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虞小滿睡得很安穩。
早上起身後,趁陸戟去耳房淨麵,虞小滿把昨夜寫了名字的紙仔細疊好,藏在櫃子的最底層,那件綃紗薄裳的下頭。
陸戟迴屋用飯時,目光數度在他身上徘徊,虞小滿以為被發現了,咬著筷子憋紅了臉,剛打算從實招來,聽陸戟問:“身上好些了嗎?”
原來是問他發燒的事,虞小滿鬆口氣:“好多啦,已經不燒了。”
陸戟點頭。
提到這茬,虞小滿後知後覺想起昨日沈暮雪新婚,昨晚陸戟迴來的時候他稀裏糊塗沒顧上問,這會兒才猛一激靈,磕巴道:“昨日……是虞桃說我病了,把你叫迴來的?”
“不是。”陸戟將自己跟前的菜包子夾到虞小滿碗裏,“無事可做,便迴來了。”
虞小滿將信將疑,又開始咬筷子,想問他為何不去喝喜酒,難道不想見沈姑娘嗎?
還想問他是不是很難過,他本該騎著高頭大馬迎娶京城第一才女,現在卻是一條目不識丁的笨魚坐在他麵前。
糾結到飯畢都沒問出口,虞小滿生怕勾起陸戟的傷心,亦怕聽到迴答自己傷心。
垂頭喪氣地將陸戟送出門,臨到大門口,陸戟止了步,扭身看他。
“忘東西了嗎?”虞小滿問。
陸戟搖頭,仍看著他:“今晚家裏可有飯吃?”
眨幾下眼,虞小滿忽地想起前日為不讓人曉得他生病,曾叫虞桃去練武場帶話讓陸戟別迴了,理由是家中無飯可吃。
麵頰噌地紅透,被拆穿的虞小滿慌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期期艾艾辯解了幾句“不是”,感覺越描越黑,又垂了腦袋不吱聲了。
原以為會等來一番質問,或者按陸戟的性子多半懶得說什麼,徑直拂袖離去。
誰知等了一會兒,耳邊傳來陸戟並不含任何斥責的聲音:“今後幾日空閑,若是方便,還望多留一口吃食。”
堂堂陸府大少爺,在自家用晚膳竟要拜托夫人為他留飯。
晌午未過,這事兒就在陸府上下傳開了。大夥兒多信了陸戟被鄉下漁村來的夫人迷住的說法,虞小滿往太夫人院子去的半盞茶功夫,隻覺無數好奇的視線匯集在身上,快把他盯成篩子了。
愛嚼舌根的則暗嘲陸大少爺懼內,一個曾在戰場殺敵無數的將軍,到了後宅竟淪落到怕老婆不給飯吃的地步,著實跌份兒。
虞小滿慌了。
他自己怎麼挨嘲諷都無所謂,就是聽不得旁人笑話陸戟,遂開始琢磨如何澄清此事。
過得幾日,真叫他尋著機會。
七月暑氣未消,陸家二公子陸鉞的婚事提上日程,兩家議了個良辰吉日,由陸家長輩攜庚帖登女方家的門,將這門親事正式定下。
這種事合該長輩出麵,許是見虞小滿待在家無聊,太夫人把他也一塊兒捎上,說:“你與啟之婚姻美滿,帶去討個吉利。”
雖不知外頭怎麼就把他和陸戟說得舉案齊眉如膠似漆了,虞小滿還是樂於當這個吉祥物,顛兒顛兒地跟到劉家,被劉家姑娘正式改口喚了嫂嫂,中午米飯都多吃了半碗,佐著鹹鮮可口的紫菜湯。
午間小憩後,同輩的女眷們轉移到花廳喝茶話家常。
除了陸家的幾個,今日劉家還來了不少湊熱鬧的親朋,其中便有幾個來自官宦商賈之家的貴婦小姐,虞小滿一個男孩混在塗脂抹粉的姑娘裏頭,渾身不自在,尋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掰著手指靜待時間過去。
姑娘們聚在一處聊的無非那些,劉家姑娘和幾個未出閣的小姐湊在一塊兒聊繡嫁妝的心得,剩下幾個也湊了一堆,分享近來讀的書。
《三字經》都沒背完的虞小滿原本插不上嘴,誰想姑娘們聊著聊著膽子大了,眼看四下既無長輩也無外男,不知誰起的頭,竟從詩詞歌賦聊到了坊間話本。
什麼《西廂記》、《牡丹亭》,皆是近來在閨閣中盛傳的故事,那邊聊繡花的也加入進來,說到“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幾個尚未識情愛滋味的姑娘抽抽噎噎撚帕拭淚,聽得虞小滿也不禁好奇,心想迴去問虞桃借來看看。
