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寧乍見光亮,幾乎睜不開眼睛。燕飛羽拋下手中一個引吊軲轆,將他身上繩索割斷。屈方寧虛弱道:“你害得我好苦!”燕飛羽莞爾一笑,道:“你自己不說,怎能怪我?”解下腰畔水袋,灌了他兩口清水。屈方寧貪婪地牛飲幾口,口鼻中汙水一並噴了出來,連咳帶嗆,不成模樣。燕飛羽蹲在地上,一手給他拍著背。見他身上髒得不堪入目,喚道:“敏姊,帕子。”她身著銀甲戰(zhàn)裙,英姿凜凜,說的卻是一口溫軟的南音。屈方寧還道她要替自己擦身,不禁有些忸怩。燕飛羽接過帕子,隨手往他臉上一擲,哂道:“光溜溜的臭小子,自己弄幹淨(jìng)罷!”果然不再管他,一手拂開如雲(yún)秀發(fā),迴到禾媚楚楚身邊。
屈方寧才知會錯了意,臉上一紅,尷尬地咳了一聲。禾媚楚楚衣裾微微一動,柔聲道:“你別戲弄人家。若不是你設(shè)下陷阱,人家何至於此?”美目流轉(zhuǎn),雲(yún)髻逶垂,坐在榻上,原地向屈方寧道了個萬福:“恕妾身無禮,敢問小公子貴姓?”
屈方寧略一遲疑,答道:“我姓蘇。”
禾媚楚楚螓首微頷,道:“想來是禦史大人之後了。奴家潁川楚氏,虛歲二十有三。往日多有得罪,還請恕過。”
她氣質(zhì)嫻雅,吐字如珠,一顰一笑,自有種令人移不開目光的華貴風(fēng)情。屈方寧忙道:“不敢當(dāng)。”忽然心中一凜,脫口道:“是了,你是楚相國的……”霎時之間,明白了禦劍當(dāng)日手執(zhí)絹冊,森然道出的那一句“一品千金”。旋即一陣懊惱,垂頭道:“對不起,我……殺了你堂哥,翰林院……會寫文章的那個。”
禾媚楚楚淡淡一笑,抿了抿嫣紅的嘴唇:“楚明望麼?不要緊的,他文章寫得不好,腦子也不聰明。你比他厲害百倍,殺了他有甚麼可惜?”見他手腕軟垂無力,擦不到後背,便讓他過去自己身邊,接過那塊泥墩也似的帕子,溫柔地替他擦拭。燕飛羽在旁道:“如非你們上次興兵進(jìn)犯,這死人老頭也不肯讓我開渠引水,毀了他家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向地下的大叔般一指,又跌足道:“可惜功虧一簣,給千葉那幾個狗將領(lǐng)逃了出去。禦劍天荒一人一馬,將咱們辛辛苦苦熔鑄的鐵壁打破不說,三千衛(wèi)兵都沒能留下他。呸,真不知到底是人不是!我本想拿你與那廢物王子要挾他,敏姊說此人冷血無情,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下得了殺手,隻得作罷。你常年在他身邊,可知這傳聞是真是假?”
屈方寧苦笑一聲,道:“是真的,騙你作甚?敏姊說得很是。你要拿我作人質(zhì),一根毛也換不到。殺得慢了,他還要替你補一刀。”言談間身上汙泥已擦去大半,便背對二人係好上衣。下身隻剩一條底褲,一時之間也無物遮蔽,隻得抻了抻衣擺,把屁股擋住。燕飛羽怪道:“你怎麼也叫起敏姊來了?”禾媚楚楚以手支頤,輕輕道:“今日情形不同以往,我們與蘇公子原不該拘禮。”自道身世,卻是南朝尚書右丞楚伯貢次女,小字淑敏。屈方寧將三個字連著念了一次,心道:“這名字果然美得緊。”見所在鬥室垂幔翩躚,溫軟香紅,似是女子梳妝之所。楚淑敏一身珠翠冠冕,華服盛裝,一動不動地坐在梳妝臺前,一雙纖纖玉足距離大叔般的人頭隻有一尺之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陣不祥預(yù)感,忙開口道:“敏姊,你們接下來怎麼辦?”
楚淑敏才將手邊一個小小茶盅放下,不知服下了甚麼藥丸。此刻懶倚妝臺,耳垂上一枚小巧的珍珠耳環(huán)發(fā)出明潤的光澤:“燕燕預(yù)置了一條水下秘道,讓她帶你出去便是。這張地圖上標(biāo)注的是紮伊數(shù)百年來幾處藏匿金銀珠寶之地,大叔般四個皇子與傳國玉璽都在此處。往後千千萬萬場惡戰(zhàn),每一樣都要花錢。你留著慢慢用罷!”削蔥根般的玉手伸出,在臺上一張淡金色的舊羊皮紙上一指,嘴邊露出一絲諷笑:“這些男人口口聲聲為我獻(xiàn)出了一切,可這張地圖呀,誰也沒有對我提起過。他們北方蠻夷,能懂得甚麼生死相許、白首深情?他們說的甜言蜜語,我一個字也不信。”
她話語嬌柔,屈方寧卻愈聽愈是心驚:“姊姊,你……不和我們一起出去麼?”
