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迷宮玲瓏七竅,西北夾道更是百轉千迴。屈方寧率春日營二百精銳布查兩翼,柳狐悠然騎行軍前,搖頭晃腦,神氣閑定,簡直隨時要開嗓放聲,唱出一支真神賜福的咒曲。
探子來迴巡報,也不見他怎麼熱心,一雙眼睛隻在屈方寧身上、臉上掃來掃去,把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遍,嘴邊始終泛著一抹似笑非笑之意。
屈方寧暴露在他目光下,背心涼颼颼的很是難受,隻覺他活脫脫就是一條花冠子大蛇,自己就是隻被盯上的青蛙!他生平最怕者有二,一是他那鐵膽禦史的爹,二是已死的屈沙爾吾王爺。在這二人麵前,隻覺自己渺小而愚昧,一切手段都上不了臺麵。眼見柳狐即將後來居上,心中頗為抗拒,一夾追風馬腹,向旁邊讓了讓。
柳狐偏偏要同他來搭訕,從他的坐騎入手,把他全身上下數得著的物事一通誇讚,句句點到即止,既不特別肉麻,又恰到好處地表明了傾慕之情。末了又大發感歎,說草原有英雄子弟如斯,他們幾個老東西早該退位讓賢了。又道屈隊長何日晉升為鬼軍主帥,他老人家是一定要前去送禮道賀的。
前文暗表,柳狐是王室祭司出身,於千萬人前祝禱施法,視若等閑;一舉一動翩翩如神仙,嗓音更是醇厚優美,蠱惑人心。常人聽了他這麼一番馬屁,早就飄飄然不知南北西東也。但屈方寧聽來心驚肉跳,隻覺他每一句話裏,都藏著無數的陷阱算計。自忖沒本事對付得,索性樂得藏拙,虛偽地嗬嗬幾聲,把兩片嘴唇緊緊閉起了。
柳狐平時慣使個見風使舵的,這時卻一點也不懂看人臉色,不但沒有識趣閉嘴,還饒有興味地縱馬靠攏:“屈隊長好像不是千葉人吧?”
屈方寧心頭一凜,從睫毛下瞥了他一眼:“不是。末將是錫爾族人。”
柳狐佯驚道:“可是小燕山北的錫爾族麼?久仰久仰。尊族白燕窩聞名天下,在下有幸得而嚐之,滋味之美,此生難忘。”不無遺憾地歎了口氣,悵惋道:“可惜現在再也沒有啦!”
屈方寧心中暗道一聲“來了”,收起心神,抿嘴一笑:“柳狐將軍見笑了。末將自幼來到妺水,早已將千葉當成了自己的故鄉。”
柳狐微笑道:“在下自然理會得。若非如此,禦劍將軍怎會將你視若……性命,將通身上下的本領都教給了你?”又促狹地向他挑了挑眼:“有這麼個父親,日子過得不太輕鬆罷?聽說上次你相救他義兄之子,惹得他大發雷霆,差點兒就把你打死啦!”
屈方寧對他這幅三姑六婆的嘴臉實在厭惡,心中默默射了他滿身大窟窿,口中鎮定道:“禦劍將軍跟我說過,君子愛人以德,小人愛人以姑息。規矩不嚴,何以成方圓?末將犯了錯,自然是要挨罰的。”
柳狐幹笑兩聲,道:“這個自然,自然。愛之深,責之切嘛!”忽而大笑,道:“鬼王殿下竟然自命君子,這可是曠古未有之奇談啊!”
屈方寧也隨之一笑:“君子三道:仁者不憂,智者無惑、勇者不懼。禦劍將軍三分其二,忝居君子之列,似乎也沒什麼不當。”
柳狐瞇了瞇狐貍眼,越發滿臉堆笑:“屈隊長博聞強識,言辭犀利,比鬼王殿下亦不遑多讓。敢問屈隊長南學如此精湛,是否也是從父習得?”
