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馬車行至宮門前,梳好頭發的虞小滿探出腦袋張望,瞧著街道車水馬龍,燈市如晝,恍然想起今兒個正月十五,人族的上元節。
去年的上元節他尚未化出雙腿,遊到岸邊遠遠瞧著虞家村燈火輝煌,聽璧月姐姐講那些花燈多麼憨態可掬栩栩如生,滿溢的向往之情險些淹了堤岸。
今年非但趕上了,還來到京城,瞳中映著璀璨火光,耳邊迴蕩著熱鬧喧囂,虞小滿高興得快要飛起來,忍不住唿朋喚友:“快看快看,那盞燈好漂亮!”
除了在趕馬車的段衡,身邊能被他召喚的唯有陸大少爺一人。
陸戟顯然不愛湊熱鬧,隻往窗外淡淡掃一眼,附和般地“嗯”了一聲。
馬車停在宮牆外,扶得陸戟坐在四輪車上,虞小滿擼起袖子要去推他,被一邊的段衡攔下:“將軍經不住顛簸,還是讓小的來。”
虞小滿撇嘴,心道我也沒那麼毛手毛腳啊。不過到底清楚自己不擅長照顧人,虞小滿一路仔細看著段衡推四輪車的姿勢,以及如何推車跨過門檻,儼然在做接手的準備。
宴席設在太極殿,進到大內,穿過亭臺樓閣,看遍階柳庭花,虞小滿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前頭的景致尚未賞完,目光又被其他東西吸引了去。
他指著嵌在石牆裏的壁龕燈:“這叫什麼燈?比方才在星拱門看到的那兩盞還要亮。”
陸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道:“長明燈。”
“為何叫長明燈?”虞小滿來了興趣,“難道它風吹不熄,雨澆不滅嗎?”
這迴段衡搶在前頭答:“此燈以鮫人油為燃料,自可做到永不熄滅。”
聽到“鮫人”二字,虞小滿已經嚇了一跳,後麵跟著的“油”字更令他渾身哆嗦。
段衡以為這鄉下來的又在胡亂肖想,接著道:“看看就好,鮫人罕見亦難捕捉,魚油比珍珠翡翠還要珍貴,普天之下唯有皇室有資格使用。”
虞小滿被嚇到蜷肩縮頸,別開腦袋閉上眼,嘴硬道:“我不看我不看,這有什麼好看的。”
被榨油的恐懼一直持續到筵席開始。
宮宴規矩繁多,座次亦有講究,陸戟和虞小滿被安排在金龍大宴桌西麵的官座,周圍皆是武官,寒暄之後方可落座。
虞小滿頭迴進隻在話本裏看過的皇宮,眼前的場麵比想象中還要巍峨氣派。心驚膽戰地吃完整頓飯,期間皇帝說了些什麼,點了誰的名,虞小滿一概不知,隻覺得危機四伏,皇帝身邊的燈說不定也是那什麼長明燈。
筵席後半段,文武百官在皇帝的首肯下離開座位互相敬酒閑聊,虞小滿也稀裏糊塗地被鄰桌一位官家夫人領到殿前,抬頭看見一位身著華服的美婦人,才驚覺自己越級來到了宮人的地盤。
在身旁那位官家夫人的提醒下,虞小滿行大禮,喚了聲“虞娘娘”,待得皇帝也得空過來看看,虞小滿差點一跪不起,想到那燈,更是後背冒冷汗,大氣也不敢出。
“是臣妾娘家那邊的堂妹,初到皇城難免不適應,看著畏縮了些。”連自家堂妹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的虞娘娘在皇帝跟前閉眼吹,“雖說家裏官職不大,那地方依山傍水稱得上鍾靈毓秀,我這表妹也算知書達理,蕙質蘭心,配陸將軍足足有餘。”
說著讓虞小滿抬起頭,皇帝本來還有疑慮,瞧見一張端正漂亮的臉,便放下心:“陸家滿門忠良,陸戟更是少年英才,十六歲便披掛上陣,立下戰功無數,合該為他娶一房花容月貌的夫人。”
虞小滿滿腦子燈燈燈,被皇帝誇了也高興不起來。等人走了,幾名官家夫人圍上來問東問西,他心不在焉地隨口應付。
“虞家村在哪裏,先前沒聽過這地方呀?”
“挨著東海。”
“聽說海風生猛,你的皮膚怎的如此光滑水嫩?”
“曬得少。”
“在京城待著可還習慣,夫家待你可好?”
