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我就不去了吧。”
康辭笑著說這話時的表情還曆曆在目:“你們父子多久沒聚了?你要跟他出櫃,別挑在這麼難得麵對麵的時候。徐叔叔要立刻接受了還好說,他不理解你,搞得大家心情都不好,我在那兒更尷尬。”
其實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陸朝南也隻隨口一提,並不期待康辭滿口答應。
交往這些時日,幾乎可以說朝夕相處。他知道康辭隻看著大大咧咧,實則很有自己的考慮,是個比同齡人更穩重些的小青年。
他一時腦熱,康辭卻沒跟著他衝動,陸朝南心情複雜的同時又有點欣慰。
陸朝南那會兒說:“等以後處理好了,再請你一起吃頓飯?”
這次康辭答應得很爽快:“沒問題。”
因約定好的見麵,陸朝南代價慘重,在一起後的初次節日也沒顧得上。聖誕節不是法定假日但情侶氛圍一向良好,現在他不僅不能跟康辭出門,連遊戲也打不成,隻能頂著虹市冬天的凍雨,匆忙離開學校。
想著老徐可能要喝酒,陸朝南沒開車,去往約定餐廳時他收到秦楊的qq消息。
秦關月:小陸,今天雨裏蕭瑟跟草莓蛋糕醬在洛陽城秀恩愛,你一句話,哥帶人去把他倆給你埋了,讓丫過個終身難忘的聖誕[菜刀]
小南瓜:……
小南瓜:無不無聊
秦關月:怎麼了,給你老公報仇啊
秦關月:你qq昵稱怎麼還不改?
小南瓜:?
秦關月:就這麼喜歡嗎[捂嘴笑]
秦楊這人,缺德。
總逮著陸朝南一次口誤就天天掛在嘴邊,時間長了,連陸朝南自己都差點被洗腦,懶得跟他算誰才是老公——算這個沒意義,本質是他和康辭的糾紛。
秦關月:打不打打不打
小南瓜:不用了,他說不需要
小南瓜:等通緝令的時間自己過去就行
秦關月: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秦關月:我沒圖那個錢,主要是通緝令時間過了還有下次,你們憑什麼躲著他?每天大半夜上線,一出發就躲副本、主城,玩個遊戲跟做賊似的,有意思麼?
小南瓜:不用
秦關月:我不理解,有人幫你出頭還不要?
小南瓜:。
小南瓜:不要
小南瓜:我會處理
斬釘截鐵地發出這句後直接按滅了手機屏幕,陸朝南自動屏蔽了秦楊後續的問號和表情包轟炸,輕輕將額頭貼在車窗上。
“我會處理”,可怎麼處理呢?
雨裏蕭瑟不是現實哪個調皮搗蛋的學生或者沒事找茬的混混,隔著網線,他誰也打不著,殺來殺去的,陸朝南實在沒這精力。
這段時間事情又多又雜還要抽空談戀愛,恨不得每天多出一倍恐怕也不能妥善處理所有。他的態度一向是先過好三次元,再說遊戲裏。當年在德國念書,因為網卡和學業繁忙,堅持了那麼久的攻略也是說不寫就不寫了。
車窗冰涼,縫兒裏透出一點寒風,劉海長了紮著眼睛。他聽見司機開著本地電臺,女主播的聲音甜美得幾乎嫌膩,卻陰差陽錯地適合黃昏。
霧蒙蒙的天,陰沉沉的雲,梧桐樹的葉子堆滿街角,地麵濕潤,閃過街燈的紅綠二色。
虹市的中央廣場左邊是博物館,右邊則是最早修成的來福士購物中心。
出租車停在西南方的小道,剛下車,就看見幾個穿校服的少年拿著相機從博物館出來。年輕的臉上寫滿興奮,嘰嘰喳喳地交流著最近的特展。
陸朝南一抬頭,燈柱上掛著“大江南北”的特展標題,好似是夏商至戰國的青銅器。想起上迴在東河參加研討會時其他同齡人招唿著去東河那個著名的博物館看所謂的“鎮館之寶”,他沒有參加。
現在看見這個標題,陸朝南竟起了點興趣。
他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發給康辭,問:“要不要元旦節一起來?”
康辭迴得很快:“好好好!我最喜歡博物館啦!啵啵!”
熱情讓陸朝南仿佛也被點燃,他笑著迴:“那記得一起預約。”
他其實記不得自己上次來這兒是什麼年歲了。
因為老徐帶來的心理陰影,或者天生缺點藝術細胞,陸朝南自高中後就不怎麼去科技館、博物館這類地點。陸建明後來讓他帶陸小茜去逛,他也找各種理由推脫,以至於對方曾半開玩笑地批評他少了些“人文關懷”。
“專業學得那麼好,其他感興趣的領域不如也試試?要對世界保持好奇心嘛。”這是陸建明為數不多對他的教育。
陸朝南雖然有所觸動,到底沒太往心裏去。
現在呢?
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是不是正因為認識了康辭,開始逐漸對世界開放?
從小見到的男人其實是繼父,這事陸朝南自記事起就知道了。薛璞不瞞著他,反而認為早些告知,也能讓陸朝南早日接受現實——畢竟他們還要了陸小茜,編造謊話會帶來更大的誤會,真相遲到未必是好事。
陸朝南的生父老徐大名叫徐向東,是研究地理的,有段時間陸朝南很懷疑老媽給自己起這個名字是不是為了嘲諷他。
但薛璞女士說不是,還說他小小年紀想得挺多。
“那個字是‘朝陽的朝’!”