屈方寧天生對危險有份異樣的敏銳,這一問雖然平平無奇,立刻察覺出不對,謹慎地迴了一句:“南學博大精深,末將所學不過滄海一粟。柳狐將軍莫要折煞我了。”
柳狐搖了搖手中馬鞭,姿態甚是儒雅:“屈隊長太過謙虛了。說到南學,在下自然不及鬼王殿下多矣。他修的是治國平天下之道,小老兒不過偷空蜇摸幾件豔聞罷了。南人重天倫,講究父慈子孝。似乎前朝有一位父親,家境貧困,無以為生,隻靠販賣桃兒過活。最後簍中隻餘下一枚桃兒,他兒子又哭喊腹中饑餓,遂自己輕輕咬了一口,便全分與兒子吃了。又有一位父親,——他是做高官大賈的,平日忙碌得很。某日他與兒子午睡,旁人催得急,叫他外出;兒子又壓住了他的袖子。這人靈機一動,想了個辦法:一剪子把自己的袖子鉸了。屈隊長,你看這人,寧可毀了一件衣衫,也不願吵醒了自己的愛子。這份愛憐之情,天底下的父親豈不是都要自歎弗如?”
這兩個大名鼎鼎的典故,屈方寧雖然知之不詳,但依稀辨別出不是甚麼融融泄泄的美好故事,當下也虛與委蛇地一笑,道:“末將才疏學淺,求鯉、讓梨倒是知道一些,柳狐將軍所說之事,卻是從未聽說。但想天下父親愛子之情,都是差相仿佛、難分高下的。這兩人的故事雖然有名些,其情也未必就比別人高貴。”
柳狐眼中精光閃爍,始終不離他臉孔左右,聞言隻是意味莫明地頷首一笑。再開口卻是話鋒一轉:“屈隊長還沒成家吧?可有心上人沒有?如此青春年少,功勳赫赫,兼之身份尊貴,乃是一城少主、一軍少帥,非常人可比。一般的貴族小姐,想必都瞧不上眼罷?”
他這生拉硬拽的本領也算登峰造極了,屈方寧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口頭含糊幾句,有心擠兌他一下:“未知柳狐將軍有何見教呢?”
柳狐捋須點頭,笑瞇瞇道:“不敢。在下有四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敝國靑可兒王子,二女兒、三女兒嫁的也都是王室宗親。小女兒剛行過簪花之禮,還未許配人家……”
屈方寧一聽,他這是要毛遂自薦,給自己做媒哪!當下啼笑皆非,頭一個念頭便是:“禦劍天荒決計不能答允。”再一想,隻覺諷刺:柳狐與禦劍鬥了十幾年,平時偶一提及,都是一副恨不得將對方拆骨剝皮的口吻。此刻為了紮伊這塊兒肥肉,不但可以攜手同行、言笑晏晏,還談起兒女親家來啦!忍住發噱,推諉道:“承蒙將軍垂愛,末將惶恐萬分。隻是婚姻大事非比兒戲,一切還須請禦劍將軍定奪。”
柳狐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跟你們鬼王殿下不一樣,對往日仇怨看得沒那麼緊要。再說,從前是敵人,往後未必就不能做朋友。屈隊長,你說是不是?”
屈方寧暗暗“呸”了一聲,笑道:“正是。”
柳狐神色喜不自勝,越發擺出一副親家翁的派頭,拉著他的手親親密密說了許多閑話,又拿出一個兩頭尖尖的珊瑚佛手荷包袋,說是他小女兒親手所製,在畢羅也算一件妙物,等閑難以得到,今日贈予屈隊長,望勿嫌棄小女孩手腳粗笨雲雲。屈方寧腹中暗笑,連忙答謝,珍重地放入懷中。這荷包針腳綿密,繡工非凡,流蘇絡子打得十分精致,搖動時暗香縷縷,正是一件小兒女情思之物。屈方寧捏了捏荷包邊,卻不禁想起了昭雲兒那個麝香香囊,心中冷笑一聲:“你們疼愛女兒、侄女的法子,倒是如出一轍。”
言語間探子來報:前方出現一東一西岔路,路口有斷戟、血跡、蹄印,車轍淩亂。屈方寧趕往察看,下馬撚了撚帶血的幹土,又向四麵白石障壁凝目細看,眉心微蹙。柳狐在馬上笑吟吟道:“屈隊長可看出甚麼端倪沒有?咱們該往哪邊走?”
屈方寧凝眉道:“末將鬥膽借您地圖一觀。”
柳狐一反平日扭捏,爽快地拉開地圖折頁,指點當前所在。屈方寧見兩條岔路描繪分明,東路寬闊,四向八達,主道繞了個曲形半圓,直達盟軍如今所在的三風林附近,路程約有四十裏;西路狹深,無甚分支,至十七八裏外一處塌穀,便已無路。屈方寧細看片刻,指道:“西路最末一二裏處,為何一片空白?”
