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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察爾城位於習(xí)水以東,接壤千葉、紮伊、辛然三地,地處衝要,常年戰(zhàn)火紛飛,是一座鮮血浸泡的死亡之城。禦劍懷抱屈方寧一路疾馳,寅時未至,便趕到城下。一見戰(zhàn)況,便遠(yuǎn)遠(yuǎn)勒停越影,止步不發(fā)。屈方寧這才從他懷中露出一雙眼睛,打量城下情況。


    其時白雪皚皚,大片銀色雪光映照四周,勉強能分辨兩軍服色。隻見南軍著赤青色軍服,隊列宛然,鋪排成一個大陣。幾小隊縱橫淩落的灰白色騎兵被圍困在大陣之中,東奔西突,一時不得解。其中一名赭冠黑裘者高舉金戟,發(fā)號施令,最為醒目,正是紮伊巴達(dá)瑪親王。


    屈方寧路上得禦劍講解,知道這場爭端的因頭,是南朝河北西路守軍詐降,途徑什察爾城,陡然發(fā)難,將巴達(dá)瑪親王所率“白石軍”困於城下。一戰(zhàn)之下,巴達(dá)瑪三千精銳幾乎覆沒,剩餘幾支百人小隊,也是左支右絀,岌岌可危。無奈求助於城中辛然守軍。城衛(wèi)隊長卻答複曰:“放下刀槍的才是朋友,長著獠牙的全是豺狼!”堅決不允出兵。巴達(dá)瑪一怒之下,命紮伊十萬大軍整發(fā)。辛然這才慌忙派出一支千人衛(wèi)兵,出城相助。誰知這隊詐降南軍倒也有點本領(lǐng),陣法左右翼一變,竟又將辛然衛(wèi)兵困住了。


    屈方寧凝目望去,隻見南軍陣法跳蕩,首尾參合,四角號旗高張,指揮有條不紊,隊列變幻不定。辛然、紮伊兩部不足千人,在其中掙紮盤旋,作困獸之鬥。看起來南軍穩(wěn)占上風(fēng),隻須再變上幾次,便能掐滅陣內(nèi)那幾點灰白色的星星之火。但不知為何,無論金鼓如何連響,旆旗如何招揚,始終不能圍剿殆盡。屈方寧看了片刻,見南軍陣法頗為呆滯緩慢,全無剿敵之利,反似自行演練。眼見好幾次隻須尾翼稍微往左,又或側(cè)陣深曲一些,便能擊潰敵軍,偏偏就是差著那麼一步,心裏急得幾乎著火,恨不得跳出去破口大罵。


    禦劍見他目光所指之處,都是南軍陣法破敵的關(guān)鍵,有意考較他眼力,問道:“你看南軍差滯在何處?”


    屈方寧脫口而出:“太慢!”


    禦劍笑道:“這須怪不得他們。此陣名喚‘千騎衝戎陣’,原本是個騎兵之陣。”指南軍道:“那便是河北名聲昭著的輕騎兵了!”


    屈方寧極目望去,隻見南軍步履惶惶,騎馬者十中無一。說是騎兵,實在頗為勉強。搖了搖頭,道:“一點兒也不像!”


    禦劍道:“南朝騎兵,皆是如此。”見他臉孔露了出來,說了這麼幾句話,已經(jīng)凍得通紅,即從護(hù)臂上解下自己的銀麵具,給他戴上。


    他這麵具內(nèi)貼有一層軟革,輕便透氣,又能阻隔風(fēng)沙。屈方寧一個小小的臉戴著這半張麵具,嘴唇都被遮了一大半,好在眼距相差不大,好歹還能看清前方。


    此時鬼軍坎水、兌澤二部皆已抵達(dá)城下,禦劍命道:“鋒矢前行,布澤水陣!”


    二部統(tǒng)領(lǐng)齊曰:“得令!”兩隊呈楔形,鉚入南軍陣中,橫衝直闖,縱橫機變,立刻將那“千騎衝戎陣”撕扯開一條新月形裂口。


    南軍驚唿道:“千葉鬼軍!”金鼓越發(fā)拍得急促,陣尾蟠曲,似蛇吐信,欲將鬼軍陷入陣內(nèi)。隻聽辛然守軍高聲怒罵,似乎吃過這一變的大虧。


    但鬼軍顯然不肯上這個當(dāng),坎水部統(tǒng)領(lǐng)率一支先鋒騎兵悍然衝擊,企圖擾亂陣型。兌澤部則兵分兩路,一路箭飛如雨,蕩破陣法外圍;一路鱗行分擊,專攻薄弱之處。如此急攻片刻,南軍的陣法已被抖亂得不成模樣。然而奇就奇在:即便奇兵突襲,陣腳錯亂,南軍依然按照號旗所指,一絲不茍地變動著陣法!倘若果真如此坦然不懼,倒也頗有點“他強由他強,明月照大江”的從容。但南軍自兵馬使以下,無不匆匆惶惶,手足顫抖,戰(zhàn)栗驚悚,腳下卻一步不亂地踩著那全然無用的陣法,看來真是可憐又複可笑。


    屈方寧看得心火直湧,道:“這南人打仗,一竅不通,呆蠢如木雞泥狗!”


    禦劍道:“也不能盡怪將領(lǐng)愚蠢,不知變通。誰讓他們的老皇帝趙延如此的雄才偉略,一心要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屈方寧聽他的語氣充滿輕蔑譏諷,心中一怯,便不敢再問。又見南軍大旆之下,眾兵執(zhí)盾,護(hù)著中間一位統(tǒng)軍使。極目望去,隻見這位人物瘦小文弱之極,身上穿著全副革皮重鎧,幾乎便動彈不得,在馬上歪斜著身子,似乎隨時要掉下馬去。當(dāng)下難以置信,問道:“那就是他們的統(tǒng)領(lǐng)?怎麼是這麼一個病怏怏的樣子?”


    禦劍笑道:“別看他這個模樣,來頭可不小。此人叫楚明望,是南朝尚書右丞楚伯貢內(nèi)侄,身居翰林院高位,妙筆生花,做得一手好文章。”


    屈方寧心想:“那不是個文官麼?怎麼到這兒帶兵打仗來了?”


    又見一個中年緋衣男子手捧卷詔,尖聲叫道:“來人啊,都圍起來!看誰敢動咱家!”


    這聲音極為怪異,尖細(xì)似女子,但嗓音明明卻是個男人。即問:“將軍,那是甚麼人?”


    禦劍道:“那是個閹官。”說到這兩個字,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很是厭惡。


    屈方寧奇道:“什麼叫閹官?”


    禦劍這可給他問住了,頓了一頓,才道:“就是……上麵是男人,下麵是女人。”


    屈方寧似懂非懂,點了一下頭。心想:“那可是一副怪模樣。不知道屈林喜歡不喜歡?”


    此時南軍盾兵近百,將楚明望及那名宦官護(hù)衛(wèi)其中,宛然是一座小小將臺。一名虯髯虎目的副兵馬使高聲發(fā)令,將二人移往陣外。那宦官巍然不動,罵道:“周旺,反了你了!萬歲爺?shù)闹I令,你敢違背不成!”


