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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


    (永寧四年臘月廿四)


    問:王犯,最近睡得可好?


    答:還好。


    問:又是一年除夕,掐指算來,尊夫人與令媛的忌日又近了。


    答:有勞掛懷。


    問:距你手刃妻兒之日已逾兩年,你還是不肯吐露原由?


    答:……


    問:也罷,我也就是例行一問。左右無事,王大人,同老夫拉拉家常吧。


    答:顧大人說笑了。


    問:永樂八年七月初四,王大人可還記得這日子麼?


    答:記不得了。


    問:哦?


    答:牢飯吃久了,腦子不太好。


    問:唉,老夫卻是想忘也忘不了。那是小犬蒙今上錯愛、欽賜探花那一年的百花宴上。


    答:……


    問:我這不爭氣的兒子從小爭強好勝,這一次卻輸?shù)檬址䴕狻R驗槟悄甑亩卓忌仓鴮嵈笥衼眍^。此人不過十六歲年紀,可是往宴前這麼笑吟吟地一站,百官自宰相之下,都要向他叩頭行禮。本朝自開國以來,進士舉人以千萬計,從未有過這般奇觀。


    答:……


    問:這位風光無限的少年郎,姓沈,名姿完,字連璧,世居長安,十四歲襲世爵,敕封逍遙侯。其人姿容綽約,任情率意,名冠京華,人稱沈七公子。自小有殊才,擇為太子伴讀。入宮三日,太子歎服,將其餘伴讀驅(qū)逐殆盡,太傅亦言道:“未見佳兒如沈卿者。”旁人夢寐以求的天子門生,他可是全不在意。酒宴一開,他那尊貴的同窗眉花眼笑,四處勸酒,比他不知高興了多少。小犬有老夫薄麵撐著,好歹還得了幾句招唿。隻可憐那位新科狀元郎,以弱冠之齡一舉奪魁,竟然門麵冷清,金榜題名的風頭,被搶得幹幹淨淨……


    答:……


    問:誰曾料到,這位史上最倒黴的狀元,竟然豔福不淺。次年正月,便娶了京中第一美人、沈家第四位掌上明珠——宣小姐。雖說小姑娘養(yǎng)在深閨,難見芳容,不過有沈姿完這般的哥哥,妹妹的姿容也可想見一二。一時新郎官聲名大噪,京中紈絝子弟無有不嫉恨的。說實話,這個兒媳老夫相中許久了,一心要給犬子拿下這門親事。中途給人插上這麼一腳,心中極不痛快。想這小子無權(quán)無勢,門第寒微,如何短短數(shù)月,便令沈家青眼相加,以愛女下嫁?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某日趁酒問起,沈七笑言:“我亦心儀久。非王門之福,是阿宣之幸。”不知他得知心愛的妹子橫屍在地,兇手卻是他首肯的妹夫時,可曾懊悔過?


    答:有眼無珠,那也怪不得。


    問:好個有眼無珠!王大人全無半點郎舅之情。我來問你,百花宴上,可是你同沈七初遇?


    答:是。


    問:你二人素無往來,政務不通,相交不過一瞬而已。你如何便令他一見心折?


    答:沒甚麼。我同他說了個天下最可笑的笑話。


    問:哦?


    答:這笑話隻有八個字——“武平禍難,文煥經(jīng)綸。”


    問:……不想王卿如此偉誌,失敬失敬。據(jù)老夫所知,沈姿完師從道學大家周弘甫,講究的是逍遙無事之業(yè),與你這番道義,可謂相謬萬裏。


    答:甚麼偉誌,一時魔怔罷了。


    問:不必妄自菲薄。王大人文韜武略,老夫雖常在大理寺內(nèi),也略有耳聞。本朝最推崇你的,應屬前兵部員外韓嗣宗。這老頭子誇你有上馬談兵、下馬降禮之才,一心要推舉你做步軍總督,折子不批便破口大罵,三番五次去禮部踢門要人。永寧二年七月,韓嗣宗出使北方大族千葉,執(zhí)意帶了你去。誰料你一迴國,便將妻子女兒一起殺了……此二事之間,可有關聯(lián)?


