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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季悄然而過,連日的晴天令人心曠神怡。


    地處北方的京城秋意漸濃,這日虞小滿和虞桃一起往床榻上多鋪一層被褥,見他盯著被麵上的鴛鴦出神,虞桃忍不住笑:“還沒到夜裏呢,我們大少奶奶就思春咯。”


    虞小滿被她說得臉紅:“隻是眼饞這繡法,迴頭我也試試。”


    晌午用過飯,便找出一塊月白錦布,撐在繡繃上照著那被麵的繡樣開工了。


    因著心裏有事,虞小滿繡得心不在焉,兩個時辰竟隻繡了個丹紅鳥嘴,虞桃同他一塊兒坐在迴廊下,新買的話本子都看完了,瞧他的進度直歎氣:“不就七夕有約嘛,至於慌成這樣?”


    連虞桃都猜得出他神魂不定所為何事,虞小滿沒什麼底氣地問:“你說,他會去麼?”


    昨夜未待陸戟應允,他就主動搶了話,將地點約在城外的宿橋下,陸戟許久不發一言,睡前才迴道:“屆時再看吧。”


    與沈暮雪成親之前同樣的迴答,這次又會作何選擇?陸戟的心裏是否早已有了答案?


    虞小滿拿不準。


    他甚至不知陸戟對他是否有情。


    “為何不去?”旁觀者的心思總比當局者簡單,虞桃揀了塊昨日剩下的蜜餞投嘴裏,“花前月下,佳人作伴,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刻,但凡不傻,都會去的。”


    聽了這話,虞小滿目光微暗。


    若我不是他心中期許的那位佳人呢?


    這日陸戟不曾迴府。


    吩咐小廝帶迴去的口信是軍中事務繁忙,須得多待兩日。


    確有事要做,倒也稱不上忙。掌燈時分,陸戟合上最後一份文冊,闔眼抬手揉了揉額角,複睜眼時,視線對上搖曳的燭火,恍神的剎那,似看到一張映著微光的白淨麵孔,以及那雙總望著自己的明亮雙眸。


    不知今日他會等到何時,是否會前幾日那樣來到正門口的迴廊下,見到自己從馬車上下來便綻開笑容,一路小跑上前從段衡手裏接過四輪車,邊推著自己邊邀功般地說:“飯菜已經熱在鍋裏了,進屋就能吃上。”


    然陸戟想,既已帶了話迴去,他便該知曉我的意思,不會再等了。


    捧起燭臺來到窗邊的貴妃榻,偶爾留宿便睡在此處。夜深露重,撐著身體坐上去,再躺下,衾被覆身時,陸戟還是覺得有些冷。


    那人躺在身邊的時候,兩人分明克己守禮不多親近,卻好似有暖爐在側,涼夜未央也不覺難熬。


    許是習慣了仰躺時響在耳畔的那道清淺唿吸,陸戟扭過身去,嚐試避開這沒來由的遐思,剛動了一下,便覺手臂被扯住,轉頭一看,是寬大衣袖掛住了扶手。


    他還以為……是那人又攥了他的衣袂,軟聲求他同去宿橋下放河燈。


    覆於眼下的睫羽顫動,薄唇微啟,一聲歎息消失在靜謐長夜中。


    人生在世果真一報還一報,昨日為躲避剛撒了謊,今日便有急事從天而降,忙得人飯都顧不上吃。


    先是宮裏下了旨,宣陸戟即刻覲見,弄得段衡緊張兮兮,生怕陸戟現如今的官職也保不住。


    好在皇帝還沒到是非不分的年紀,招了陸戟隻問幾句近況,又拿邊關戰事與他說道。


    陸戟十六歲上得戰場,十八便躋身將位,領導才華自無人置喙,掃了一眼戰役態勢圖,便將我軍目前的優勢與缺陷、以有利的進攻地形圈了出來。


    皇帝頻頻點頭,命人將陸戟所言寫下八百裏加急送往邊關,而後歎息道:“朝中正值缺人之際,若是愛卿還能上得戰場,朕何至如此操勞。”