    那名叫周旺的副使厲聲斥道:“李榮恩,你這個不男不女的閹貨,給老子閉嘴!”催促楚明望揮動令旗,南軍沉凝死板的陣型,終於有了些變化。鬼軍在陣內(nèi)分圍合擊,一時僵持不下。


    禦劍冷笑一聲,取過他那張臂如弦月、漆黑古樸的長弓,忽然心念一動,道:“寧寧,來!”將弓交到他手裏,道:“看看你練成了沒有?”


    屈方寧頭皮發(fā)麻,心中暗罵:“怎麼這時候考較起箭術(shù)來?”隻得接過長弓,轉(zhuǎn)身越過他肩頭,抽了一支黑鏃重箭。見他嘉許地看著自己,咬牙又抽了一支,兩支箭桿一並搭在弦上。


    禦劍這張弓沉重?zé)o比,何止千斤?他使盡全力,也沒能拉滿一半。禦劍握住他繃得緊緊的右手,示意他鬆開手指,將他那枚扳指“鐵血”嵌入弓弦,恰入卯榫,嚴(yán)絲合縫。頓時了然,道:“原來這扳指跟這把弓是一對兒。”


    禦劍道:“嗯。你力氣不足,須它助力。”替他將弓滿滿地拉起,連兩端都翹了起來。


    屈方寧別無他法,心中默念一聲抱歉,屏息凝神,沉心靜氣,手指一動,一聲弦響,兩道黑光向南軍陣中疾飛而去。周旺見箭光凜冽,大叫一聲:“保護(hù)主將!”南軍盾兵還未及舉盾,隻聽一聲極其尖細(xì)的慘叫,那宦官李榮恩腦門正中直直地插入一支黑箭,穿透頭顱,直沒至翎。楚明望在馬上卻隻微微一僵,口鼻忽然流出鮮血,咚地一聲,栽下馬背。周旺搶上看時,隻見一支黑箭,深深透入他心髒。他胸前的革皮重鎧,竟已被擊得粉碎。


    禦劍見屈方寧這一箭精妙絕倫,笑讚道:“好孩子!”


    南軍見主帥、監(jiān)軍同時被人射殺,驚叫高唿,一時大亂。


    周旺目眥欲裂,嘶吼道:“何人傷我大將?”


    禦劍森然道:“憑你也配問我姓名?”左臂摟住屈方寧腰身,右手揮舞“流火”,縱馬殺向亂軍中。他這桿長槍極熱且重,所到之處,七八個南軍兵士一並頭顱破碎,殘肢橫飛。一路掃來,如同秋收一般,南軍紛紛倒伏,空氣之中滿是血肉灼燒的焦臭。餘下兵卒見了這窮兇極惡的形狀,無不魂飛魄散,四散奔逃。禦劍高唿一聲:“鶴翼!”坎水、兌澤兩部翼形張開,將南軍退路牢牢封死,盡情宰殺。


    屈方寧雙目緊閉,緊緊靠在禦劍懷中,隻聽槍聲唿唿擦過耳邊。禦劍隻覺他抱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還道他困了,俯身道:“無聊得很罷?”扶正了他身體,讓他提著那桿“流火”,笑道:“給你殺幾個玩兒!”


    這桿槍足有一百四十斤,加上懸空之力,屈方寧哪裏能夠揮動?一握槍柄,幾乎就要向馬下跌去。禦劍哈哈一笑,伸臂攬住他,將他的手籠罩在槍柄上。那槍柄是一段黑色沉玉,觸手微溫,不知是甚麼材質(zhì)做成。槍身如此炙熱,經(jīng)年累月,連黃銅、金鐵也融盡了,這黑玉卻絲毫不損。禦劍抱著屈方寧,槍桿揮舞之勢絲毫不減,紅絲一閃,一槍戳進(jìn)一名小兵肚腹。那小兵年紀(jì)不過十五六歲,一時還未死透,被燒得淒聲慘叫:“媽媽!媽媽!……”


    禦劍嗤道:“大好男兒,半點骨氣也無!”將他燒焦的屍身隨手一甩,舉目四顧,隻見那名副兵馬使周旺立在陣尾,赤手空拳,盯著他嘶聲道:“千葉鬼王,禦劍天荒?”


    禦劍執(zhí)槍迴馬,道:“正是。”


    周旺嘎嘎笑了兩聲,極為嘶啞難聽,雙目中血絲迸張,一字字道:“我父、我兄、我兒盡亡於你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禦劍漠然道:“今天再加上你,你們一家老少,便能在地下團圓了。”


    周旺悲聲大笑,忽然身形一頓,向後便倒。


    禦劍不意他死得這般爽快,冷笑一聲,便要撥馬迴陣。


    陡然之間,周旺的“屍身”右臂微動,從袖中飛出一道烏光,卻是向屈方寧筆直射來。


    禦劍眉心微蹙,右手流火一動,將烏光在馬前劈落。左手獨臂開弦、放箭,一氣嗬成,一支黑箭向周旺勁射,將他“屍身”從地下帶得飛了起來,擊退約莫丈許,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屈方寧轉(zhuǎn)瞬之間,便見到如此多的精彩,一時還未迴神,呆呆道:“將軍,那是甚麼?”


    禦劍縱馬踏過周旺屍身,槍尖從他臂下挑起一物,冷冷道:“是機關(guān)弩箭。賤種南狗,竟想傷你!”


    屈方寧接來看時,見是一個黑沉沉的木匣,小巧輕便,可綁在袖口、腕下。匣口有機括,可發(fā)射強勁弩箭。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問道:“這個能給我麼?”


    禦劍道:“你喜歡就拿去。”長槍一頓,屍身盡碎,肚腸滿地。


    此際南軍幾近覆滅,辛然守軍正與鬼軍一道追殺那些殘兵。巴達(dá)瑪親王滿臉血汙,黑裘破爛,金戟上也是傷痕累累,被人攙扶著上了馬。見禦劍橫槍立馬,冷哼一聲,道:“禦劍天荒,別以為老子會承你的情!”


    禦劍笑了一聲,長聲道:“還沒向王爺新婚道喜。是怪我沒去喝一杯喜酒麼?”


    巴達(dá)瑪嘿然道:“奪妻之仇,此生不忘!”又向辛然守軍狠狠盯了一眼,滿懷憎恨,旆旗一揚,率領(lǐng)紮伊殘部遠(yuǎn)去。


    屈方寧心中一動,想到屈沙爾吾說過之事,想:“原來將軍以前的妻子,那位奈彌兒王妃,本來是要嫁給這個人的。”


    禦劍渾不以為意,見屈方寧麵具歪得幾乎掉了下來,替他正了正。辛然守軍隊長此時也上前拜見,極讚千葉義道,又力邀禦劍進(jìn)城一坐。什察爾城城主亦親迎出來,隻得應(yīng)允。


    片刻,什察爾城主帳大擺宴席,將禦劍迎上貴賓位。主客盡歡,其樂融融。


    辛然隊長笑問:“今日將軍懷中,臉覆銀麵具,一箭分擊南軍兩名頭領(lǐng)者,是誰?”


    禦劍微微一笑,道:“鬼王座前,自然是我家的小鬼了。”


    眾人哄叫道:“小鬼驍勇如此,怎能不讓我們見見?”