    答:……


    問:王大人,說句私心裏的話,北方六族勢大,本朝無力平定,——“周室飄搖於亂世”,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何況近年多訂盟約,戰(zhàn)火漸熄,每年隻索些絲帛錢幣罷了。即便蠻子真有南下的野心,咱們這麼多人,連淮河也可堵了,難道便怕了他不成?


    答:這幾句話,有一個人也說過。


    問:是誰?


    答:我四歲的女兒。


    問:……


    答:顧大人,你不必問了。我犯的案子,既不關沈姿完,也不關韓嗣宗。這幾年來,人人當我是個冷血的瘋子,我也隻把自己當瘋子。哈哈,如能真心瘋了,倒是再不好過,省得受這清清楚楚的煎熬。我的妻子女兒,是我在世上最珍惜之人。我殺她們,不是因為恨,實在是因為……愛到了骨子上。


    秘


    銷


    (口述者前禮部主簿王章)


    那天天還沒亮,我在借住的船上被人提起,胡亂套了幾件衣衫,便給人一路催著,急匆匆地趕到了禁宮門前。我是個出身寒微的士子,從沒進過宮,甚麼禮節(jié)也不懂,但卻一點兒也不怕。因為那份會試第一的卷子,我早就爛熟於胸。無論主考官從何處問起,都能對答如流。


    殿試開始了。我在眾人最前麵,天下最尊貴的那個人,距我不過二十尺。我大氣也不敢喘,隻敢雙手執(zhí)禮,盼他開口向我提問。


    今上平易近人,先說了些溫勉之語,又問了些年歲民生,最後才問到正題。他向孔勝欽、馬元暉問了些《大學》、《春秋》,向沈姿完問的是“萬物其治一”,問得最多的卻是顧庭玉的“仁義惠愛,法如朝露”。


    直到我聽見監(jiān)官念:


    “著今科狀元王章——謝恩——”


    我仿佛從一場昏沉沉的夢中醒來。我竟然是狀元。整堂殿試,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的狀元!


    我簡直要放聲大笑,嗓子卻酸澀得發(fā)不出聲音。離開大殿,我一步也走不動,如虛脫了一般。百花宴擺出來,我隻管挑最烈的酒往嘴裏灌。旁人向我議論紛紛,說甚麼逍遙侯、顧庭玉都是不世之才,隻因朝中有個避嫌的意思,才白白讓我撿了個便宜狀元。我背對眾人,自斟自飲,巴不得立刻醉死在這宴席上,也勝過遭受這般嘲弄。


    卻有人伸了一隻墨綠色的荷葉茶盞來,同我杯沿一碰,拉長聲音道:“與爾同消萬古愁——”


    我定睛一看,卻是那位逍遙天地間的沈公子,不禁失笑。縱使天下人個個愁白了頭,怕也輪不到他!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不敢失禮,正色躬身把酒喝了。他又問我些《集吾策》裏的句子,我隻隨口敷衍了幾句。他慢慢地啜了口茶,忽然道:“長暉兄,你的誌向是甚麼?”


    這句話他問得很認真,我竟也著魔般吐出了那八個字。他聽了,凝視我許久,放下茶盞,低聲卻堅定無比地說:“我願助長暉兄一臂之力。”


    那之後的事,便如發(fā)夢一般。我娶了京中首屈一指的名媛小姐沈姿宣,她帶來的嫁妝擺滿了整條街。朝中百官的拜帖雪片般飛來,旁人看我的眼神也漸漸有了討好的意味。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沈家小姐本身——她是天下最美、最聰慧的女子,是會走路的月光。我和她無話不談,情深愛篤,結(jié)下生生世世之願。次年誕下愛女,麵目極似妻子,我喜歡得不知怎麼才好。女兒滿月時,我廣宴賓客,逍遙侯也差人送了禮來,乃是一馬、一狐裘。賀儀上寫著:“謹祝以五花馬、千金裘各一,幸致勿忘。”


