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寒以為這就是他和程景森在幾經輾轉之後,最好的結局了。
親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和愛恨兩難,他們終於可以像一對尋常戀人一樣漫步街頭,同桌吃飯,共枕而眠,而不必各懷心思,擔心圖窮匕見的一天。
可是他並不知道,廝守在凡塵裏的生活,原來還隱伏著另外的考驗。
這天傍晚,他在客廳裏畫一幅海濱落日,音響裏放著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
程景森開門進來時他還沉浸在一片音畫交融之中,絲毫不察。
男人在他身後站了片刻,等他放下刮刀的一瞬,突然從後麵將他抱住。
尹寒猝不及防,下意識地迴肘一擊,反被程景森眼明手快摁住。
繼而他被男人推倒在地毯上,一隻手扣住了他的臉,強勢的吻隨之落下。
尹寒昨晚在床上被折騰了半宿才睡,很怕程景森發瘋再來,掙紮著,“sean等、等一下”程景森伸手在他衣下撫弄,咬著他的唇,說,“等不了了。”
尹寒試圖拽住自己t恤的下擺,不讓他脫掉,“晚餐已經送來了,我們先吃飯”可是當程景森開始搓揉他的下身,他還是很快起了反應,又從這種急不可耐的占有之中覺出一絲異樣。
擦槍走火前的一瞬,他喘著氣,問,“發生什麼事了嗎?這麼急著要我”程景森手下一滯,似乎也覺得自己太過衝動,於是慢慢撐起上身,盯著他,“小寒,你最近有什麼事瞞著我嗎?”尹寒怔住,麵色略顯猶疑,“沒有。”
程景森揉著他的臉,“上周末你去拜訪葛琳教授,她給你承諾什麼了?”尹寒笑了笑,避重就輕地說,“她沒有承諾什麼,隻說要帶我去應酬一下那些潛在的藏品投資人和藝術品買家。”
“那你呢,同意了嗎?”程景森垂眸看著他。
尹寒聲音愈低,“算是同意了吧”他不敢去看程景森臉上的神情,也不知從何解釋,隻能放低姿態說,“我隻是去藝術展上露個麵,介紹我的兩幅作品,看看有沒有人感興趣,其他沒有什麼的。”
兩人之間倏然陷入安靜。
尹寒眸光閃動,話到嘴邊又咽下。
他其實很想和男人坦言,自己在意的並非一兩幅畫作是否得人賞識,而是他們現在懸殊的身份差異。
他自己隻是一個手傷頻發且曾經荒廢練習的三流畫家,而程景森已是帶領集團實現上市身價過億的成功商人。
——他總需要用一點什麼證明自己,在不借助程景森幫扶的情況下。
可是這些心思他無法言明,一時更無從說起。
程景森並不知他心裏百轉千迴,按捺不住躥升的怒火,一把將他鉗住,冷聲道,“你難道還不清楚,去那種地方賣的是你的畫麼?賣的不就是你這張臉?”尹寒一下被戳到痛處,奮力從他掌下掙出,笑道,“程先生當初看中的不就是我這張臉!?對我百般折辱時也舍不得傷它,這時卻嫌我賣給別人?”話一出口,他就知失言。
程景森對於曾經發生的種種已是十分自責,他不該再以此傷他。
程景森眸色驟然轉深,一下將他壓倒,一隻手幾乎快要掐上他脖頸,卻在最後一秒堪堪收住了。
尹寒躺在他身下,神色間難掩慌亂,似有幾分受驚的樣子。
程景森兩手撐在他身側,垂頭看著他,“小寒,你是覺得我不會痛嗎?當我收到宣傳郵件看到你的照片赫然在列,配有暗示性很強的描述說你那天會和作品一起在場時,你知道我是什麼感受?”尹寒又是自責又是委屈,抿緊了唇,反而講不出埋在心底的話。
程景森看向他的眼神變得複雜,沉著聲說,“我想過保護你,給你最幹淨的環境,我甚至覺得你曾經執意要走也有部分原因是厭惡我過的這種生活。
可是你繞了一大圈,卻主動往這灘渾水裏蹚……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甚至不能事先和我商量一下?”他說著,慢慢站起來,躺在地毯上的尹寒卻沒有動。
窗外的天光往下沉陷。
程景森的視線在那幅畫作上掃過,最後說了一句,“是我把你看得太重了,才會對你患得患失。
每一次你刻意對我隱瞞時,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會擔心?”尹寒已經坐起來,道歉的話還不及出口,眼看著程景森拿起沙發扶手上的外套,拉開門走了出去。
關門的聲音不響。
程景森在怒極之中,仍然維持了風度。
可是門扇闔上的那一下,卻重重撞在尹寒心上-
隔天是周末,尹寒一夜輾轉難眠,早起時還在為昨晚的爭執心煩不已。
思前想後覺得是自己隱瞞在先又口不擇言,正在猶豫要不要給程景森打個電話,卻收到一條奚遠的信息:你昨晚把我老板趕出門了?他在辦公室睡了一晚。