    陸戟福身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下官已不堪大用,得皇上賜予官位保障衣食起居,便心滿意足了。”


    皇帝對他今日所言似乎很滿意,大手一揮賞賜一車奇珍異寶,還親自將人送到宮門口。


    臨上馬車前,皇帝提點般地說:“如今除卻邊關偶有動蕩,倒也算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陸家滿門忠良,戰功赫赫垂名千古,眼下你爹也自邊關退下迴歸朝堂,這般舒坦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陸戟眼中平靜無波,淡聲應道:“皇上說的是。”


    迴到練武場,沈寒雲早已靜候多時,見陸戟進來,起身迎上前:“皇上可曾為難你?”


    陸戟搖頭:“不曾。”


    關了門,屏退旁人,沈寒雲麵露戾色,輕哼一聲:“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盤,需要你時派你浴血沙場,把你往龍潭虎穴裏推,見你功高蓋主得軍心又忌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瞧著你被人算計也不施以援手。”


    從剛端進屋的賞賜中拿了一盒千年人參出來,沈寒雲嗤道:“拿這些東西就想堵住你的嘴,嗬,拎不清。”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隻敢在這裏說,陸戟還是勸道:“隔牆有耳。”


    “別裝了,我知你壓根不怕。”沈寒雲說。


    陸戟看一眼那滿箱珍貴藥材,眸底蒙上寒霜:“死過一迴,自是無甚可怕。”


    聽得沈寒雲心涼又心驚,他將得來的新消息自懷中掏出:“先不忙說這話,你對自己沒信心,至少也得對我有點兒,咱們籌謀這麼久,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申時將過,守衛的士兵站在門廊五仗開外,聽不見屋裏一丁點動靜。


    聊了兩個多時辰,沈寒雲口幹舌燥,起身打算去那貴妃榻上躺會兒,見上頭被子都沒疊,愣了下,扭頭問:“昨個兒你沒迴家?”


    陸戟麵上也顯露疲憊,聞言隻“嗯”了一聲。


    “怎麼了?”沈寒雲不明狀況,“你倆……鬧別扭了?”


    “不曾。”


    “那為何不迴去睡?留他一人在家,當心再被那幫下人嚼舌根。”


    陸戟抬眸,看向他。


    提到虞小滿,方才還心往一處想的好友之間仿佛憑空多出一道嫌隙,一時間兩人具是無言。


    半晌,沈寒雲無奈道:“我隻想他過得好……他本不該待在這裏。”


    “那他該待在何處?”陸戟問。


    沈寒雲險些脫口而出,臨到嘴邊還是改了主意:“天大地大,他合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困在這勾心鬥角的後宅內,他怎麼會開心呢?”


    聽聞開心二字,陸戟的思緒忽而飄往數月前的暖春。草長鶯飛,碧空如洗,一條幽深巷道,一隻魚形風箏,一個推著自己奔跑的少年,扭頭時,暖風拂過他妍麗的麵孔,撩起他如絲的黑發,如今想來竟還曆曆在目,猶如發生在昨日。


    陸戟尚未尋到答案,沈寒雲等不住,問:“那你今日迴去嗎?”


    已經決定好的事,陸戟說:“不迴。”


    話音方落,忽聞天邊一道悶雷,自推開的窗向外望,午間還晴空萬裏的天,此刻風雲變幻,猶如打翻了墨池般黑雲壓城。


    囤積在雲層中的水催促黑夜提前降臨,一場雨就要來了。


    此時的另一邊,城外宿橋旁,虞小滿仰頭望著低矮陰沉的天幕,不像周圍路人那樣四下亂竄尋避雨處,而是伸出手,攤開,等待落入掌心的一滴雨。


    今日他早早就被虞桃趕出門來,讓他幹脆等在練武場門口,待陸戟散值便一道往宿橋去,說不準能趕上第一波放河燈。


    眼下別說第一波,怕是放都放不成了。


    虞小滿望向河畔,賣河燈的老叟正忙著用蓋布收拾東西,三兩有情人不想失了一年一度的機會,正軟磨硬泡地求他再賣幾個,那老叟頭耐心道:“這燈是紙做的,裏頭點蠟燭,眼看就要下雨了,你們瞧這還能放嗎?”