陸朝南卻抬杠:“朝陽的朝也可以讀chao。”
那會兒他正是中二病晚期的年歲,成天胡思亂想歪曲自己有點複雜的家庭背景,腦補得好像整個世界都要背叛他——現在想,陸朝南著實有點不好意思,可他為此犯了多年的別扭,也不光因為跟誰姓。
年紀越大,他越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誰是真正的“父親”。
老徐跟他約的地方是個小時候常去的意大利餐廳,屬於虹市最老字號的那一批。可陸朝南不懂,老徐常年在國外,難道還沒有吃膩西餐麼?
自從讀碩士時在瑞士見的那次,他和老徐也已經兩年不曾相見了。
說長不長的日子,混起來倒是很快。
小時候餐廳的服務員還是高鼻深目的意大利男人,現在年紀大了,成了坐在吧臺後收賬的半個老板。他是認不出陸朝南的,對了預約號碼搖鈴叫人領去餐桌。
沒走近,他已經看到了坐在床邊的徐向東。
徐向東年過半百,有一頭藝術家似的飄逸中長發,略有灰白點綴,但絕對稱得上濃密。不知是否因為常年跟隨科考隊行動,或太過自律,他始終不曾發福,與啤酒肚和滿麵油光絕緣,乍一看,很有些風度翩翩的浪子味道。
可浪子畢竟不複年輕,徐向東也開始長皺紋了,盯著桌麵花瓶裏一支枯萎繡球發呆時,眼神竟黯然又滄桑。
“老徐”喊了很久,這卻是陸朝南第一次直觀地感覺到他確實變老了。
他拖拖遝遝地走過去,沒出聲,徑直拉開椅子在老徐對麵坐下。
中年男人這才迴神,朝他一抬下巴:“來了啊。”
“有點堵車。”陸朝南說。
這就是他們父子之間的開場白了,隨意又幹脆。
餐都一早訂好,不用他選擇。老徐很久沒見他,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但陸朝南心裏掛著事——遊戲,康辭,論文——對老徐的各種詢問就答得敷衍。好在對方也並不在乎,話題繞了三饒,最後落在了他意料之中的地方。
“老陸怎麼樣?”他問,些許揶揄,“還在家帶孩子呢?”
陸朝南專心地研究烤蘑菇:“小茜明年考大學。”
好像答了,又好像沒有,老徐輕輕嗤笑:“大男人了,成天窩在家裏。”
他是不大瞧得上陸建明的,因為兩人對家庭和事業有截然不同的觀點,盡管某些方麵誌趣相投,徐向東對陸建明的選擇著實無法理解——或者說,他一旦共情對方,就不能接受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陸朝南以前對此不發表任何看法,今天卻沒來由有點煩。
“窩在家裏怎麼了。”他不鹹不淡地說,垂著眼沒抬頭,“叔叔也是為了媽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他要像你,我媽那時就不會嫁給他了對吧。”
老徐被他噎住片刻:“不是……”
陸朝南把一片蘑菇故意嚼得很用力。
“我沒對他有偏見。”老徐往迴找補著,“人各有誌,小南,懂嗎?我尊重他,支持他,但自己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陸朝南想:這叫沒偏見麼?
男主外女主內,薛璞正因為他一直秉持這個原則所以才選擇離婚。徐向東二十年前就念到燕華大學、後來還出國讀博、加入科考隊,這些經曆似乎根本沒對他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有太多的改變。
可陸朝南不愛與老徐理論,所以什麼也沒說,悶悶地“嗯”了聲。
“不聊老陸的事,你今年博二,是不是快寫論文了?”老徐得了肯定答案,感慨,“時間真快啊……上次發表那篇第一作者的國a,老陸還發了朋友圈。”
陸朝南不知道這事——他壓根不看朋友圈——愣怔道:“他說什麼?”
“說‘恭喜大兒子’,他倒是沒跟你見外。”徐向東哈哈笑著,言語間沒有任何嘲諷之意,“我也很感謝他,看見你現在越來越好,他一定很用心的。”
提起陸建明,陸朝南說不清感激多些還是惶恐多些,他“嗯”了一句:“我和叔叔現在相處得還可以。”
“多跟他交流是好事,他照顧你很用心。”徐向東肯定道,“相比起來我這個爸爸不稱職的。”
陸朝南點點頭,他心裏有自己的盤算。
雖說老徐不參與決定他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也很少對他的未來指手畫腳,可畢竟是父親,多年來算不上稱職,好歹去哪兒都會給他買禮物。那副南極的照片還放在陸朝南床頭,有些事,他也樂於對老徐坦白。
比如他做出的重大人生決定,再比如此時此刻,他有個想介紹給對方的人。
氣氛安靜,餐廳角落有小提琴演奏。
“爸。”陸朝南突然說,“我有個很重要的事想通知你一聲。”
他自懂事以來張口“老徐”閉口“向東同誌”,喊“爸”的次數屈指可數。這個字一出,老徐霎時懷疑是耳背了,條件反射“啊”了一聲。
“有件事想告訴你。”陸朝南說,沒有要和他商量的意思。
“什麼?”老徐皺起眉,有種不祥的預感。
陸朝南放下刀叉,規規矩矩地雙手靠在桌角,麵容沉靜,語氣鄭重。
“我談戀愛了。”
就像本來拉響了火警預報,現在卻隻燃起了一根蠟燭,徐向東恍然大悟:“哦、哦……談戀愛了,我以為多大個事……”
“戀愛對象。”陸朝南卻沒讓他把這口氣吐出來,“男的。”
老徐:“……”
作者有話說:
明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