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森的前半句話,隻是慌亂之下的掩護。
五百萬美金對他而言不足掛齒,如果花錢可以留下尹寒,他再給十倍百倍也情願。
後半句話卻是他恐懼的根源。
尹寒不遺餘力地追尋吉澤爾遺作的下落,仿佛這成了他迴報程景森的唯一途徑。
甚至不惜委身應酬那些他最痛恨的人情酒局,就為了打探幾條有價值的線索。
程景森無法給他這些行為找到更合理的解釋。
吉澤爾離世多年,找迴遺作算是程景森的心願,但不會設定什麼時間期限,更不曾給尹寒施加壓力。
他不願細想,卻又隱約猜到了到這背後的緣由。
這天傍晚,尹寒敲開他的書房門,和他說,“我去和休斯見個麵!
——早起被程景森弄得狠了,他在床上多睡了半天。
程景森先是說“好”,卻在那抹身影轉開的一瞬,突然伸手將他拉住。
尹寒有些詫異地迴頭,旋即被程景森壓在門框上。
兩人之間沉默了數秒,尹寒垂眼避開男人的視線,低聲說,“別這樣!
頓了頓,又道,“就在家附近的咖啡館,聊幾句就迴來!
程景森將他鬆開了,順手從門邊的衣架上拿過一件外套搭在尹寒肩上,“晚上風大!
說完,轉身迴了書房。
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尹寒返迴公寓,躍層上下隻有玄關與客廳相連處亮了一盞落地燈,似乎是程景森特意為他留的。
其餘屋子都黑著。
尹寒憑著直覺往陽臺走,沒幾步就隔著玻璃窗看見了男人正伏在欄桿邊抽煙。
外麵的城市燈火閃爍不定,程景森穿著單衣,黑色的風吹起他衣衫的邊角,襯出他肩寬腰窄的身形。
整座紐約城的繁華仿佛都與他無關。
他的側麵輪廓立體深刻,薄唇含煙的樣子冷峻又頹喪,有種難以形容的引人上癮的氣質,似乎看一眼就要掉落下去。
尹寒默默站著,注視他抽了半支煙,最後沒忍住掏出手機,給他的側影連拍了好幾張。
男人迴頭看他時,他慌亂地把手機塞迴褲袋。
他們之間隔著一間臥室,兩扇玻璃窗。
紐約城夜間溫度14攝氏度,室內恆溫25度。
尹寒是暖的,程景森卻帶了一身寒意。
男人摁熄煙頭,將其扔進陽臺角落的一個易拉罐裏,走過尹寒身邊時,眼瞼微垂,沒有停步。
就在他們要錯身而過的瞬間,尹寒伸手將他抱住了。
尹寒抱得很緊,似乎想把男人捂熱,就連他自己的唿吸也跟著緊促了些。
程景森愣了一下,低聲一歎,抬手揉揉懷裏人的頭發。
尹寒說,“吉澤爾的那兩幅畫,現在有明確的消息了!
