麵是否有人坐。
岑柏言頭也不抬地搖了搖頭,黑人男孩笑出了一口白牙,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圖書館裏很安靜,偶爾能聽到細簌的交流聲,宣兆離開的也很安靜,落拐時敲擊地麵的聲音都是極其輕微的,仿佛生怕驚擾了岑柏言。
直到坐在對麵的黑人男孩拍了拍他的手,岑柏言才恍然迴過神,發現他的筆正停在書頁上,筆尖紮破了紙張。
圖書館十點閉館,岑柏言背包走出了學校,在公交站臺時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他不在。
他應該是放棄了吧?他離開了嗎?他還會再來嗎?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甫一升起,岑柏言的舌根泛起一陣隱蔽的苦澀,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告訴自己這樣是最好的,這就是他所希望的。
搭乘的巴士很快到站,岑柏言不知道為什麼腳步一頓,最後竟然沒有上車。
司機沒有因為他的猶豫而停留,巴士駛離站臺、徹底消失在視野中後,岑柏言才猛然發現他在幹什麼,他低低罵了一聲,抬手搭著額頭,重重閉上了眼。
“柏言?”宣兆清朗的聲音旋即響起。
岑柏言心中“咯噔”一下,睜開眼時第一時間看見了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
“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去便利店買了杯熱飲,今天很冷吧。”宣兆吸了吸鼻子,“我穿的很厚,但還是有點感冒。”
那個瞬間,岑柏言眼底湧起了很多情緒,他定定看了宣兆幾秒,而後漠然地將雙手插進衣兜。
——這是一個拒絕的姿態。
宣兆抿了抿嘴唇,捂著那杯熱牛奶說:“那我喝了。”
下一班車十分鍾後才到,末班車沒有什麼人,岑柏言坐在前排,宣兆坐在左後方靠窗的位置,下車後他們一起走了一段路,在分開的岔路口,宣兆問岑柏言:“柏言,明天要一起吃飯嗎?我做幾道菜帶給你好嗎?”
“不用。”岑柏言沒有停頓,大步流星地往公寓在的街區裏走。
宣兆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眼框忽然有些酸澀,熱牛奶已經不熱了,但還是被他緊緊捂在懷裏。
這天夜裏,岑柏言怎麼也睡不著。
因為他發現,他竟然還對宣兆抱有期待。
那個公交站臺,他錯過的那班車,他在等什麼?
岑柏言推開窗戶,冷風“唿”地灌進屋裏,他垂頭點煙,手腕卻不住地顫抖,開了三次火機才把煙點燃。
北半球三月的夜風鋒利的如同刀刃,把岑柏言整個剖開,他垂頭看見自己鮮血淋漓的胸膛裏裝著一個人,笑起來眼睛是彎的,嘴角有個梨渦似的傷疤。
剜心般的痛楚頃刻間湧起,岑柏言深深吸了一口煙,幾乎要被嗆出眼淚。
他可以承認他沒有辦法忘記宣兆,他可以承認他依舊因為宣兆而心神不定,然後岑柏言捫心自問,他問自己:
——我還可以和他在一起嗎?
久違的疼痛排山倒海地襲擊了他,半年前沉香廳裏的一幕幕再次在腦海中重演,宣兆說都是假的,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抽搐,哭喊著告訴岑柏言不能,不可以。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懦夫,他不能、不敢、不可以再相信宣兆了。
岑柏言怕疼,真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