    我一笑提筆迴道:


    “心永誌之。”


    其時我已與韓嗣宗相識,一見如故,引為知交。我們徹夜論兵,想到北方虎狼盤踞、軍隊積弱無力,皆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兩個土生土長的南人,一場真刀實槍的仗也未見過,也不知從何而來的熱烈情懷,說來真十分好笑!那是永樂十年初冬,一名逃難的巫師求見老韓。他神神秘秘地說:“兩位大人可知千葉鬼軍麼?”


    我們不禁駭然失笑。千葉是北國最強一族,是草原上最勇悍、最殘暴的頭狼。而那鬼軍,又是千葉最陰森、最嗜血的一支騎兵。自首領禦劍天荒之下,人人以青銅麵具覆臉,神出鬼沒,殺人如麻。一場城戰(zhàn)下來,往往“頭顱累累”、“身披血甲”。每一場邊疆的戰(zhàn)火,每一份城下之盟,都有他們惡鬼般的身影!朝廷畏懼他們,連名字也不敢提起。巫師看穿了我們的心思,上前低聲道:“我有一人,能助大人坐擁百萬雄兵!”


    巫師向我們述說了鬼軍選拔的法子:盛夏七月,以戰(zhàn)俘、奴隸、貧窮牧民數(shù)千,餓狼百條,並投入深坑六十日,能活到最後之人,便可為鬼軍。因坑底情狀極其慘烈,存活者往往麵目殘缺,奇形詭狀。鬼軍臉戴麵具,也大多為此。那年十月,他在離水邊救了一名少年。那少年告訴巫師,他是從深坑中出來的。巫師起初不信,但那少年著實有些古怪。他指甲極長,動作快如鬼魅,無論多厚的肉塊,都能輕易撕開。一天早上,巫師掀開帳門一看,隻覺眼前一黑:那少年懷中抱著一頭巨狼,正唿唿大睡。


    他嚇得不曾死去,轉(zhuǎn)身要逃,卻哪裏動彈得了?幸得那少年醒來,連打手勢,叫他不要害怕。原來那少年一出生就被父母拋棄,是一頭失子的母狼將他叼迴狼窩養(yǎng)大。他從小與其他狼崽一同捕食嬉戲,絲毫不覺得自己有甚麼不同。十多歲時,族人捉到了他,教他說話、洗澡、吃熟肉,如此五六年。一天夜裏,群狼忽至,圍營長嗥,火光、弓弩皆不懼,竟是要帶他迴去。他感激群狼之情,卻不能再四肢走路、吞吃生肉,無奈離開族群,與狼四處漂泊。後為千葉所擄,投入深坑。狼聞到他身上氣息,不但不吃他,還將咬死的人獻來。別人向他動手,狼群便一齊攻擊。到最後,深坑中隻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坑上的梯子一放,便與狼一同逃走了。這少年走路奔跑,動作都極怪異,卻是敏捷無匹。巫師偷偷學他的模樣,竟也變得耳聰目明,身子輕健。他驚喜之餘,突然想到:這少年如投入軍中、令人參照他多加演練,豈非比鬼軍更可怕十倍?