柳狐歎氣道:“白石迷宮九孔七竅,倉促之間計裏畫方,實在難以周詳。”
屈方寧半信半疑地掃了他一眼,起身道:“既如此,末將領兵前往西路探查,請將軍從東路切入,前去與大軍會合。”
柳狐忙搖手道:“不可不可。西路狀況未明,我怎能讓屈隊長冒這個險?在下要是獨自迴營,鬼王殿下還不得扒了我這張老皮?依我看,他們也不敢向虎山行,多半就是龜縮在塌穀附近。咱們還是一起去瞧瞧罷!”
屈方寧又盯了他一眼,道:“此路極其狹隘,輕騎尚可進出,大軍貿然前行,恐有首尾壅塞、退不及時之憂。柳狐將軍如放心不下,就請在此路口稍待片刻。”
柳狐拉著他的手,情真意切地握了握:“諸事小心。發現敵蹤,金角為訊。”
屈方寧嘴角一動,客氣地掙開他的手:“柳狐將軍也是一樣。”點兵百餘,輕騎而去。
柳狐目送他背影消失在白石之間,輕輕捋動馬鞭,臉上浮起極其異樣的笑容。
他手下一名偏將窺見他神情,似有些不寒而栗:“將軍,追風千人斬聰明過人,方才似已有所察覺。此計恐怕……”見柳狐身邊一名黑刀侍衛向他簡短地搖了搖頭,隻得吶吶閉嘴。
柳狐笑道:“我這個計策看起來不太高明,對不對?”轉而看向前方,笑意更濃:“你的憂心很有道理。隻是聰明的人啊,往往會輸在最笨的法子上。”
夕陽之下,他的目光落在白石群頂上一片殷紅如血的雲霞上,手法輕柔地理了理坐騎的鬃毛。
“——莫讓我失望啊,屈林。”
未多時,塌穀盡頭果然傳來械鬥之聲,金角淒厲,於暮色中無力響了十餘聲,便歸於死寂。柳狐雙目微瞑,在馬上隨兵戈聲搖頭晃腦,似在聆聽妙曲仙音。得知盟軍在三風林大敗王軍,這才踏上東路,徐徐前往會合。一見禦劍,立刻做憤激狀,直道屈隊長不聽勸告,執意前往西路查探,分道揚鑣,至今未歸。又道他心急如焚,正待進穀接應,敵軍三千自東路襲來,他以殘燭之身勉力支撐,金角連聲,急傳險訊,向穀內的屈隊長求援,竟不得應。無奈之下,撤往三風林。為今之計,應火速調派盟軍,前往救援。他中心憂慮,願以殘朽之軀領命前去,不辭勞苦,不計傷亡,務必以尋迴屈隊長為首任。
禦劍甲胄未除,執槍立地,懶洋洋倚靠在虎皮軍座上,聽他激昂沉痛地述告完畢,微一點頭:“知道了。”
柳狐狹長雙目一閃,似在窺探他的神情:“……屈隊長一意孤行,如今身處不測,也是在下未極力勸阻之故。還望將軍以將士安危為重,盡快委派人手,前去救援。”
禦劍漫不經心笑了一聲,道:“原來柳狐將軍對我軍一個百人隊長如此愛重,這如何敢當?”向旁一讓,笑意更重:“屈隊長,是不是該出來道個謝啊?”
盔甲響處,屈方寧果然從寬大的椅背後走了出來,躬身道:“末將在此,有勞柳狐將軍關懷。”
柳狐神色陡然一變,頃刻又恢複原狀,幹笑道:“原來……屈隊長已經先在下一步迴營了,也不著人傳訊,好叫人放心不下。”
屈方寧客客氣氣道:“末將與柳狐將軍分別之後,一路追尋車轍,並未發現敵蹤。及至塌穀盡頭,見一條窄道通往東南方向,想著將軍地圖尚未繪製完成,便自作主張前往探查。也是運氣尚佳,一路坦途,直反營地。聽聞將軍即將迴營,便思量著麵晤之後再行報告。這是末將太過怠惰之故,請將軍責罰。”
柳狐忙稱言重,一雙眼睛緊盯著他麵具下的雙眼:“屈隊長孤身犯險,勇氣可嘉,嗬嗬,勇氣可嘉。然而……兩條路皆不見人影,這西北夾道莫非還另有蹊蹺不成?”