    自是放不得的,別說燭火會被澆熄,紙糊的燈也經不住風吹雨打。


    幾對男女聞言便知沒戲,滿臉失望地散了。倒是虞小滿,孤身一人沒個伴,還守在邊上,盯著已經放入河中順流而下的河燈傻傻地瞧。


    賣河燈的老叟披了蓑衣轉過身來,見還有個人沒走,問道:“這是哪家的小姐,還不迴家吶?”


    被人喊作小姐,虞小滿愣了下,迴過神來低頭看,心想這身衣裳怕是也要遭殃了。


    出門前他被虞桃押在鏡前仔細收拾過,起先他不樂意盛裝打扮,說跟平日裏一樣就好,虞桃偏不依,搬出“女為悅己者容”來勸他,又說:“你穿得漂亮,大少爺看了也高興啊。”


    虞小滿雖並非女子,轉念想著“魚為悅己者容”也不是說不通,便換上了壓箱底的新衣裳,由著虞桃在腦袋上一頓折騰,依舊披散烏發,頭上插了嫁妝裏最拿得出手的玉簪,越發襯得麵容玉軟花柔,眉目如畫。


    “嗯,在等人。”想著沒什麼可瞞的,虞小滿如實道,“他公事忙,許是要晚些過來。”


    老叟盯著他上下打量一番:“原來是哪家的夫人吶,怪我年邁眼花,瞧夫人年輕,還以為是未出閣的小姐跑出來見情郎了。”


    虞小滿彎唇一笑:“您說的沒錯,是在等情郎。”


    老叟拿了根繩子,邊將被布蓋住的河燈捆紮起來,邊同虞小滿說話:“眼看這就要落雨啦,趕緊迴去吧,說不定你夫君散了值便徑直迴家了。”


    虞小滿搖頭:“他沒迴家。”停頓片刻,又說,“我約他在先,得在這兒等著他。”


    老叟聽了嘿嘿直笑:“都說牛郎織女經年才見,怎的如今的有情人日日能見到,反而對這乞巧節更上心了?”


    一滴冰涼雨水落在手心,沁入掌紋,虞小滿再度搖頭:“並非每日都能見到。”


    況且,明年今日,又不知是何光景了。


    立秋後的第一場雨,終是落了下來。


    賣河燈的老叟臨走前送了兩盞蓮花燈給虞小滿,他抱著燈蹲在宿橋旁沿街的最近的瓦簷下。


    大雨忽至,路上渺無人煙,道路兩旁的房屋都亮起了燈,透過雨幕變得忽明忽暗、影影幢幢,似有飯菜香自虛掩的窗口飄出,虞小滿掐算時間,酉時約莫五刻,若陸戟當真忙完了便歸家,這會兒該吃上飯了。


    他明知眼下最好的做法是趕緊迴陸府,亦或去練武場找人,橫豎陸戟隻會在這兩個地方,但凡他去了,就沒有見不到人的道理。


    可他不想走,約好了在這兒見的,怎麼能提前走呢?