    我們聽了,都將信將疑。那巫師便讓那少年出來,隻一眼,我就知道他說得沒錯。那少年倚著一匹雄狼,脊背微駝,神色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處。但我一見他,不由得就倒退了兩步。老韓比我鎮(zhèn)定,但也不覺將手放在了刀柄上。那少年身上,有一股獸類般淩厲的殺意。我們的戰(zhàn)士站在他旁邊,神氣頹喪,被比的狗都不如。


    當時我們心念正熾,一點希望的苗頭也不肯放過。老韓當場選了三千步兵,隨這少年練習。那少年名叫阿勒,說話不太流利,對我們十分漠然,隻有巫師喚他的時候才有反應。巫師讓他疾跑、攀援、潛行,令三千步兵在後追趕,追上者可與之近身相搏。最初半年,一個能追得上他的人都沒有;又半年,能與他並行者不過十之一二。搏鬥就更不必說,直到第三年,也沒有單打獨鬥超過十招的。


    但在我眼中,卻是大不相同。起初目滯體拙、懶散懈怠的三千兵,赫然已變得身若飛燕、疾如閃電。從前抬水都嫌太重的,如今力能扛鼎;從前曬曬太陽都動輒昏迷的,如今能頂著烈日,負四十斤輜重,急行軍百裏;他們從未上過馬,也不諳箭術,但隻要一上手,比營中最佳的騎士和第一流的箭手還要好。他們的眼神,也已變得跟狼一樣,兇惡、猖狂。永寧二年四月,畢羅犯我冀東。三千兵隨滄州守兵出城抗敵。我和老韓按捺不住,登高望去,以阿勒為首,三千兵身著紅鎧,一路殺進畢羅軍中,流水破竹,無往不利,宛如一把最鋒利的寶劍,切開了春天的柳枝。


    我在城頭觀戰(zhàn),忍不住涕泗橫流。我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相信勝利,相信最後必能擊潰北虜,光複華夏!從老韓眼裏,我也看到了相同的狂喜與淚光。


    六月,老韓奉命出使千葉,饋送歲貢。我們一商量,覺得時機大好,不如趁機震懾一下蠻夷,也好讓他們知道,我們南朝有的是血氣之將、勇武之兵。老韓喚來巫師,阿勒帶著狼,又點了一百八十名最驍勇的戰(zhàn)士,一同北上。


    在千葉族的王帳裏,在那些散發(fā)牛羊膻腥味的草原王公前,以阿勒為首,我驕傲的將士們表演了一支劍舞《關河曲》。衛(wèi)兵不能帶劍,便改作竹枝代替。但竹枝上的勁風,也刮得人臉上生疼。原本在外斟酒的女奴,都紛紛向內(nèi)躲避。曲終時,百八將士同時舉手過頂,竹節(jié)一齊碎裂,狼亦長嗥不絕。


    安代王讚道:“勇士!賜酒!”


    我的心猛烈地跳著。老韓在我眼前,不自然地端起一碗酒,手卻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那是幾乎喜極而泣的顫抖。


    安代王親手斟了一碗酒,命人送給阿勒。他環(huán)顧大帳,大聲說道:“誰能與這位狼之勇士一戰(zhàn)?”


    千葉大王子拔刀站起,粗聲道:“兒臣願意一戰(zhàn)!”


    如能擊敗王子,我們真真是萬死無怨。老韓迴頭默默向我使個眼色,眼中均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此時“嗤”的一聲,左首一個人笑了出來。


    王子怒視道:“屈林,你笑甚麼?”


    那是屈沙爾吾王爺家的獨子,總不過十六七歲。他手腕上戴著十幾隻黃金手鐲,綴滿了珍珠寶石,顯得十分華貴。


    聽到王子發(fā)火,他全不在意,懶懶地晃動了一下雙腿,說道:“王兄聽說過這個人麼?他是被族人驅(qū)趕的狼孩,身份比螞蟻還要卑賤。王兄的金刀,怎能為這種人出鞘?”


    王子重重地哼了一聲,反問道:“那你有什麼主意?”


    屈林不慌不忙地說:


    “三年前的冬天,禦劍將軍越過結(jié)冰的離水,踏上了錫爾族小小的土地,割下錫爾王的頭顱,帶迴了美麗的珠寶、數(shù)不盡的銀器和三百名奴隸。他們生活在紅沙凍土之上,不畏寒暑,奔跑的速度跟風一樣快,身體比豹子還要輕捷。我去得太晚,隻要到了年紀最小的一個,不過也是非常厲害的了。”


    說著,便抬起腳尖,踢了踢地下跪著的一名奴隸。那是個穿著白袍的少年,原本是給他乘腳的。他背對我們,看不清模樣。


    “屈方寧,給主人看看你的本領罷!”