尹寒不知該怎麼迴複,先從奚遠的頁麵退出,主動給程景森發去一條信息,道了早安,猶豫片刻,接著發出第二條:我昨晚沒有睡好,一早醒來就在想你,今晚你迴家嗎?——基本算是服軟求和的意思了。
過了幾分鍾,程景森迴複:下午我要開會,六點以前迴家。
——似乎是不和他生氣了。
尹寒抱著手機,把那短短幾個字看了好幾遍,覺得心情好些了。
他想,等今晚程景森迴到家,他要告訴他這幅海濱落日畫的是上個月他們出海時看到的風景,還有請他包涵自己不時作祟的自尊心,並且要跟他坦誠自己一直擔心的身份差異,再保證以後不會在大事上瞞著他程景森提前結束會議,讓司機繞道送自己去烘焙店取了事先訂好的蛋糕,準備帶給尹寒。
他接到奚遠的來電時,商務車正好開到距離南街海港不到五邁的地方。
奚遠的聲音流露出明顯的緊張,開門見山地說,“我剛收到消息,九指柳逃了。
他被cia保出來作汙點證人,跟進一條墨西哥毒販的線索。
今天中午他從安全屋逃走,估計有人在外麵接應,目前下落不明。”
這個消息仿佛平地驚雷,靠在後排皮椅中的程景森一下子坐直起來。
奚遠試探地問,“要不要派人先去保護尹寒?柳民治那種睚眥必究的性格,保不定去找尹寒報仇。”
程景森冷聲道,“尹寒現在在遊艇上,我就在南街海港附近。
你讓饒晟帶人過來,如果稍後和我失去聯係,你們就守在港口,尹寒一定會迴來。”
奚遠急出一身冷汗,生怕他貿然行事,說,“我們的人最快30分鍾以內趕到,你一定等……”他還沒說完,程景森已經把電話掛了,旋即吩咐司機以最快速度開到海港。
他自己則從車座下的暗屜裏摸出了一把槍,可是思慮之後又放了迴去。
他想不出來一個可以讓自己和尹寒能夠兩全的辦法。
帶槍無濟於事,最終還可能落在柳民治手裏成為對方的武裝。
——因為尹寒今天不是孤身出海,他還帶著林湖山三歲的兒子小亨利。
或許是為了彌補昨晚產生分歧後的不快,尹寒今天很乖,清早道過早安,吃午飯時也主動聯係程景森,下午出海前又給他發來信息,說小亨利學完畫畫以後不肯迴家,要去看海,於是他帶上孩子一起出門。
程景森又給饒晟撥了一通電話,讓他帶著黎玉趕到海港,黎玉畢竟在柳民治身邊待過兩年,對韓國佬的行事多少有些了解。
當他安排好一切,甚至脫掉了西裝外套,腦子裏卻開始亂糟糟地浮現一些與眼下危機毫無關聯的事。
他想,如果柳民治還沒找上尹寒,等他一會在海上見到他,他和小亨利就笑嘻嘻地坐在夾板上吹風曬太陽,或許還在喝果汁那麼、他也要告訴他,他對他一直問心有愧。
尹寒本是向往自由和無拘無束的人,就像任何一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需要天空海闊的靈感。
可是他們的感情和他自己掩飾不住的占有欲卻像鐵鏈一樣,將尹寒緊緊困在名為“程景森”的世界裏。
他也曾一度為了將他留在身邊,不惜犧牲他的學業和前途,放任他在學校裏翹課逃學,眼看著他仿造製假,一步一步將他毀掉,就為了讓他失去立足之處,最終隻能依賴自己車剛挺穩,程景森就推門跳下,直接奔向停在海港邊的另一艘遊艇。
——以尹寒的聰明,當然猜到過他的用心,所以也曾奮力掙脫過,可是最後仍然選擇迴來。
表麵看來是他為了尹寒一再退讓,實際上他能給出的溫柔平和終歸有限,為了接受他這種霸道強勢的性格,尹寒才是那個舍下一切為愛執迷的人。
船載的衛星導航係統很快定位了尹寒所開遊艇的經緯度。
程景森心裏的各種念想都瞬時平複了,他發動引擎,毫不猶豫地將航速拔至30節,朝著尹寒所在的方位駛去-
柳民治的槍口對準尹寒時,小亨利正在船艙的冰箱裏翻找零食。
包括柳民治在內一共三人,駕駛著兩艘快艇把遊艇圍住了。
他們持槍翻上船舷,把尹寒逼到甲板邊緣。
尹寒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他今日帶著一個懵懂幼童,根本無法反抗還擊。
小亨利拿著一隻蛋筒冰淇淋搖搖晃晃走上臺階。
三歲半的孩子,對世界的惡意知之甚少,看著突然出現的三個陌生男人,有點發愣。
柳民治大概也沒想到樓梯上竟然冒出來一個小孩子。
尹寒趁他們稍稍走神的一瞬,箭一般衝過去,將亨利抱在了懷裏。
林湖山和他太太都是中國背景,所以讓孩子在家講中文。
尹寒對著孩子展露笑容,以中文和他說,‘“現在我們要玩警察和壞人的遊戲。
叔叔演壞人,他們演警察,你是觀眾,能做到不說話嗎?”亨利心係手中甜筒,很乖地點了一下頭。
柳民治的槍已經再次頂住了尹寒的太陽穴。
另外兩個隨從跟著要對亨利動手。
尹寒身手似電的掐住其中一人伸出的手,將其手腕反折並狠摁在地,另一個衝上來對準他的後肩就是一腳,尹寒硬抗了一下沒有斜倒,鬆開敵人的同時抓過小亨利護在懷中。
事發太突然,他隻能依憑直覺行事。
他根本顧不得自己的下場,隻想在這場危機裏最大程度地保全小孩。