    禦劍但笑不語。鬼軍坎水部統(tǒng)帥巴爾虎酒興正酣,因而也大著膽子笑道:“想得美!我們將軍不知道多麼寶貝他,平時都藏得牢牢的,朝夕相對,共同臥起……”見禦劍冷冷向自己瞥來,連忙招認(rèn):“將軍饒命!這都是巫侍衛(wèi)長說的!”


    禦劍森森道:“好啊,看老子迴去炮製他。”


    巫木旗正在城下檢點戰(zhàn)利品,不覺打了好幾個噴嚏。


    辛然一聽這份因緣,越發(fā)起哄要看了。禦劍笑道:“你們這是跟我對付上了!”向帳後喚道:“小鬼,出來!”


    屈方寧本來躲在壁室後,聽外麵的人鬧哄哄地要見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見禦劍唿喚,隻得將銀麵具推到額上,披著那件白貂裘出來,向眾人行禮。


    大家一看,居然是這麼一個年幼俊美的少年,不禁大聲喝彩,立刻就有要上來敬酒的。


    禦劍擋道:“他不會喝酒,有酒對我來。”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進(jìn)去。


    立刻被城主取笑了:“將軍真是關(guān)懷備至,就不知道是愛將呢,還是寵‘兒’?”


    禦劍一笑,瞥了一眼屈方寧,卻見他靠在角落,打了個手勢:“兩個都不是!”


    城主腳邊一名斟酒的侍妾忽問:“敢問鬼王將軍,方才那個少年,可是貴國今年秋場大會之優(yōu)勝者?”


    禦劍微訝道:“何以見得?”


    侍妾道:“聽說這位少年英雄箭術(shù)無雙,又英俊無儔,兼之年紀(jì)極輕,不過十五六歲。除此之外,不敢做第二人想。”


    禦劍笑道:“好大的名聲!連這兒也傳遍了麼?”


    侍妾微微笑道:“貴國早有歌謠傳唱。”隨即念道:“‘王妃非我願,但求達(dá)慕垂鞭!’”


    垂鞭是草原上獨有的求愛之舉:男子縱馬越過少女,突然迴馬投鞭,女如有意,便伸手拉住鞭尾,任男子將其卷上馬背,兩人遂一騎遠(yuǎn)去,永為歡好。屈方寧在秋場大會上一舉擊敗必王子,少女們愛慕他的勇武,連王妃也不放在眼裏了。


    禦劍聽了,正要取笑他幾句,轉(zhuǎn)頭一看,屈方寧裹著貂裘,已靠牆睡著了。他被禦劍匆匆抱上馬,連靴子也來不及穿,此時伸直了腿,露出一隻穿著薄薄布襪的腳。襪子的短口中,那兩枚金鈴兒正掛在他纖細(xì)的足踝上。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陣異樣,不知究竟是自豪驕傲,還是疼愛憐惜。


    幸而城主、隊長隨即上前祝酒,推杯換盞,氣氛熱烈。這一瞬間奇異的情緒,也隨之煙消雲(yún)散。


    屈方寧迷迷糊糊地醒來,隻覺身下顛簸晃動,想是還在馬上。身上卻是暖和得很,被禦劍連腿一起曲抱在懷裏,連足尖都是暖融融的。即開口叫了一聲:“將軍。”


    禦劍應(yīng)了一聲,道:“馬上就到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見東方已是一抹微白。揉了揉眼睛,睡意未消,從禦劍懷裏鑽出來,雙眼迷蒙,無意識地盯著他的獠牙鬼麵具。


    禦劍感覺到他的視線,低頭看著他,示意:“嗯?”


    屈方寧伸手撫摸他麵具,道:“將軍,你的臉長得那麼好看,為什麼要遮起來?”


    禦劍把他的手放迴去,道:“因我天生目力異於常人,可望遠(yuǎn)一倍有餘,又可暗中視物。平地夜戰(zhàn),這雙眼睛最是要緊。沒奈何,隻得遮一遮了。”


    隻聽巫木旗在後粗豪笑道:“小錫爾,他誑你的!什麼眼睛!跟你說,將軍他少年的時候,長得太過英俊,兩軍對壘之時,敵軍將領(lǐng)常有出言不遜的……啊!”長聲慘叫,想是被禦劍捅了一槍。


    禦劍收迴槍,若無其事地向屈方寧道:“不聽他的。”


    屈方寧亦肅然道:“嗯,我不聽。”


    但他眼睛裏明明白白的,全是笑意。禦劍將流火往巫木旗一扔,就把手探進(jìn)來冰他。屈方寧給他冰了幾把,全身亂動,笑得抱著他的脖子求饒:“忘記了,全都忘記了!”禦劍一問:“忘記什麼了?”立刻又笑得不能說話。


    禦劍作勢又要探手進(jìn)來,見鬼城近在眼前,哨兵林立,隻得放過他了。


    屈方寧眼尖,瞥到城門口一個微微佝僂的身影,卻是迴伯見他一夜未歸,來此尋覓。哨兵不懂得他的手語,因此也無從得知,隻能在門口等候。


    禦劍隻聽他歡然叫了一聲:“迴伯!”懷中一空,屈方寧已下馬奔去。迴伯又驚喜又怪責(zé),連打手勢,想是問他一晚上去哪兒了。屈方寧整個人撲在他身上,一點兒也沒有認(rèn)真解釋,完全就是在撒嬌耍賴。


    禦劍驅(qū)馬緩步走過他身邊,將那件銀白貂裘扔向他,道:“一會兒我叫人把你衣服送來。”


    屈方寧抱著貂裘,仰頭道:“我晚上再來拿好啦!”


    禦劍點了點頭,縱馬走向城門。迴伯深深弓腰,向他行禮。


    隻聽背後一陣響動,屈方寧趴到了迴伯背上,用貂裘將二人一起裹住。迴伯背著他,試著托了托,緩緩走向屈王爺家的領(lǐng)地。


    禦劍駐馬看了一會兒,這才頭也不迴地進(jìn)城去了。


    屈方寧在迴伯肩窩埋了良久,才甕甕地問:


    “迴伯,你殺過族人沒有?”


    迴伯停頓了一步,又緩緩向前走去。屈方寧亦重新埋首在他肩上,不再言語。


    不覺又是大半月過去,算來南下之日已近。屈林一日練劍之時,閑談起小亭鬱,笑言兔采公主近日著人傳信,打聽他家中瑣事。不知是替閨中女伴搭橋牽線,還是自己動了心思,想當(dāng)一當(dāng)這個西軍的少夫人。


    屈方寧聽得新奇,道:“小將軍要成親了?”


    屈林靠在牆邊,手腕急轉(zhuǎn),練著那攢刺之術(shù),聞言冷笑一聲,道:“我表哥那個人,病得不見天日,腿又是那個模樣,也不知下麵能不能硬起來!居然有人看中他,也真是眼光獨特。”短劍揮出,將一根綢帶斬成寸許長的數(shù)段。


    屈方寧隨口道:“能的。”


    屈林怪道:“你怎麼知道?”