    白袍少年柔順地點了點頭,黑發(fā)如流水一般垂在雙肩,頭上束著一個金環(huán)。他緩緩站起身,身上柔軟的袍子直曳到地下,罩在手臂上的輕紗折了許多褶皺,被一枚黃金的指環(huán)係在中指上。


    他向帳中空地走了兩步,腳上的鈴鐺發(fā)出叮鈴、叮鈴的聲音。阿勒的狼眼睛放著幽幽的綠光,喉嚨裏發(fā)出低低的嘶吼,他臉上也沒有半點懼色。


    阿勒盯了他片刻,忽然開口問:“你、什麼、武器、用?”


    白袍少年微微一笑道:“不用!”


    這少年年紀極小,不過十三四歲。他這麼一笑,十分天真可愛。


    但現(xiàn)在想起來,那真是人間最可怕的笑容。事情過去三年了,這笑容還時時出現(xiàn)在我噩夢裏。


    陡然間,他一拳向阿勒胸口揮了過去。隻聽見一聲清脆的骨頭斷裂聲,阿勒弓起身子,痛苦地彎下了腰。他抬起滿是亂糟糟頭發(fā)的腦袋,眼睛裏流露出驚恐的光芒。


    我從沒見過阿勒這樣的眼神。在演練的三年中,從沒人碰到過他的衣角,他的眼神也一直跟狼一樣,冷靜、漠然。


    但白袍少年這一拳,他竟然沒有躲過。他拚命按著胸口,勉強才站直身體。


    那少年也不再動手,嘴角輕輕挑起,又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


    等阿勒完全站起,他慢慢地向後退了兩步,突然抬腿一個迴環(huán)踢,狠狠砸在阿勒顱骨上。


    阿勒被踢得翻滾了幾下,腳下雪白的地毯,濺上了一滴滴的鮮血。他掙紮著抬起臉,鼻梁都已經(jīng)變了形。這次白袍少年沒有給他喘息之機,迎麵便是一腳筆直地踢去。阿勒抬起手臂一擋,“喀喇”一聲,臂骨又已斷折。我們的將士欽慕崇拜的阿勒,就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般任人拳打腳踢。


    這根本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鬥,而是單方麵的……屠殺。


    大帳裏安靜極了,甚麼聲音也沒有。白袍少年又一次停下來,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阿勒的脖頸,右手如刀,緩緩地抬了起來。


    阿勒的眼睛似乎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了,駝著背,茫然地把頭四麵轉(zhuǎn)著。我仿佛站在噩夢裏,一聲也發(fā)不出來。


    就在這時,阿勒的狼從旁邊一躍而出,撲向了那少年。狼的牙齒上掛著碎肉、血屑,直直地便向他喉間咬去。


    那少年紋風不動,看上去就跟狼抱他在懷中一般。我看不到他的動作,隻看見狼全身不停地顫抖,利齒離他不到一寸,卻再也沒能咬下去。狼口中流出長長的涎水,把他肩上的白紗都打濕了。


    突然之間,狼厲聲慘嗥,聲音極其淒苦。那少年往前一推,狼就跟個破布袋一般摔到了地上,胸口開著一個血洞,肚腹上的毛皮全部染成一片鮮紅。那少年的手上,托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仿佛還在輕輕地跳動。


    ——他挖出了狼的心。


    他把狼心舉向阿勒。風從門外吹來,汙黑的血順著他的手指慢慢流淌著,流到了他的手肘上、褲腿上、腳上。鈴鐺也輕輕地晃動著,叮鈴、叮鈴……


    阿勒全身簌簌發(fā)抖,忽然砰的一聲,跪在了他麵前。


    大帳之中,一時掌聲四起。安代王抹下手上一對寶石戒指,親自賞了給他。他跪下謝恩,慢慢匍匐到小王爺?shù)哪_邊,又恢複了天真溫順的樣子。屈林摸了摸他的頭,得意洋洋地接受著別人的讚美。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生雖然還有很長,但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顧大人,你聽過擊碎珊瑚的故事麼?