柳民治手裏的槍緊緊頂著他的頭,尹寒被摁在船艙外壁上。
另外兩個韓國人扔在試圖爭奪亨利,被他冷聲喝住,“你們要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就別碰他。
一旦我和他一起死了,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韓國人有些忌憚地鬆了手,看向柳民治尋求指令。
柳民治先是抓著尹寒的頭,狠狠對著船艙撞了幾下,然後扔給他一部手機,“給程景森打電話,讓他準備一千萬來贖你。”
尹寒被撞得眼冒金星,一手抱著亨利,一手摸起手機。
這是程景森的私人號碼,從來不接陌生來電。
可是尹寒沒法跟柳民治解釋,他在等待接通的同時,飛速地在腦中思考著接下來可行的逃生辦法,沒想到撥出的電話竟然很快被接聽了。
“喂?”程景森的聲音冷靜沉穩,似乎還透著一抹熟悉的溫柔。
尹寒愣住,一時喉中噎住,發不出聲音。
程景森卻仿佛預知一切,他說,“尹寒是嗎?手機是不是開著公放?告訴柳民治,我馬上到了,有什麼條件我們當麵談。”
不出三分鍾,一艘遊艇出現在他們視線範圍之內,降速靠了過來。
尹寒不相信程景森竟會這樣孤身犯險,可是轉念一想他出現的時間和柳民治挾製自己之間相差不過十幾分鍾,頓時明白過來他隻是湊巧在這附近,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他和程景森目前最大的軟肋是帶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三歲孩童。
尹寒心裏倏然一慌。
他想,程景森已經想好了,這樣毫無準備的倉促現身,說明他不是來談判或者強攻的,而是打算用他來交換自己和亨利。
兩艘遊艇的船舷漸漸靠攏,程景森借助伸縮夾板登上尹寒所在的遊艇,一個韓國人立刻拿槍抵住了他的後腦。
他麵色不改,眼底毫無波瀾,對柳民治說,“現在cia動用全城警力對你進行搜捕。
你要是聰明一點,就該知道我是唯一可能幫你脫身的人。”
柳民治讓隨從持槍看住尹寒和亨利,走上去對準程景森的腹部就是一腳。
程景森隻是稍微晃動了一下,完全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做出任何抵擋自保的動作。
柳民治手裏舉著槍,衝他搖頭,“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
說著,槍口舉高了,站在程景森身後的韓國人立刻避到一邊。
尹寒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迅速抬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同時試圖衝過去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卻被身後的打手以槍抵住。
柳民治對著程景森的左臂,毫不猶豫地開了一槍。
空曠的海麵上響起一聲沉悶迅猛的子彈出膛聲。
尹寒眼前的畫麵似乎瞬間凝固,繼而以慢鏡頭的方式推動前進,仿佛鈍刀割肉,一下一下刺在他血肉最深處。
柳民治是射擊高手,計算過開槍角度,這一槍隻是堪堪從肩膀側方射過。
但那畢竟是一發子彈的力量,血肉被迎空帶起,鮮血瞬時湧出,將整條衣袖染紅。
程景森展現出令人恐懼的心理素質,他甚至沒有閉眼,除了被子彈衝擊的慣力逼得側身斜開了一點,身體幾乎一動不動,隻是槍響過後他的臉色略微蒼白了些。
柳民治又說了一次,“我不喜歡你這個態度。
不要搞錯了,現在是你在求我。”
程景森的視線餘光稍稍帶了一下幾步開外的尹寒,似乎要確認他無恙,然後說,“你放他們走,我留下來,對你會更有價值。”
柳民治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打量他,似乎不能相信他竟會為了尹寒這樣一個情人甘願舍命相救。
“托你的福,我在監獄蹲了五年。”
柳民治咬牙道,眼色透出兇光,“你要好好求我,要不下一槍就開在他身上。”
鹹濕的海風徜徉而起,船身隨著海浪輕微地搖晃。
尹寒聽見懷中的亨利用孩子特有的奶音說,“寒,我的冰淇淋快要化了”他的視線卻釘在程景森身上。
他看見那個高傲的、俊朗不凡的,有著一切資本睥睨眾生的男人,緩緩地屈膝,在柳民治麵前跪下了。
然後,他聽見他說,“讓他走,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