    屈方寧嘴角一挑,卻不迴答。心想:“他要是成親,我的咒語可就失效了。”


    屈林也不甚關(guān)心,隨手破著那綢帶,道:“我龍必最近很是暴躁,你又不在眼前。你猜這個麻煩,最後會找到誰頭上?”


    屈方寧眼光一動,垂下了睫毛。一轉(zhuǎn)身,卻將那枚從周旺屍身上取得的機關(guān)弩箭送到桑舌手上,讓她抽空交給小亭鬱。


    臨行前日,禦劍又教他“連珠”之術(shù)。此術(shù)須連續(xù)射擊、如線串珠,講究的是快、準(zhǔn)、密、急,不給人喘息之機。禦劍起手示範(fàn),十箭連發(fā),黑光蜿蜒而出,首尾相接,宛如一條黑色長龍,其間竟無接續(xù)痕跡。屈方寧牛刀小試,卻也頗為像樣。他苦練天羅掌法八年,倒有七年半在這個快字上下工夫。此刻要的正是這份起落如飛的手速,真真是遊刃有餘、正中下懷!不到片刻,二連矢已練得純熟,二箭飛出,渾然一體,全然不能分清先後了。禦劍剛迴帳倒了杯酒,轉(zhuǎn)頭一看,大為意外,痛下決心,一定要把他的手折了。屈方寧立刻把戴著銀絲手套的手伸到他麵前,還膽大妄為地催促:“你折!”馬上被冰了好幾下,遂再也不敢了。


    入帳歇息時,禦劍又逗他道:“南人沿街挑賣物事,多半愛作一個‘射枚’之戲。到時咱們一路衣食取用,就全靠你這把弓了。”


    屈方寧老實地點著頭,道:“好。我保證箭無虛發(fā),絕不失手。不知將軍喜歡吃甚麼,肉脯還是酥饢?”一說到吃的東西,忍不住吸了口口水。


    禦劍強忍笑意,道:“都行,你弄什麼來我都愛吃。”見他饞得厲害,把手中酒碗湊過去喂了他一口。


    屈方寧喝了這口酒,正是小酌怡情,滿意地打了個酒嗝,拍拍胸口,又托著臉看著他。


    禦劍舉碗示意:“還要?”


    屈方寧搖一下頭,道:“將軍,咱們?nèi)ソ希媸峭鎯簡幔俊?br />

    禦劍自己也喝了一口,聞言道:“你小孩兒當(dāng)然是去玩兒了。”


    屈方寧忙問:“那你陪我玩兒嗎?”


    禦劍捏了他一把,道:“我們大人可是忙得很,哪有你這麼無憂無慮?”


    屈方寧立刻坐正了,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示意自己也是個大人了。


    禦劍陡然伸臂把他一攬,直摟入懷裏,笑道:“小猴子還敢裝大人!”


    屈方寧猝不及防,整個人撞在他胸前,鼻梁撞得好不疼痛,索性就在他腿上跨坐下來,麵對他仰起臉,一邊揉著鼻梁,一邊甕聲道:“我說真的呢!”


    禦劍這才笑道:“好罷,說真的。也沒甚麼大事!見幾個人,偷一件東西罷了。”


    屈方寧奇道:“偷東西?”目光中全是驚奇,實不知這世上還有甚麼珍貴物事,竟是這位人物也得不到手,要動用這個雞鳴狗盜的偷字。


    禦劍道:“嗯。你可記得從央輕取來的蠶母?明年開春,這青蠶便能繁衍千萬、吐絲結(jié)繭了。原絲一文不值,唯有織成綾、羅、綢、緞,才可販賣貿(mào)易。這手藝非我族所擅,繅絲絞紡,綰煮穿喂,少不得要借些外力。南朝於此一道,浸淫千年,可謂精絕。咱們這趟南下,便是要取來這江南織造之法了。”


    屈方寧也不太懂得,胡亂點點頭,道:“原來是去取紡布做衣服的法子。”想了一想,又道:“將軍,其實也不必偷。南人怕你怕得厲害,隻要跟他們說一聲,不就乖乖送來了麼?”


    禦劍道:“我們暗中取來,不欲其知曉。南人若有了防備,行事便有諸多不便。”見他仍是迷惑不解,繼道:“千葉物產(chǎn)不豐,多年來以戰(zhàn)養(yǎng)國,財力虛耗,民生多怨。倘若織造之術(shù)在手,那便是生財?shù)狞S金法門。大家和和氣氣賺錢,你說好不好?咱們可不能一直打仗啊。”


    屈方寧聽他說到最後一句,突然之間,胸中湧出一陣莫可名狀的狂喜,情不自禁的便想抱住他。一時之間,自己也嚇了一跳,心想:“我為什麼這樣高興?”


    禦劍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眼光甚是奇特,摸了摸他的頭,笑道:“怎麼,你喜歡打仗?”


    屈方寧道:“不是的。”抬起手來,試探著在他臉上碰了碰。


    禦劍自從什察爾城那夜被他窺知了真麵目,在他麵前也樂得摘去麵具,此刻隻覺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臉上摩挲,問道:“嗯?”


    屈方寧仰頭定定地看著他,道:“管那江南織造術(shù)的官兒,要是個女人就好了。”


    禦劍大概猜到他要說甚麼,抱住了他的背。


    果聽得屈方寧沙沙地說:“不管什麼樣的女人,隻要被將軍這麼看著,再深深地說一句:‘給我!’一準(zhǔn)丟盔棄甲,什麼也獻(xiàn)給了你。說不定連丈夫小孩也不要了,就巴巴地跟你迴千葉了。”


    禦劍見他眼睛又黑又亮,閃閃地望著自己,也不禁低笑道:“那也未必,說不定別人中意的是俊俏少年,一見了你,就心花怒放,非把你留下不可!”


    屈方寧笑嘻嘻道:“你會肯嗎?”


    禦劍見他笑得甚為得意,道:“老子巴不得!”就伸手去冰他。可惜在帳內(nèi)坐得太久,手也不怎麼冰,因為屈方寧也不太怕,抱著他笑了一會兒,突然“啊”了一聲,停了下來,喜道:“咱們?nèi)ネ禆|西,那不是正跌到我車二哥飯碗裏?”


    禦劍見識過他這位神偷二哥的風(fēng)采,其時心情正是舒暢,道:“帶上他也無妨。”


    屈方寧拍手笑道:“太好啦!自從他知道我要去江南,每天在我耳邊都要念上幾百次,叫我給他帶寶貝迴來,要十件!我差點給他念吐了!”


    禦劍笑道:“這有何難?”一指山後庫房,道:“那裏多得是,你去挑罷!”


    屈方寧謹(jǐn)慎地確認(rèn):“十件?”