    那一天,我最珍惜愛重的那株珊瑚樹,也被人擊碎了。由內(nèi)而外,徹徹底底,被擊得粉碎。


    傾家蕩產(chǎn),滿盤皆輸。


    歲幣錢糧清點之後,我一個人去外麵的坡上吹風。我四歲的女兒穿著漂漂亮亮的小裙子,在水邊的花叢中玩耍。我看著她兩條羊角辮一跳一跳,上麵還紮著一對粉紅色的絲帶,隻覺得心中說不出的苦痛。


    依稀聽見有人在遠處傳令道:“禦劍將軍歸來——”


    我心如死灰地抬起頭,隻見妺水盡頭白茫茫的霧氣中,成千上萬的士兵披甲列隊而來。他們臉上戴著黑色的麵具,身上穿著青色的鎧甲,連騎著的馬也是黑色的。整個隊伍無聲無息,像碧綠的草原上流過一條黑色的大河。


    如果在幾天之前,我大概還能震驚、氣餒一番。從前我們?nèi)珱]想過鬼軍的人數(shù)是如此之多,他們共同行動的戰(zhàn)役,最多不過兩千人。


    但現(xiàn)在我隻覺得無比的疲累,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睡上一覺,睡到人事不省。於是我真的就閉上了眼睛。


    我是為一種不祥的氣息所驚醒的。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我就發(fā)現(xiàn)了那不祥的源頭。


    我女兒玩耍的花叢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那是個全身黑衣的男人,身材極高,臉上戴著一個猙獰的鬼麵具,身邊豎著一把長槍。槍身赤黑,槍尖血紅,整條槍泛著伸縮不定的紅光,如同火龍吐息。


    我認得這把槍。


    “流火”,長一丈三尺三寸,重一百四十二斤,槍身全由一枚天外隕鐵鑄就,遍體炙熱,若火焰噴吐。舞動時帶風雷之聲,可驚破秋水長天。它的主人,便是千葉名將……禦劍天荒。


    這個殺人無數(shù)的狂魔,就靜靜地站在我女兒身邊。我女兒還不到他小腿高,越發(fā)顯得幼小堪憐。她本來跑來跑去的在采花兒、捉蝴蝶,這時也停下了。


    我嗓子發(fā)幹,鼻中發(fā)苦,心中一迭聲地叫道:“快逃,快逃!”卻哪裏叫得出來?


    隻聽禦劍天荒開口問道:“你在這兒做甚麼?”


    他說的是南語,我女兒聽懂了,把胖胖的手向前麵一指,奶聲奶氣地說:“蝴蝶、蝴蝶飛走了!”


    我迷迷蒙蒙地看去,隻見水邊一簇深紅色的花朵上,團團飛舞著幾隻暗金色的大蝴蝶。其中一隻足有巴掌大小,尾翼上飄蕩著一道藍色的細絲,飛得十分快活。


    禦劍天荒冷冷地看了片刻,慢慢拔起身邊的槍。我女兒好奇地看著槍身的紅光,不知他要做什麼。


    忽然之間,他的手向前微微一動。槍尖嗤的一聲,已經(jīng)穿破了那隻最大、最美麗的蝴蝶。


    他收迴槍尖,取下蝴蝶的屍體,放在我女兒手裏,漠然地說:“飛不走的。”


    他打個了唿哨,一匹遍體烏黑的馬奔了過來。他持槍上馬,像一個地獄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白霧裏。