程景森不知該作何反應,沉默片刻,才說,“好,謝謝!-
吉澤爾跟隨其母遠赴歐洲的十個月裏留有五件遺作。
其中一件在槍戰中被毀,還有兩幅繪製於暮色中的莊園已被尹寒和程景森找迴。
最後兩件是一對作品,十二年前在黑市交易中出現過一次,畫的內容無人見過,標題叫“fratrie”,意為兄妹。
尹寒極力找尋的就是這兩幅畫的下落。
一開始進展緩慢,他繪製的幾幅以假亂真的仿作陸續由專業中介之手流入黑市,接連拍出了兩三百萬美金的高價,但那個鍾意於收藏吉澤爾畫作的買家始終沒有現出真身。
拍走的畫最終進入懷俄明州的一處私人倉庫,存放了整整一年無人提取。
尹寒甚至一度懷疑是否已被人識出畫作造假,可是拍賣行和經手的中介那邊又不曾收到任何投訴。
線索沒能繼續下去,拍款的去向也無法查實,追查一度中斷。
——其實他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以為這裏麵水深難測。
直到尹寒憑著藝術家的直覺,創作了兩幅同為一對的作品,取名“童年”,並散出消息聲稱這是吉澤爾那兩幅“兄妹”畫作的前身,潛伏在暗處的買家終於再次現身。
這一次登場的買方竟是意外的聒噪,說自家老爺子一年前死了,因為遺產糾紛三兄弟打了整年的官司,那些藝術藏品才終於判給了這個自稱小傑尼奧的家族老幺。
小傑尼奧有些藝術常識,知道孤品的拍價最高。
他原想把“兄妹”這組作品拍個高價,沒想到一番打探下來,黑市裏竟還流傳著一組作品堪為“兄妹”的前身。
他索性決定都收入囊中,再一起拍賣以抬高價格。
唯一的要求是當麵交易,錢貨兩訖。
尹寒沒有拒絕的理由,他苦等了兩年,終於可以幫程景森完成收齊遺作的心願,幾乎沒有多想就一口應承下來。
原本是通過黑市中介放出的消息,最後卻跳過中介變為當麵交易,這種操作完全不合乎規矩。
程景森聽後勸阻尹寒不要冒失,讓他查實買家的背景再作打算,尹寒卻有種強烈的直覺,小傑尼奧手裏的兩幅畫都是真跡,不管多冒險也值得一試。
程景森攔不住他,又擔心他任性出事,到了交易那天他借故將尹寒叫迴,暗中安排幾個保鏢看住他,將他生生扣在了家裏。
以程景森這樣的身份,並不適合直接出麵,於是他找了一個略通門道的掮客領著一個鑒賞家去現場驗貨。
沒想到小傑尼奧準備來一招黑吃黑,跳過中介的差價進行交易本是由他提出,他卻反水將此事捅給中介,程景森雇去的掮客等人一到場就被卷走了畫作。
小傑尼奧自己帶著打手,黑市中介也氣勢洶洶地追要雙倍賠付,兩幫人馬都帶了槍,掮客不敢硬扛,跪在地上交出所有值錢的東西,於是畫作和現金都被搶走了。
幸而程景森做了兩手準備,在現金裏暗藏了一枚追蹤器,可是畢竟晚了一步。
當他順著25號公路開始追蹤時,小傑尼奧已經攜畫快要逃出紐約城。
兩隊車輛在高速上疾馳,慢慢地追平逼近,就在相隔不過十餘輛車時,中間竟意外地發生了追尾事故。
小傑尼奧乘坐的蘭博基尼快速開了過去,饒晟駕駛的奔馳卻因為前麵車輛的阻塞,被幾節路障擋住了。
正當他們等待路障被移開時,一旁的車道突然由遠而近響起一串低沉貫耳的轟鳴聲,一道冷暗車影在緩慢擁堵的車流中快速穿梭,引起無數人的迴視。
程景森隻瞥了一眼,就覺頭皮發麻,衝饒晟吼道,“馬上開車繞過路障!尹寒在前麵!”機車帶起的黑影很快與夜色融為一體,直奔著小傑尼奧的跑車而去。
饒晟強行突破路障,駕車緊隨其後,程景森隔著車窗看見那輛triumph機車像利箭一樣射出,不過短短幾十秒就追上了疾行中的跑車,並且通過不斷變道壓迫,試圖將蘭博基尼逼停。
這樣驚心動魄的較量持續了約有兩三邁的距離,蘭博基尼被堵截得降到了時速50邁以下,尹寒駕駛著機車也稍稍放慢了速度,準備將跑車迫至一旁的緊急車道截住。