“挺好的。”
……
見陸將軍的新夫人沒有參與聊天的意思,找不著樂子的眾人扭頭重新拚桌,順勢調轉話題。
“聽說沈尚書家的姑娘總算肯嫁人了。”
“也是可憐,等了這些年,硬生生拖到這個歲數。”
“原本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誰能想到陸將軍的腿當真藥石難醫。”
“沈家姑娘也算有情有義,陸將軍如今娶了妻,她也該放心了。”
……
聽她們提到陸戟,虞小滿迴過神,豎起耳朵聽。
詩禮簪纓出身的女眷們嘮起嗑來別有一番技巧,既不冒犯又能聽懂的程度,幾句閑聊拚拚湊湊,竟讓虞小滿彼串成一個不輸民間話本的跌宕起伏的故事。
上元佳節,良宵苦短,京城解了宵禁,筵席也未設時限,天子與朝臣把酒言歡,熱鬧持續到後半夜。
殿內燈火通明,有幾名頂不住的官家女眷先行告退,三三兩兩歸家去,虞小滿混在其中,離了太極殿,穿過樹木蔥蘢的小徑。
他記得先前段衡就是往此方向去的,便大著膽子走進曲徑通幽處,孰料這處並非王公貴族們把酒言歡的場地,而是一片寂靜園林。
虞小滿吃飽喝足,還聽了一籮筐閑話,此刻就想趕緊迴去泡個腳,然後倒頭就睡。
可這地方半個人影都瞧不見,隻在前頭拱門旁點了兩盞燈籠。沿著來時的路往迴走的時候,虞小滿邊走邊想該去哪裏找陸戟,卻在路過一方波光蕩漾的池塘時停下腳步,麵露向往之色。
算算日子,近半月沒下過水了。
所幸大家都在前殿喝酒,這犄角旮旯無人造訪,虞小滿躡手躡腳挪到池塘邊,蹲身脫去鞋襪,挽起褲腿再撈起裙擺,先用腳尖點了下水麵,看著散開的一圈圈漣漪,到底沒扛住誘惑,慢慢地將腿伸進水裏。
再次鑽出水麵的不是腳,而是半條柔軟剔透的尾鰭。長長地舒了口氣,虞小滿闔眼歎息,這可比用盆泡腳舒服多了,要是陸府也有這樣一方池塘該多好。
他兀自泡著,任由魚尾輕輕擺動,被清淩淩的水洗濯,倚在池邊的身體鬆弛下來。
而後就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以及熟悉的車輪碾壓地麵的響動。
從水裏爬起來已然來不及,那兩人停的地方與池塘隻隔了一棵樹,稍有動作都會被發現。虞小滿如同被施了定身術,魚尾貼著池底水草,捂著嘴巴一動也不敢動。
一樹之隔的那頭,先出聲的是一名女子:“年關那陣我隨父親下江南,聽說你娶親了,還未來得及道一聲恭喜。”
嗓音清脆中帶著一抹女兒家的柔軟,虞小滿聽不出她是誰。不過接下來出聲的那位,倒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多謝。”陸戟的聲音依舊低沉,語氣淡淡的,“年關事忙,未曾得空登門拜見,若是方便,代我向令尊問好。”
“你究竟是沒空登門,還是不願登門?”女子問道。
此話一出,陸戟和泡在水裏的虞小滿俱是一愣。
陸戟如何作想無人得知,虞小滿卻從這簡短的對話中弄清了兩人的關係。想必此女子便是方才席上官家女眷們討論的那位了,姓沈名暮雪,名滿京城的第一才女,也是陸戟曾經的未婚妻。
等了一陣,沈暮雪又問:“你究竟打算躲到什麼時候?”
與她的心急追問比起來,陸戟的沉默不止冷淡,甚至有些事不關己。
他說:“如今我已娶妻,你也即將嫁人,理應避嫌。”
沈暮雪輕笑出聲:“避嫌?先前怎麼不聽你說起這兩個字?”