    那隻暗金色的蝴蝶已經(jīng)焦枯成碎片,躺在我女兒粉嫩的小小手掌中,好似一張被人踐踏過的落葉。


    就這樣,我們迴到了祖國。老韓在路上就病倒了,我們坐在一前一後的車子裏,沒有一句交談。


    迴家之後,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很快變得不人不鬼。姿宣擔心地詢問我,我便給她說了那噩夢般的一切:跳動的狼心、槍尖上的蝴蝶,還有那晃動的鈴鐺:叮鈴、叮鈴……


    她哭了,我也哭了。沒有人比她懂得我的熱忱,也沒有人比她懂得我的絕望。


    我問她:“我如死了,卿如何?”


    她握著我的手道:“必追隨於黃泉之下,不負生生世世之約。”


    我問:“女兒呢?”


    她忽然笑了,仿佛一朵帶著露水的芙蓉花兒。


    “覆巢焉有完卵?骨肉何必分離?”


    我托人找來一柄最鋒利的匕首,刺透了她柔軟的胸膛。女兒還在睡夢中,同樣沒有感到一點兒痛苦。我把她放在母親的懷抱中,輕聲給她唱了一支曲兒……當我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時,門口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處刑吧,以最嚴酷的手法千百遍斬殺我!我甚麼也不懼怕。因為我的心,早就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逃不過、忘不了、銷不去的萬古愁裏。


    (永寧五年正月初六)


    一雙手將卷宗從他眼前輕輕地抽走。


    沈姿完有些訝異地抬眼:“瓊卿?”


    一襲深紅色朝服的青年手持卷宗,折封歸入革袋,躬身道:“此卷家父早命銷毀,下官私自留下副冊,已是極不應該。”


    沈姿完笑道:“瓊卿以執(zhí)法嚴明聞名京城,絕不是徇私之人,今天卻為我徇私了。”


    顧庭玉垂首道:“此案於侯爺關係匪淺,隻好另當別論。”


    沈姿完歎氣道:“難為了你。”頓了頓又皺眉笑道:“怎麼口氣這樣生疏起來?從前一口一個沈家阿七,如今卻這般的文質(zhì)彬彬,叫人甚是不習慣。”


    顧庭玉依舊執(zhí)禮道:“下官倒不是故意造作,隻怕出口無禮,惹了別人不高興。”說著眼角向養(yǎng)心殿一瞥,嘴角也帶了些揶揄之意。


    沈姿完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何人,也苦笑一聲,道:“你若不為難,我倒想把這卷宗拿給殿下瞧瞧。他總道我識錯了……,誤了阿宣終身。”


    顧庭玉凝望他,忽道:“阿七,你對王章執(zhí)著如此,可是因為穎……”


    沈姿完截口道:


    “不是。”


    顧庭玉緘口不語,久久看向他緊閉的雙唇。簾外撲啦一聲,卻是一隻紅嘴鸚鵡,飛落金絲籠中。


    沈姿完目光中浮現(xiàn)遼遠之意,靜靜道:


    “這是我一生之錯,不必再提了。”


    顧庭玉道:


    “是。我隻是不得索解,想那王章雖薄有才華,也不是武平禍難、文煥經(jīng)綸的棟梁。”


    沈姿完沉默良久,長長歎了一聲。


    “他才華確是極佳的。一生行事,隻壞在性格偏僻,可使片片折,不能繞指柔。我早知道他心之狂熱,卻不曾想一朝斷折如此。阿宣臨死之際,也不知心中到底是歡喜多些,還是……痛苦掙紮多些。”


    顧庭玉思忖片刻,終於道:“王章臨刑前,有一句話,我想應是說給你的。”


    沈姿完並不抬頭,問:“是甚麼?”


    “……願為同死之秋草,不作飛空之落花。”


    沈姿完把這十四個字慢慢念了一次,手指輕輕敲著書案上雪白的宣紙,不言不語,就此出神。


    顧庭玉立在廳前許久,躬身道:


    “侯爺,下官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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