    禦劍拉過狼頭椅,往後一仰,揚手道:“拿得動都是你的。”


    屈方寧生怕他反悔,立刻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奔向那座黑沉沉、毫不起眼的庫房。這庫房似乎也不怎麼要緊,連帳門銅鈕中的搭栓都沒栓上,輕輕一推便推開了。


    陡然之間,眼前光芒閃耀。屈方寧一步也沒邁開,便生生僵直在門口,再也不能動彈。


    這庫房之中,赫然堆滿了千百件奇珍異寶。放眼望去,明珠翡翠,水晶玉馬,金身佛像,如意珊瑚……更有古玩、書畫、屏風(fēng)、瓷器不計其數(shù),還有些見也沒見過、名字都叫不出的寶物。整個庫房華光四溢,暗香浮動,宛然就是一座巨大的藏寶窟。


    他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從寶物堆中走過。隻見一株紅光暗昧的珊瑚樹矗立一旁,幾乎跟他差不多高,繁枝交錯,每一條都有手腕粗細(xì)。又見一張白玉圍椅上橫七豎八,放著黃澄澄的如來、觀音,西天諸佛,無不纖毫畢現(xiàn),寶相莊嚴(yán),卻堆在這裏蒙塵落灰。地上又置翡翠玉馬,他曾在屈王爺家見過一匹,飛駿雄姿,有真馬一半大小,似乎是滇南王所贈。屈沙爾吾愛不釋手,放在正廳座椅旁,日夜摩挲,馬身都被他撫潤了。禦劍這庫房中卻有八匹之多,姿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比屈王爺家的不知珍貴了多少倍,卻漫不經(jīng)心地丟在這裏,更有一兩匹倒伏在地,無人扶起,如同別人家不要的爛碗、破布一般。他原以為屈王爺已經(jīng)是到了頂?shù)母毁F,今天這麼一看,簡直連中等之家也算不上,幾乎就是貧民了!


    他讚歎豔羨了好一會兒,見庫房西側(cè)一角停著一座龐然大物,四四方方,用深黑色的綢布端端正正地遮了起來。他心念一動,移了過去,伸手一拉,那黑綢便輕輕滑落下來,七八顆渾圓的珠子也隨之滾落。


    剎那間,一片濃烈的珠光蕩漾開來,照得庫房中如同白晝。他瞇著眼睛適應(yīng)了片刻,才勉強看清眼前之物。


    那是一座漆黑的馬車,四麵廂壁之上,鑲滿了星光般閃耀的明珠。


    他心想:“那位美麗的王妃,就是坐著這部車子,來嫁給他的。”


    忽然心中浮現(xiàn)一個強烈的念頭,想去這車子裏看一眼。當(dāng)下輕輕一躍,跳上了輿駕。其上張著一把銅骨圓傘,想來那驅(qū)車之人也是很有身份的。他小心地避過傘骨,站了起來。見車頂上一線光芒吐露,正中心是數(shù)枚鴿蛋大小的明珠,底座呈蓮花狀盛開,製作得極為小巧精致。珍珠可在底座上靈活轉(zhuǎn)動,一點兒也沒有損壞,也因此多少脫落了一些。


    他拉開半敞的黒木車門,隻見車裏寬敞之極,坐二十個人也不嫌擁擠。地下鋪著厚厚一層金絲絨毯,不知被甚麼香料熏染過,浮著一種低沉的幽香。


    他靠在車門一側(cè),劃著毯麵上金齒的花紋,癡癡出神。


    忽聽得門口一人笑道:“怎麼這麼久?挑花眼了麼?”


    抬頭一看,禦劍高大的身影,正穿過浮動的珠光寶氣,向他走來。


    他猶自沉浸在想象中,問道:“將軍,這就是你迎娶奈王妃的馬車麼?”


    禦劍停在他麵前,道:“是啊。”


    屈方寧看著他被珠光映照的英俊麵孔,輕輕地問:“你想不想念她?”


    話一出口,不禁有些後悔。以自己現(xiàn)時的身份,這一句話著實問得有些唐突了。


    禦劍似乎也沒有想到他有此一問,怔了怔,才道:“還好。”伸手向他,淡淡道:“人已經(jīng)死了,想與不想,有什麼差別?”


    屈方寧嘴唇一動,想問一句話,又忍了下來,接住他的手,嘻嘻笑道:“將軍,你這馬車真是威風(fēng)氣派!你以後要是再迎親,一定要讓我來駕車!”


    禦劍目光一動,本來想說:“你還是乖乖坐在車裏,比較合適。”話到嘴邊,卻自然而然地變成:“孩子話。我哪兒還能再娶?你這個車夫當(dāng)不成了。”一伸手,將他抱了下來。


    於是第二天清晨,便各自懷著沒有說出口的話,奔向了冬意未消的江南。


    暮春三月,杏花煙雨樓。


    正是天曉諸人入市之時,沿街的青石板橋兩旁,全是吆喝叫賣的攤販,油布攤子直擺到橋麵中間,放眼一看,滿地菜皮包子、油煎卷餅、蒸糕、銀卷,造成一種俯拾皆是的氣象。兜裏有幾個錢的人,往這橋上一走,簡直有一種富甲天下的感覺,頓時腰也挺直了,派頭也上來了。有長衫的,必須用手把衫子的一邊提著,露出黑布鞋的一個雪白的衲底來。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位很有學(xué)問、很有身份的官紳老爺了。就連穿草鞋、黃犢褲的粗人,在這繁華的集市裏,也分外拘謹(jǐn)了一點,甚至於有一些點頭哈腰,把昨天夜裏打老婆、打孩子的氣魄,全都收起來了。橋邊的護(hù)欄,雕著許許多多的圖畫,有的是囊螢夜讀,有的是鑿壁偷光,可見地方上的縣官也是一位文雅、向?qū)W的人。欄板前放著大大小小的籮筐、竹箕,販賣的是時令鮮果、各色菜蔬。他們倒是不急不忙,因為早晨一過,包子、卷餅這些東西,就沒有人買了。而桃子、杏子、李子,誰不愛吃呢?誰一天不買幾個吃呢?更有些心思活潑的,幹脆挑起了一麵旗皤,上麵繪著十二生肖,每個生肖身上都打著一個泡釘。他自己手上戴著一把竹圈兒,誰能把竹圈兒套在泡釘上,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子、杏子。這獎勵也不盡相同,比如套中豬,隻能得四枚杏子。而龍就大不相同,萬一要是套中了,可以拿八個桃子、八個杏子。別人聽了這樣的好處,立刻都一窩蜂的去套龍,但又豈是那麼好套中的,一會兒工夫,全部都鎩羽而歸。再問他要竹圈兒,可就是要錢的了,不是白給的了。這竹圈兒也不便宜,一個就要兩枚大錢。有些人禁不住這種空手套白狼的誘惑,套了一次,又要一次,到最後雖然多少拿到了一些杏子,但總覺得心裏不是味兒。迴去的路上一細(xì)想:哎呀!一斤杏子本來不是隻要十文錢嗎?這不是吃了大虧嗎?但這個虧也沒地方說理,誰讓你貪這個便宜呢?隻得自認(rèn)倒黴。而這個賣東西的人,就不用說多麼高興了。因為他大錢賺了滿滿一貫,桃子、杏子還是擺得崗尖崗尖的,一點兒也看不出少了。迴去之後,連一向潑悍的妻子,都一疊聲地稱讚他能幹。因此第二天也興衝衝地挑了那旗子來,一張嘴就吆喝起來:“走過路過您瞅一眼勒!桃杏兒白給不要錢勒!……”