“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沈暮雪忽地拔高嗓子,顧不得貴女儀態地急道,“我隻知道三年前送你到城關,你答應過我,迴來就登門提親。”
說著語調逐漸轉低,似在嗚咽:“你說過……會娶我。”
良久,陸戟迴答:“你也說了,三年前。”
況且那場仗未得凱旋,本朝大軍在捷報頻傳的情況下原計劃乘勝追擊,誰想追至邊陲峽穀山坳時遭遇敵軍伏擊,因地形不利製約發揮,全軍吹起衝鋒號角浴血奮戰,仍死傷慘重,主帥更是在此役中殘了雙腿,再無法掛帥出征。
“我不在乎,陸哥哥,我不在乎。”沈暮雪上前兩步撲於他身前,“你不能上戰場也好,站不起來也罷,當年我既應了你,就沒想過嫁別人,我可以照顧你,照顧你一輩子……我不在乎旁人怎麼看怎麼說,我隻想與你在一起。”
聽到這裏,虞小滿騰出一隻手捂胸口心髒位置。
這番熱烈剖白聽得他都感動不已,世上大抵沒有哪個男子能拒絕此等情真意切。
何況沈暮雪還是萬裏挑一的美人,從相貌到才情再到家世,無一不出類拔萃。
虞小滿不禁在心裏感歎,若是這樣的兒媳,再苛刻的婆母怕是也挑不出錯處,不像我……
很短暫的時間裏,他把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設想好了——陸戟接受沈暮雪,兩人相擁而泣,共同與父母抗爭,最後長輩妥協,二人雙宿雙棲。
而他呢,便是這個故事裏無足輕重的小角色,為了不阻礙兩位的姻緣,當然是自己討了休書去,自此人間蒸發,再不出現。
可是陸戟的腿,還沒找到法子治呢。
虞小滿光顧著發愁,忽略了心頭一閃而過的失落,還險些漏聽了陸戟的迴答。
從聲音裏分辨,陸戟的反應似乎還沒有一個旁觀者來得激烈,聲線是冷的,語速也不緊不慢。
“可我在乎。”他說,“就當三年前的許諾是玩笑話,你我從此婚喪嫁娶,各不相幹。”
返程路上,明月當頭,人群熙攘。
虞小滿趴在窗邊假裝看夜景,經過燈火明亮處,便斜眼偷瞟端坐在車內的陸戟,見他左邊臉頰泛紅的五指印尚未消去,心情不免複雜,一麵心疼陸戟挨巴掌,一麵又覺得這個巴掌他理應受著。
璧月姐姐說了,把妻子惹哭的夫君不是好男兒。
不過現下陸戟的妻是自己,不是那個沈暮雪。
想到這裏,虞小滿又沒來由地覺得輕鬆,好像剛才白為某些事糾結煩惱了。
迴到府上,碰了水的裙擺還沒幹透,虞小滿本想洗個腳換身衣服,抱著盆推開門,就見雲蘿指揮著兩個家仆把盛了熱水的碩大木桶往屋裏搬。
比劃了下大小,坐一個人綽綽有餘。
虞小滿呆呆地看著木桶被放在屋裏正中位置,喊住轉身要出去的雲蘿:“請問姐姐,這是……”
雲蘿沒拿正眼瞧他:“沐浴用的,記得把屏風拉上。”
顧不上琢磨又哪裏得罪了這位姐姐,待得掩上門,虞小滿走到木桶前蹲下,感受著蒸騰的濕潤熱氣氤氳麵頰、鑽入鼻腔,在這透著薄寒的初春深夜,比在宮裏頭的池塘還要令人舒爽暢快。
既是送上門的,不享受是傻子。
於是直起腰,兩腿一蹬,撲通一聲跳進桶裏,濺起水花無數。
細長的腿迅速幻化為魚尾,溫熱清水淌過鱗片,令它們久旱逢甘霖般地煥發光芒。
快活了一陣,虞小滿停止撲騰,身上漸漸有些不適。
對於一條長期生活在海底的冷水魚來說,人類洗澡的水溫還是偏高了些,在裏頭泡久了頭暈目眩,喘息也急促起來。
不想變成水煮魚,得出去透透氣。
雙臂攀住桶沿,嘩啦一聲響,虞小滿半個身子鑽出水麵,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恰好瞧見屏風還折疊在牆邊,剛解了發帶打算甩出去把它拉開,忽然聽得門開的動靜。
虞小滿心頭一跳,扭頭往門口看,見是陸戟,下意識鬆一口氣,而後突然想起什麼,連忙垂手遮掩下 身。
魚尾尚未來得及收,露了一截在外頭,幸而桶沿高,身上衣裳也沒脫,陸戟八成沒看見。
虞小滿又鬆一口氣,全然沒察覺自己顧下不顧上,漏了重要部位。
直到順著陸戟審視般的目光低頭看去,目睹浸水濕透的衣料貼在自己身上勾勒出的平坦胸脯,登時傻眼了。
作者有話說:
聽到動靜以為老婆掉水裏的陸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