就在奔馳快要追上前方減速的兩車時,蘭博基尼猛然加速強行突破,機車壓道不讓,被跑車左側車頭撞上了尾部。
尖銳剎車聲奪空而來,機車瞬間失控,衝出了車道。
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停止了轉動。
奔馳車尚未停穩,程景森就推門跳車、狂奔向倒地的機車。
尹寒被巨大的對衝力拋到數米開外,重重撞上路邊護欄,當即眼前一黑,喉中翻出一股腥澀血氣,脫力翻滾了兩圈,而後匐地不動了。
程景森衝到他跟前,半跪下去,因為不知道他傷在哪裏,不敢冒然動他,隻將他輕輕翻為平躺的姿勢,然後抖著手打開他頭盔前方的護目鏡,旋即看到一條蜿蜒的血流順著前額淌下。
四周一片嘈雜,饒晟已經帶著人抓住了企圖棄車逃竄的小傑尼奧。
無數因為突發事故而停下的車輛和車燈照亮了黑暗中的高速路。
程景森卻什麼也聽不見,他的整個人似乎都被掏空了,視線裏隻有尹寒額前那條流過的血跡。
他俯下身,貼在尹寒臉側,輕聲喚他,“小寒、救護車快來了,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短短幾秒的時間,對他卻像有一個世紀漫長。
尹寒很慢地睜開眼,瞳孔沒有聚焦,憑著聲音看向程景森。
他的嘴唇遮在頭盔裏,似乎低聲說了什麼,程景森聽不清,於是將左耳貼至頭盔,一隻手輕撫到尹寒頸後,旋即摸到一手還未變涼的血。
那句被厚重頭盔和喧鬧背景聲掩蓋的話,程景森最終沒能聽到。
尹寒再度陷入昏迷。
程景森這一生見過無數的血腥場麵,比這更甚十倍百倍,可是沒有一個讓他感到如此驚恐痛苦。
救護車在八分鍾後趕到。
醫生和護士扒開一圈西裝筆挺的黑衣保鏢,隻見人圈內跪著一個高大男人,男人低頭護住地上一個戴著頭盔的青年,染著血的手不停地抖著。
長夜無聲,血腥味在風中越來越淡-
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
程景森一直守在外麵。
不時有路過的護士或病人以驚愕的目光打量長椅中的男人。
走廊兩旁站著麵目冷峻的保鏢,看來氣勢駭人,程景森穿著半身暗紅的血衣,坐在椅中一動不動。
尹寒全身三處骨折,分別位於小腿腓骨,左手手掌,右手前臂。
車禍和撞擊沒有傷及要害,但是經過全身ct掃描,腦部有一處嚴重淤血,壓迫到大腦前額的視交叉神經,可能造成失明。
麻醉消退後,尹寒醒來。
病房裏燈光充足,他還沒有完全恢複意識,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喚他,“小寒。”
尹寒茫然地循聲轉頭,眼前卻是一片昏黑。
他低聲說,“sean?沒開燈嗎?”病房裏有程景森、林湖山、奚遠,還有一個隨房護士。
尹寒用中文說的這句話,護士並未聽懂。
另外三個人都愣了愣,一時沒人作答。
程景森的一隻手蓋住了尹寒插著點滴的右手,還不及措辭迴應。
尹寒仿佛從沉默的氣氛中嗅到了什麼,牽動一下嘴角,問,“我看不見了?是嗎?”他這麼冷靜,反而讓在場的人感到窒息又心痛。
程景森的聲音低啞,“隻是暫時的,淤血壓迫了視神經,醫生已經在商討手術方案。”
尹寒躺在病床上,麵上毫無血色。
程景森給他喂水,他喝了兩口,又問,“畫呢?畫找迴來了嗎?”程景森起身吻他的額頭,說,“找迴來了,別再管那些了。
餓不餓,吃點東西吧!
尹寒仍是循著聲音抬起眼眸,可是黑色的瞳孔沒有倒映出任何影像,那裏麵似乎隻剩一片褪色後的蒼白。
麻醉藥的效果漸漸消失,尹寒覺得渾身上下痛不可當。
他微微蹙眉,低聲說,“有沒有止痛藥?給我一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