    但今天他就沒有那麼如意了。有一個髒兮兮的、煩人的毛頭孩子,總在他的挑子前鬼鬼祟祟地出沒。好好盯著他吧,他就把手放在口裏,屁股衝著挑子,表示自己是很清白的。等他一轉(zhuǎn)身給別人竹圈的當(dāng)兒,立刻伸手抓起兩個大杏子,使勁往口裏塞著。等他收了錢迴頭一看,早吃得隻剩一枚核了。這下可著了惱了,拔腳就追,小孩兒立刻跑了。他也不敢追太遠(yuǎn),挑子還在原地呢!隻得又悻悻地迴來。一會兒迴頭再看,差點氣死了!那小孩兒居然也迴來了,正又偷偷摸他的杏子呢!見他怒衝衝地望著,還傻嗬嗬地笑了兩聲。他更生氣了,抓起幾個爛桃子、杏子核,就向這可恨的小賊扔去。小賊連忙抱頭鼠竄,四處尋找著行人躲避。慌慌忙忙,見一個穿著黑綢衫的男人正坐在一個傘攤旁邊,肩背雄闊,馬上一拐腿,躲到這男人後麵去了。賣桃杏的苦主兀自還不住手,沒提防,半邊爛桃子砸中了這男人的褲腿,立刻濺出一片膩膩的汁水,把人家的綢褲弄髒了。


    苦主一看,可傻眼了。這綢子的衣衫,連自己女兒出嫁也沒有穿過,那是多麼有錢的人家,才能隨隨便便穿著在大街上晃蕩呢!他如果要自己賠,賣一年杏子也不夠賠的。這是萬萬不能夠怠慢的,立刻上前賠笑作揖,又拿袖子殷勤地替他抹著褲腿。這男人倒也好說話,見他的髒袖口使勁給自己擦著,那片桃子汁越發(fā)醃臢了,也不生氣,隻說了聲:“無妨的。”


    苦主感激涕零地迴去賣圈兒了,臨走還特意打量了一眼。隻見這位爺身材魁偉,相貌堂堂,坐在那裏威風(fēng)凜凜,就是戲臺上的楚霸王、廟裏的關(guān)二爺,也沒有這樣的氣概。這能是跟他計較一件衣衫、一個爛桃子的人嗎?


    那小孩兒見他走了,還賴著不出來,哼哧哼哧地在那男人背後,吃自己的手指,大約手上還有些杏子的甜味。那男人一伸手,把他提了起來。


    這男人胸闊手長,這麼一提,跟一個大老虎抓著一隻小雞崽似的。那小孩兒身在半空,不但不怕,反而尖聲大笑起來,似乎沒有玩過這麼新鮮的遊戲。這男人把他往上一拋,又抓住了他的腰。他的手掌也是十分寬大,一隻手就把小孩兒的腰扣住了。小孩兒更高興了,在空中伸出手,啪啪啪,大聲鼓起掌來了。


    臨街的酒樓上,一個淡黃衫子、腰懸長劍的少年,正將這一幕看在眼裏。看得有趣,連木桌對麵六師兄跟自己說話也沒聽見。


    六師兄楊晏還在那裏自言自語:


    “……人言不堪,傳到師父耳朵裏,更不知是個什麼模樣了!小師弟,你還是早早迴山,親自向師父稟報為好。小師弟?小師弟?……朱靖師弟!”


    這才迴過神來,迷茫地問了一句:“師兄,你在跟誰說話?”


    楊晏哭笑不得,道:“我跟呆子說話!”舉箸一點,一招“清光翠重”向他麵門指去,箸尖微微迴撥,似欲將他目光引迴。朱靖全不思索,茶碗一橫,以一招“天臺曉月”拆解。他師兄弟之間常年切磋、喂招,彼此熟極而流。隻聽一聲清響,楊晏的箸尖輕輕碰在他茶碗邊沿,連碗中的茶水也未濺出一滴。


    楊晏怪道:“還好,沒變成呆子。”收迴竹箸,吃起麵前一碗香菇雞絲麵來。


    朱靖歉然道:“我方才走了神,著實沒有聽到。”見他吃得狼吞虎咽,嘴邊全是油光,擔(dān)心道:“師兄,進(jìn)食須緩,要細(xì)嚼慢咽才好。”提起茶壺,給他倒了一碗茶,以便他飯後消食解膩。


    楊晏吸溜著麵條,含混道:“小師弟,你說話越來越像師父了,也是一般的婆婆媽媽,嘮嘮叨叨。”


    朱靖聽了這八字評語,也不禁笑了出來,隨即又正色道:“師父以豪爽利落、不輸男子之風(fēng)聞名江湖,未必喜歡你這樣指摘她。”又問:“方才師兄讓我稟報甚麼?”


    楊晏一口麵還掛在嘴裏,竹箸胡亂揚了揚,示意一會再說。正巧一個店伴打扮的小姑娘端著一個漆盤從樓梯上砰砰砰地走上來,聲震屋宇,地動山搖,似乎有著一肚子的脾氣。一停腳,沒好氣地問:“誰點的皮蛋瘦肉粥?”


    朱靖忙招手道:“是我。”


    那小姑娘怒氣衝衝地一迴頭,一看見朱靖的臉,頓時氣也沒有了,走路也不震了,將他的粥擺在桌上,不自然地說了一聲:“來、來了。”


    朱靖道:“多謝姑娘。”見那粥色澤素白,望之食欲全無,問道:“櫃上可有薺菜絲兒麼?可否有勞姑娘給我盛一碟來?”


    小姑娘手絞著圍兜邊,結(jié)巴道:“有,有。我這就給你去拿!”一轉(zhuǎn)身,風(fēng)一樣快地下去了。


    朱靖正要叮囑一句:“姑娘走慢些不妨。”見人背影也沒有了,隻得作罷。


    楊晏見了,忍不住嘖嘖笑道:“下山前師父她老人家曾囑咐我:‘你朱師弟性子溫文,守禮自律,絕不會跟人尋釁生事。隻有一件我放心不下,就是他模樣生得太過俊美,又是青春年少,保不得有一些不知廉恥的邪教妖女,對他投懷獻(xiàn)媚,毀他清名令譽。從來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孩子的品性,我是十分信得過的。就怕那些邪魔外道欺他少不更事,甚麼下九流的手段也使了出來,鬼蜮伎倆,防不勝防……’”見他一碗粥中清清白白,皮蛋隻有小指頭那麼大的三五塊,瘦肉更隻有兩三絲,便將自己碗中的雞絲夾了幾條給他。


    朱靖合手道:“多謝師兄。”又道:“我初入江湖,師父自然有些放心不下。不過我對別人客氣一些,想來別人也不好意思對我動手。再說,有‘鐵蛟’楊師兄你在旁坐鎮(zhèn),誰會不知好歹地上來招惹?”