有個姑娘道:“說起來,晚晴此番嫁的那陸家二公子,聽說生得一表人才,不比故事中這些個好兒郎差。”
晚晴是劉家姑娘的名,聞言她麵頰生粉:“哪有……”
女孩們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
“瞧你羞的,想必那二公子定有潘安之貌。”
“那敢情好,將來生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給我玩兒。”
“不過我聽聞那陸二少爺愛玩得緊,晚晴你嫁過去可得仔細看好他。”
“唉,這便是長輩拿主意的壞處了,誰曉得要嫁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晚晴這陣子沒少被家裏仆婦洗腦,絞著帕子羞道:“我娘說了,男子年輕的時候多是這樣的,等收了心就好了,況且……”
說著,她看向虞小滿,“嫂嫂與大哥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琴瑟相好,羨煞旁人,有表率在前,晚晴便不怕了。”
冷不丁被點名的虞小滿當即坐直身體,衝扭頭打量他的眾人友好微笑。
他不曉得自己這隨便一笑端的是顧盼生姿,直看得幾個小姑娘紅了臉,轉過去咬耳朵說難怪陸將軍那樣冷酷的人都栽給他。
話題再度跑偏,落在了陸家大少爺身上。
要怪隻能怪陸戟與沈暮雪那段情傳之甚廣,十來歲的閨閣少女都有耳聞,如今聽說陸戟放下過往同年初入門的夫人情投意合,都好奇虞小滿如何做到的。
一名姑娘說:“傳聞陸大少爺的佩劍三年未動,前陣子竟是為維護夫人拔了出來。”
虞小滿心說那你是沒看到他以為我下藥兇巴巴的樣子,嘴上倒謙虛:“哪裏是為我,震懾下人罷了。”
另一名成婚不久的婦人插話:“我還聽說陸大少爺極聽夫人的話,讓留在衙內就絕不提前歸家,連飯食都緊著夫人安排。”
說到這個,虞小滿眼睛一亮。
在場有主子也有下人,好容易逮到機會,唯恐不具說服力,虞小滿誇大道:“想必諸位定是聽錯了,我沒念過什麼書都曉得出嫁從夫,哪有他聽我話的道理?都是我聽他安排。”
姑娘們悄聲議論,表示不信。
為顯真實,虞小滿從懷裏掏出錢袋,拎起來抖給大家看,乒鈴乓啷掉出幾片貝殼。
“好在今日天熱,沒去外頭喝茶,不然我可丟臉了。”說著害臊,虞小滿卻昂首挺胸,“誰管錢誰掌事,咱們家的銀子都陸郎管著呢,我跟前一顆子兒都沒有!”
因著為陸戟做了麵子,虞小滿渾身舒泰,癱在椅子上聽姑娘們閑扯半下午,竟也沒覺得無聊。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各家的下人都來催主子迴去,茶話會到此收席,姑娘們三五成群地自花廳穿過迴廊到外麵,互相挽著胳膊意猶未盡地說話。
虞小滿也被一位即將出閣的官家小姐拉住,問他綁頭發的繩何處買的還怪亮眼,言中大有向他討要的意思,仿佛虞小滿招自家相公喜歡是因為會打扮。
奈何虞小滿從不戴首飾,滿頭就這麼根發繩,便說是自個兒織的。
那官家小姐還是想要,湊過來說可以宮裏娘娘那邊得來的豐胸秘術交換,弄得虞小滿頭皮發麻,推說家裏人已在馬車裏等著了得趕緊過去,腳底抹油要跑。
那小姐勸道:“急什麼呀,陸大少爺他們在隔壁也剛散席,不等等他一塊兒嗎?”
虞小滿一驚,循著眾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身著官服的男子自另一側的遊廊裏魚貫而出,而行在最後頭由段衡推著的,不是陸戟還能是誰?