屈方寧迎著他目光微微一笑:“身在無義之地,蹊蹺自然比別處多些,柳狐將軍也無需太過擔心了。”
柳狐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麵皮:“屈隊長人馬平安,再好不過,也不枉在下苦苦等候一場。”
屈方寧側了側頭,笑道:“有您坐鎮外圍,末將自然是放心的。以將軍之大義,一旦末將遇險,定會竭力相救,斷斷不會效仿那些落井下石的無恥之徒,耳聽金角,坐視不理。”
這幾句話差不多已經是挑破說了,柳狐臉皮再厚,也不禁微露窘態,咳了兩聲,忙忙地告辭出去了。
伊恩圖可不會輕輕將他放過,立刻跟了上去,明嘲暗諷,含沙射影,占盡了口舌之利。屈方寧遙遙見柳狐一邊佯裝優雅地拂袖、一邊尷尬地疾步離去,不禁笑出聲來。
禦劍順著他目光看去,莞爾道:“老狐貍這次可被你擺了一道。”
屈方寧收迴目光,臉上諧謔之色盡去,道:“將軍,果真如你所料,他與紮伊王軍暗中勾結,妄圖同時撲滅我們與親王兩路軍隊。我假傳險訊,一試即知。隻是我不明白,他處心積慮,一心要置我於死,究竟是甚麼用意?”
禦劍嘲道:“他是見你我關係親密,想讓我心緒大亂。堂堂正正鬥法,他贏得了麼?不過我們屈隊長洞若觀火,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戲。”往座椅上一仰,隨手牽了牽他的手,道:“你說穀中並無埋伏,這倒是出人意料。或許大叔般對此人亦有顧慮,不肯全盤信任。”
屈方寧睫毛低垂,輕聲道:“誰肯完全相信一隻狐貍呢?”
紮伊王軍自從三風林大敗,憋了一肚子惡氣,卯足了勁反擊。盟軍自申宮往後,前進愈見遲緩。至寅、未二宮之間,日夜戰火不熄,幾乎寸步難行。更有一隊神行飛衛軍,人數不足千餘,皆身披鷹羽披風,行動神出鬼沒,全然不循章法,三次突襲營地,三次全身而退,攪得人心惶惶,或有謠傳“神助”者。七月底鄂拉河一戰,柳狐手下“三赫”之一布哈斯赫率八千人馬,追擊其至鄂拉河畔。其時正是草原雨季,鄂拉河水勢浩蕩,截斷去路。布哈斯赫仰天大笑,舉鞭一指,才道出一聲:“看你今天插翅難飛!”飛衛軍那名年輕首領一聲令下,一眾手下紛紛踏上馬背,披風一張,翼生兩脅,好似一群灰色魚鷹,從河麵上平坦滑過,穩穩落在對岸,消失在長草之間。
盟軍頭一次見到如此奇景,無不瞠目結舌。待迴過神來,哪裏還有人在?
屈方寧在後路遠遠望見,也不禁撟舌不下。向禦劍請教時,隻知是新興之物,尚未普及紮伊全軍。那飛衛軍首領名叫燕飛羽,隸屬王軍第一親衛隊,精通製造之術,這披風就是他的獨創。
屈方寧見那名首領身形甚為瘦弱,個子也不甚高,動作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早就起了一較長短之心。聽到後一句,殺心頓起,心道:“此人不能留。”念頭浮起的同時,腦中一根沉寂已久的弦仿佛被人狠狠撥了一下,霎時之間,想起了當年自己與賀真第一次見麵的情形。
他一直不明白,賀大哥那麼風度翩翩的一個人,當時明明對他十分欣賞,為什麼卻要纏鬥不休,不顧一切地要把他除去?直到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禦劍見他呆呆出神,舉鞭一戳他的額頭:“怎麼,著急被人比下去了?”
屈方寧迴過神來,搖頭道:“我在想,他跟小將軍誰更厲害一些。”望著水麵幾頭驚飛的鳧雁,茫茫道:“離開這麼久了,我可真想他。”
禦劍聽他這句話中真情流露,微微一笑,又戳了戳他臉頰:“那趕緊把這位燕統領帶迴去,讓他跟你的好朋友切磋技藝罷。”
屈方寧心道:“人家未必肯跟我迴去。”一迴頭間,見巴達瑪赭冠黑服,立於白石軍前,向河對岸飛衛軍消失的方向癡癡出神。遂想:“他也想生出一雙翅膀,飛到他妻子的身邊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