    楊晏搖手道:“師兄沒你說的這麼厲害,頭一個就沒把你那個諢號擋下來。”


    他師兄弟幾人均師出九華派西宗掌門人、“飛花點翠”崔玉梅門下,自大弟子周默以下,人人在江湖上皆頗有俠名,綽號也是非常威武響亮:“銀駒”周默、“金鵬”宗言、“鐵蛟”楊晏等等,一聽就是金戈鐵馬,快意酣暢的江湖子弟。獨獨朱靖這名最小的弟子,因長相美麗,性子斯文,一入江湖,便得了個“玉麒麟”的雅號。別人一聽,就可想而知,是一位麵如冠玉、唇若塗丹的美少年。至於功夫高低,行俠仗義,那統(tǒng)統(tǒng)要放到他長相之後了。楊晏大是不滿,卻堵不住悠悠之口。更有些正邪之間的門派,師姊妹幾個一說,特意巴巴地跑來看這位美少年。一見之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掩袖嬉笑,一邊還說些甚麼“小老四,師姊沒騙你罷?”“玉麒麟之名,果不虛傳!”之類的話。楊晏上前阻攔,還要被別人伶牙俐齒地擠兌:“你師弟長這麼好看,我們看看怎麼了?還能看少他一塊肉嗎?……你們九華派怎麼的?名門正派就可以這麼不講道理嗎?”反而變成他不講道理了。


    朱靖自己倒是不怎麼在意,反而勸慰他:“都是江湖朋友抬愛,喜歡便由他們叫好啦!又不曾折損了甚麼,師兄莫要放在心上。”


    楊晏竹箸一停,瞅著他笑道:“那江州的梅花、慶州的白象,也沒折損了什麼?”


    朱靖一呆,抬起頭來。楊晏嘿地一笑,道:“師父萬萬沒有想到,你這一趟下山,惹上的不是甚麼無恥的妖女,卻是個斷袖的王爺……”見樓上有人上來,便住口不說了。


    朱靖見他形容古怪,不好意思道:“看來師兄是要笑我一輩子了。”隻聽一聲鈍響,一個醬盤擺到了二人之間,鮮綠爽脆的薺菜絲兒高高地堆了一盤,乍一看,簡直是一道正菜了。


    楊晏見他起身客客氣氣地道謝,半晌才把那滿臉通紅的小姑娘送下去。這才歎氣道:“小師弟,你就是這麼一個溫溫吞吞的性子,那晉王梁惜才會對你窮追不舍。要是我啊,哼哼,一刀剜掉他的賊眼珠,再一鉤割斷他的狗腿子,看他還敢不敢這麼糾纏!”


    朱靖聽他說得甚是兇殘,思忖了一下,認(rèn)真道:“師兄,無故傷人肢體,不是俠義道所為。何況這位小王爺除了行事張揚了些、纏人了些,也沒有別的不是。再說,別人一直客客氣氣的,隻說要跟我交朋友,可沒說要斷……什麼袖啊。”


    楊晏怪道:“交朋友?你在江州隨口提了一句‘明兒就見不著這梅花了’,第二天,他就遣人運來萬枝白梅,給你活活造了一個梅園;前一陣你過生日的時候,這小子整整送來十頭白象,把個慶州弄得萬人空巷!你一打尖、住店,早早地就把鈔會了;十幾個捕快、侍衛(wèi),天天追著你,給你送紅葉詩、方勝兒!誰是這麼交朋友的?”


    朱靖怔了怔,才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師兄你這麼一說,是有些讓人害臊。尤其是這十幾位侍衛(wèi)大哥,身手既高,眼力也好,常常在大街上齊刷刷排成兩列,朝我跪地行禮,著實叫人無地自容。”


    楊晏拍了拍他,語重心長道:“你明白就好。這種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最不講甚麼禮義廉恥,甚麼混賬事都幹得出來。養(yǎng)小倌、捧戲子還不算,連身家清白的江湖子弟,他也敢打這些骯髒主意!任他怎麼花樣百出,你都隻當(dāng)沒有看見。他花了偌大心力,就是為了誘騙你入他觳中,害得你為世人不齒,身敗名裂。”


    這幾句話他說得甚是鄭重,朱靖也肅然正坐,道:“謹(jǐn)遵師兄教誨。”他自幼長於九華山上,從未出門一步,連男女之情也不懂得,對龍陽一道,更是一無所知。隻知這斷袖一事,十分兇險,乃是一頭與魔教齊名的洪水猛獸,大大的不妙,萬萬不能招惹了一點。師兄既然說不能斷,那肯定是不能斷的。


    楊晏又道:“可恨這個姓梁的,仗著我們不好跟朝廷裏的人動手,對你死纏爛打,弄得天下皆知。江湖上人多口雜,這要是傳到師父耳朵裏,她老人家一怒之下,懲戒於你,如何是好?”長長歎了一口氣,甚是憂慮。


    朱靖奇道:“他纏他的,我又不曾理會,既沒收過他一件東西,也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師父為什麼要懲戒我?”


    楊晏見他一派天真,心中甚是不好受,想:“江湖上眾口鑠金,人心可畏之處,我這小師弟哪裏懂得?這天殺的狗王爺,怎麼就盯上了他?”隻恨魔教人才凋零,沒出幾個妖豔的美少年,以致自家?guī)煹茉獯藱M禍。即搖頭道:“不是師父要遷怒你,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了兩聲,便說不下去了。


    朱靖安慰他道:“師兄莫要為我擔(dān)憂,師父俠骨仁心,必能明辨是非。”


    楊晏心道:“要是師父怪罪下來,我拚得自己名聲不要,也要替小師弟辯駁清白。”當(dāng)下故意打個哈哈,道:“我不擔(dān)憂!有甚麼可擔(dān)憂的?萬一師父真的把你綁上了,也可以請東山上那位師伯來為你求情嘛!他是師父的師兄,對你又是另眼相看,肯定不忍心你在思過堂黑咕隆咚的地牢裏受苦。”


    朱靖“啊”了一聲,道:“你說柳師伯嗎?我可有許久沒見過他了。”


    楊晏笑道:“下山之後就沒聆聽過他老人家的清奏,思念得緊罷?”


    朱靖立刻點頭道:“思念得緊!”又忙問:“我們甚麼時候迴去?”


    楊晏見他憨態(tài)可掬,笑了出來。


    二人所說的這位柳師伯,便是九華派東宗掌門人柳雲(yún)歌了。這位師伯開宗立戶,卻一個門人弟子也無,整日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東山之上。入夜之時,常聽一道清遠(yuǎn)悠揚的笛聲,從山澗中婉轉(zhuǎn)暗飛而出。這笛聲縹緲、空靈,遺世獨立,飄飄若仙,不沾一分人間煙火氣,聞?wù)邿o不欣然忘俗。來往朝拜的香客,往往將之當(dāng)成了佛國梵音,竟有些愚夫愚婦向其頂禮膜拜的。西宗弟子練功閑暇時談起,都疑是仙人下世。崔玉梅在旁打坐,雙目微暝,淡淡說了一句:“柳師兄十四年前便以一支七孔玉笛名動江湖,人稱‘靈音妙仙’。他的曲子,原不是人間之物。”眾弟子讚歎無已,遙想這位柳師伯十四年前衣袂飄飄、玉笛橫揮的靈妙身姿,不禁悠然神往。惟獨朱靖捧頰聽了幾夜,卻向人道:“這聲音空空蕩蕩,好似缺了一半。”過得幾天,柳雲(yún)歌便著人傳信,要他去東山“坐坐”。自大師兄周默以下,眾師兄弟無不為之捏了一把冷汗。起行之時,眾人一直送到山腳,執(zhí)手相看淚眼,大有“壯士一去不複還”之悲壯。聽說平時最冷傲的二師姐楊采和,夜裏還偷偷掉了幾滴眼淚。誰知第二天一早,他就手足完好、神清氣爽地迴來了,立刻被按在門口,打了一頓屁股……


    楊晏憶及此事,好奇起來,問道:“小師弟,柳師伯長什麼模樣?他的成名絕學(xué)‘折柳綠波手’,有沒有偷偷傳授幾路給你?”