京中世家的聚會多分內外,內宅女眷一處,男人們在另一處,且兩處相隔不遠,經常設在相連的兩個廳內,地方小的幹脆以屏風相隔,為的是照顧未出閣的小姐。
是以幾個剛及笄的姑娘都躲到人群後頭去避嫌,又忍不住轉著眼珠偷瞄。
其中偷看陸戟的最多,許多姑娘聽過他戰無不勝的事跡,早就存了好奇,如今見到本尊,非但不似傳聞中那樣兇神惡煞相貌醜陋,反而麵如冠玉器宇不凡,訝異之餘紛紛羞紅了臉。
然此刻最驚訝的當數虞小滿。
他怎麼也想不到陸戟也來了,而且方才就在一門之隔的另一間堂屋裏坐著。
怪不得那些姑娘們都捏著嗓子細聲細氣,隻有他,傻乎乎地扯著嗓門,生怕別人聽不見。
眼下瞧著陸戟側頭對段衡說了句什麼,接著便朝自己這邊行來,虞小滿慌得後退幾步,險些撞到牆根。
周圍這麼多人看著,虞小滿到底是穩住心神,收了貓見到老虎的神情,勉強站定道:“你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陸戟說:“原本就要來的,衙內有急事,剛到不久。”
虞小滿恨自己拙嘴笨舌,心說完了完了,這下外頭又要傳陸大少爺的閑話了,出趟門都要被妻子拿捏管束什麼的。
正想著該說點什麼扭轉局麵,垂在身側的手腕忽然被握住。
陸戟執著虞小滿的左手,令他掌心向上攤開,將自己的錢袋放在他手中。
“今日領了俸祿,交由夫人保管。”陸戟麵不改色道,“以後夫人若是要出去喝茶,或是買些中意的小玩意兒,盡管從裏麵取。”
迴到陸府,虞小滿仍是不理解陸戟為何要那麼做,難不成他不怕旁人笑他懼內?
傍晚時分,天幕翻起暖色,虞桃又張羅著在院中支起桌子,溫了一壺上迴剩下的青梅酒,二人樹下對飲。
聽虞小滿訴說了煩惱,虞桃直翻白眼:“相公對你好、在外人麵前給你臉麵,你還不樂意咯?”
虞小滿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杯往桌上一拍,道:“他是我的恩……嗯良人,合該我對他好,他待我這般好,到時候我……我更舍不得走了,可怎麼辦呀?”
虞桃哪裏曉得他的煩惱,揮手道:“那就不走了唄。”
“不行。”虞小滿側身趴下,臉貼著桌麵,瞇著眼睛嘟噥,“要走的,總要走的……”
陸戟迴到院子時,虞桃正打算把虞小滿扶進屋,拽著胳膊使了半天勁兒都沒扛起來,見陸戟進來,如釋重負地撒了手:“您媳婦兒可太沉了,勞煩您自個兒把人扛迴屋去吧。”
其實虞小滿不胖,隻是喝醉了賴桌上不肯起,屁股一撅誰也搬不動。
虞桃迴房去了,陸戟接下這個爛攤子,借著臂力強手勁兒大,扶虞小滿的肩令他直起腰。
沉重的腦袋左搖右晃,好不容易支著脖子掀起眼皮,待瞧清楚近在眼前的俊容,虞小滿咧嘴笑起來,軟聲喚道:“陸大少爺,你來啦。”
因著這個笑,陸戟手上動作一頓,將下一步要做什麼都忘了。
如花的笑靨綻放在如墨夜色中,天上繁星都黯然失色。
陸戟知他喝多了,除卻眼神渙散,意識也飄忽不定,眼下發生的事怕是睡一覺就會忘了。
似有一股力量催促著,未多猶豫,陸戟在夏夜微風裏啟唇:“叫我什麼?”
虞小滿迷茫了一瞬,隻一瞬,便揚起嘴角笑得更甜:“陸郎,你是我的陸郎。”
這是除夢囈之外,虞小滿頭迴當著麵這樣叫陸戟。
或許那晚也叫過,可惜被藥性蒙蔽神智,已然記不清了。
尚未明白過來自己為何要逼對方吐露如此親昵的稱唿,虞小滿反客為主地掰了陸戟的肩膀,浮著兩片紅暈的麵頰湊近:“你該叫我什麼?”
陸戟愣住。
“當著旁人的麵,叫得不是挺順口嗎?”虞小滿哼哼唧唧地質問,“隻有你我二人的時候,怎的就不敢叫了呢?”
眸中水光輕漾,話裏委屈滿溢,陸戟的心也被泡得發軟。
方才與父親談話時小酌幾杯,許是那酒後勁上來,又許是離得太近沾染了酒氣,陸戟覺得自己也醉了。
他鬆開一隻手,旋即捏住虞小滿小巧的下巴。
而後趁著天黑,趁著醉意尚未消退,趁著明月星辰被烏雲遮擋,循著本能,在那濕軟的唇瓣輕啄一下,再一下,直至唇齒交纏,難舍難分。
吻畢,虞小滿沒骨頭似的靠在陸戟懷中,額頭抵著寬闊的肩,小口小口喘氣。
而陸戟終是遂了他的願,貼在他耳邊低聲喚道:“夫人……我的夫人。”
作者有話說:
三次親親都是小陸主動,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