    雖說陸戟並未明確答應,虞小滿仍是一根筋到底,兀自守著約定,就像哪怕陸戟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也要將守護的諾言兌現一樣。


    無論狂風驟雨還是山唿海嘯,他絕不食言。


    又等了一陣。


    稀疏瓦簷遮擋不住什麼,斜飛的雨絲落在虞小滿身上、臉上,連出門前細細梳過的發都遭了殃。


    虞小滿張開雙臂,將紙燈圈在懷裏,寧願自己淋雨也不讓它們被打濕分毫。


    邀他來的理由是一起放河燈,沒了這燈,便沒了守在這裏的意義。


    虞小滿垂頭,借著路邊人家屋裏透出的一點光打量懷中的紙燈。


    就算與他做的風箏比,這燈也算簡陋了,紙糊的蓮花瓣紙做的底托,竹簽都舍不得用一根,放在河裏不知能飄多遠。


    大片空白,倒是方便在上頭寫點什麼。


    沒下雨那會兒,虞小滿就瞧見幾個姑娘拿了筆各坐一隅,垂首在花瓣上寫字,瞧著嬌羞躲藏的姿態,多半是期許姻緣或借機向意中人吐露真心,若有幸讓月老瞧見了,紅繩一係,便可雙宿雙棲。


    那我該寫點什麼呢?


    虞小滿不禁開始思索,連在哪片花瓣上寫都納入考慮,手指在上頭來迴比劃,生怕自己大小不一的狗爬字占不滿這片得來不易的空白。


    投入之下,便忽略了旁的聲音。


    直到踏雨而來的車輪聲戛然而止,一雙鴉黑皂靴闖入眼簾,虞小滿才眨眨眼睛,緩慢地抬起頭。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陸戟踏雨而來,形容比虞小滿還要狼狽幾分,垂落兩肩的發被雨水浸透,俊朗麵容也覆了點點雨滴,甫一啟唇,便有鹹澀的水滑入口中,險些將他嗆到。


    於是讓虞小滿搶了先機:“傘呢?”


    方才無聊的時候打了許多腹稿,可惜哪一句都不符合當下的情狀。待衝口而出才覺得多此一問,沒帶傘自是因為練武場沒有這東西,聽聞那些將士無論刮風下雨都要在外頭操練,總不能撐著傘舞刀弄棍。


    虞小滿便垂了眼,訥訥不言。


    他弄不清自己此刻是歡喜更多還是失落更甚,他在這裏等了三四個時辰,再熱乎的心也等得涼透了。可陸戟到底是來了,著急到傘都沒迴家拿,這會兒喘息還很急,胸膛起伏,全然失了平時的處變不驚。


    “忘了。”待稍稍喘勻唿吸,陸戟迴答,“不過帶了別的。”


    就在虞小滿抬頭的剎那,陸戟將置於腿上、疊得四方整齊的披風抖了開來,眼前漆黑了一瞬,等迴過神來,厚實披風已將他從頭至尾包了個嚴實,連發頂都沒放過。


    虞小滿是蹲著的,比坐在四輪車上的陸戟矮了一截,此刻被藏藍披風裹住,成了顆圓滾滾的球,與黑夜幾近融為一體。


    披風沾著好聞的清香,是陸戟身上常有的味道,令虞小滿有種被抱在懷中的錯覺。


    他的心跳有些快,這滋味好比美夢成真,他等了許久,等的便是這一刻。


    至少這一刻,陸戟心無旁騖,為他一人而來。


    那雙執槍握劍保家衛國的手,一視同仁地保護了他。


    不知是否天神顯靈,陸戟抵達沒多久,滂沱大雨鳴金收兵,漸行漸弱。


    擔心蹲著的人兒淋雨受涼,陸戟伸出手:“起來吧。”


    虞小滿卻垂頭,將懷裏的兩盞河燈自披風對襟裏捧了出來。


    “既然來了……”他終於將醞釀多時的邀請說出口,“我們一起放河燈,好不好?”


    若此時燈火通明,便可見他如玉的麵龐漾起薄紅一片,而陸戟仍是那副清冷模樣,唯有被雨水沾濕的眉眼裏藏匿萬千思緒。


    雨聲驟息,心跳如雷,虞小滿仰著臉等待判決,眼底絲毫不見等候多時的疲憊,反而熠熠生輝。


    沉默良久,陸戟到底沒將伸出去的手收迴。


    他輕輕應了聲“好”,而後靜待虞小滿將手放於他掌心,再收攏,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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