    朱靖搖了搖頭,道:“沒有。柳師伯為我撫了一支古琴的曲子。”


    楊晏訝然道:“琴?不是笛子麼?”


    朱靖嗯了一聲,抬起頭來,呆呆地想著那天晚上的情景。


    柳雲(yún)歌一見他,就微笑著問:“你就是那個說我的曲子缺了一半的孩子?”


    朱靖小聲道:“正是弟子。”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的胡亂評點,是否得罪了這位高來高去、與世隔絕的師伯。


    柳雲(yún)歌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耳朵很尖呀!”


    他的神態(tài)話語隨性率意,甚至比崔玉梅還平易近人得多,完全不是平時他師兄弟所想象的、冷漠不近人情的樣子。朱靖跟他說了幾句話,懼意漸去。


    柳雲(yún)歌給他斟了一杯茶,又從一張矮幾下抱出一張弦月狀的古琴來,溫和地說:“我給你彈首曲子罷!”


    他忙放下茶盞,想說一句“恭聆師伯雅奏”。柳雲(yún)歌朝他“噓”了一聲,十指微動,彈奏起來。


    他見那張琴黑沉沉的不大起眼,琴弦卻顯得特別繁密,恐怕不在四五十根以下。他心想:“這麼多的弦,兩隻手怎麼彈得過來?”


    目光轉(zhuǎn)到柳雲(yún)歌清雋的麵孔上,又想:“師兄們?nèi)疾洛e啦。甚麼白須飄飄、仙風(fēng)道骨?一個也沒有的。我瞧這位師伯不過四十歲年紀(jì),哪有他們說的那麼老。”


    抿了一口茶,隻覺入口甚苦,甚是澀口。見那茶湯色澤深黃,想來茶葉也不是甚麼天臺雲(yún)霧、東崖雀舌,大概就是鄉(xiāng)下人自己家采製的粗茶了。


    再環(huán)顧四周,隻見舉室蒼然,四壁空空,一樣像樣的器物也沒有,床上的被褥都已經(jīng)十分老舊,有的連內(nèi)裏的棉花都露了出來。


    他心中一酸,便想把師姐縫給自己的新被子給他送來。


    柳雲(yún)歌見他心思不屬,輪指一撥,急音密雨,將他目光拉了迴來。這才收起心神,專心聆聽。


    楊晏道:“撫琴原是古今第一雅事,柳師伯又是這麼一位不染凡塵的人物,想來這曲子也高雅清妙得緊了。”


    朱靖臉現(xiàn)迷茫之色,道:“不是這樣的。”


    隻聽那琴聲激昂高亢,繁密處似鐵馬冰河,高越處如一覽眾山,偶有低徊,也似龍吟淺水,伺機拔天飛去。朱靖聽在耳中,隻覺壯懷激烈,鬥誌昂然,似乎天地玄黃,上古諸仙,皆要劈山讓道;八荒六合,萬物眾生,盡當(dāng)俯首稱臣。一顆心在胸腔裏幾乎熊熊燃燒起來,恨不得現(xiàn)在就出去大幹一番事業(yè)。


    柳雲(yún)歌見他滿心興奮,臉上大有躍躍欲試之色,微不可聞地苦笑一聲,幾個變調(diào),琴音又轉(zhuǎn)迴了他平日所奏的模樣。深幽,空遠(yuǎn),好似一些曾經(jīng)愛恨徹骨、最後卻歸於寂然的往事,又似一聲來自無盡夜空中、遙不可知的歎息。


    曲終收撥之際,天闕沉沉,長夜未央。一聲空響,月滿東山。


    楊晏問道:“你呢?”


    朱靖臊紅了臉,小聲道:“我……我睡著了。”


    這琴聲如細(xì)語低訴,聽了一會兒,隻覺身困眼乏,便止不住沉沉睡去。依稀隻聽見柳雲(yún)歌自言自語道:“君山風(fēng)露成絕響,不見人間秋月長。”替他蓋上一張棉被,抱琴而去。


    楊晏嘖嘖道:“柳師伯對你當(dāng)真不錯。你說之後自覺武功大進(jìn),也是拜師伯所賜麼?”


    朱靖用力點了點頭。他自此夜之後,常覺身輕若虛,行走奔跑,都比平時快了許多。一招發(fā)出,往往劍在意先,經(jīng)常一道精妙之極的劍招已經(jīng)落在敵人身上,自己卻沒有反應(yīng)過來,嚇了一跳。縱躍閃避,更是輕捷了不少,有時甚至懷疑對手故意相讓,否則一招招何至於發(fā)得如是之慢?想來再過幾年,必有大成。


    楊晏對這個小師弟甚是疼愛,絲毫不覺嫉恨,反而替他歡喜,笑道:“妙得很哪!最好能不知不覺發(fā)出一劍,把那個姓梁的捅個對穿才好!”見他一碗粥已經(jīng)喝盡,便下樓去會鈔。


    朱靖收拾包裹長劍,準(zhǔn)備下樓,忍不住從窗口看了一眼。隻見早市漸散,人聲沸騰,往來之客,密密如湖中魚。那偷杏兒的小孩手舞足蹈,卻是偷了一個竹圈兒,拽著那黑衫男人的衣袖,讓他投枚。那男人既不理會,也不甩開,反正小孩兒也拉他不動,隻當(dāng)沒這迴事。


    朱靖不禁一樂,心想:“這人個子這麼大,脾氣倒好。”


    下樓一看,卻不見師兄楊晏的身影。四麵一望,全無相似之人。問詢掌櫃,隻是搖頭不知。


    當(dāng)下心中奇怪,想:“這一會兒工夫,師兄到哪兒去了?”


    卻不知楊晏剛下樓梯口,掌櫃便上前告知,已有人為他們付過賬了。他還道是晉王梁惜又來討好,罵道:“狗東西死性不改!”不料掌櫃支支吾吾,道付賬者是一位頭陀,自稱普陀山南海派弟子,說今天這個東道,是他南海派慈悲為懷,送九華弟子臨行的一碗……飯食。楊晏聽他吞吞吐吐,厲聲質(zhì)問:“甚麼飯食?”掌櫃哆哆嗦嗦,瞟著他臉色,退到一丈開外,才顫巍巍說出“斷頭飯”三字。楊晏大怒,出門一看,西邊巷口一個頭陀背影一閃即沒,當(dāng)下不及思索,運起九華派獨門輕功“雪浪三疊”,提氣急追。料得小師弟在此無虞,那也不必知會了。掌櫃的見他如此兇神惡煞,如何敢再跟朱靖提一個字?


    朱靖抱劍等了片刻,不見師兄迴來,左右無事,便往那青石板橋上行去。剛到橋下,便聽得那黑衫男子皺眉道:“你這圈兒來得不幹不淨(jìng),是個贓物。我豈能跟你同流合汙,幹這勾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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