楚淑敏輕輕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長姊般的溫柔之意:“嗯,我自然也是要出去的。”指尖點了點大叔般的人頭,微微笑道:“你現(xiàn)在軍銜太低,如兩方開戰(zhàn),位微言輕,難以影響局勢。你把我和這個人的頭顱帶出去,定是頭等軍功。你以此為進(jìn)身之階,十年之內(nèi),應(yīng)可獨當(dāng)一麵。南朝千萬老百姓的性命,姊姊就交在你手上了。”
屈方寧聽她話中之意,竟是讓自己割下她的腦袋進(jìn)獻(xiàn)千葉。這一下駭?shù)檬肿惚洌澛暤溃骸安唬弧R鋈ィ蹅內(nèi)齻一起出去!你……不走,我也在這裏陪你。”
楚淑敏靜靜一笑,柔聲道:“小公子,你理會錯啦。我們這樣的人,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姊姊是個軟弱的女人,苦苦掙紮至今,一天也捱不下去了。我自己享福,卻把千斤重?fù)?dān)都放在你一個人肩上。你當(dāng)我懷著甚麼好意呢?”說到末尾幾字,眼圈也紅了。
燕飛羽搶上幾步,單膝點地,握住她柔軟雪白的手掌,聲音中已有乞求之意:“敏姊,我甚麼也不要了,再也不打仗了。咱們一起迴江南罷!一起瞧瞧你祖母,替她老人家捶捶背……再殺進(jìn)相府,一刀砍了你那人麵獸心、喪盡天良的父親。”
楚淑敏麵色已經(jīng)如紙之白,一手輕輕按著胸口,似在強忍痛楚。聞言開顏一笑,輕聲道:“徐燕華,你傻不傻?這些事情,我早就不在意了。我這一輩子,就是從一個地宮,到另一個地宮。我累了,不想再逃了……”指尖緩緩攏住燕飛羽手上的銀色指套,一雙動人心魄的秋水眸漸漸黯淡下去:“這些年比在江南時,也沒有甚麼不快活。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嘴角淌下一縷黑血,就此氣絕。
屈方寧萬料不到她決絕如此,見她神情安詳,麵色如生,想到她溫柔的話語,不禁悲從中來,撲在她身上大哭。
燕飛羽反而遠(yuǎn)較他為平靜,拭了拭麵上淚珠,起身道:“蘇公子,請借短劍一用。”
屈方寧哭得肩頭聳動,倒轉(zhuǎn)易水寒劍柄遞了過去。隻見燕飛羽一手挽住楚淑敏雲(yún)鬢,一手執(zhí)劍揮去,將一個芳華絕代的美人頭割了下來。
他駭了一跳,哭聲稍止。燕飛羽也不看他,徑自道:“我們出去罷,帶點幹糧清水。你的寶貝坐騎怎麼處理?”屈方寧這才瞧見井軲轆旁那頭奄奄一息的白尾鱷,忙道:“我有東西在它嘴裏。”燕飛羽更不答話,一劍斬落鱷首,將冰鑒擲了給他。二人收拾了些麵餅醃肉,燕飛羽卷起羊皮地圖,左手提起大叔般的人頭,卻將楚淑敏的頭顱抱在懷裏,領(lǐng)他出了鬥室。門外道路逼仄狹窄,似是個地下礦井。屈方寧跟在她身後,在一團(tuán)漆黑中鑽山爬洞,不知過了多久,才來到一處略有光亮的地洞中。二人合力將頭頂蓋板打開,水流嘩啦一聲順階而下,灌入地井。燕飛羽道:“出口就在上方。七八天後積水流盡,便可出去了。蘇公子,我們就此別過。”
屈方寧猶自沉浸在楚淑敏自盡的悲痛中,聞言隻覺渾身冰冷,費盡全力才抬起眼來,望著她冷靜得怕人的臉:“徐……徐姊姊,你萬萬不可如此。徐廣將軍……還有你親人、朋友……日日夜夜,都盼望你平安歸來。”
燕飛羽一笑搖頭,背靠石壁坐了下去,小心地將楚淑敏的頭捧在身前,目光中全是濃情:“蘇公子,我從小到大,隻有敏姊一個親人。連她也不在了,卻叫我到哪裏去?她常常誇我心如鋼鐵,不下須眉男子。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是逼自己裝出來的。我心裏害怕得很……說到底,我隻是個馬夫的女兒。要是真正的徐小姐,一定不像我這麼軟弱。我本想迴去再告訴她的,現(xiàn)在她聽不見了……”說著,眼中落下淚來,在楚淑敏死去的嘴唇上深深一吻,一手握住小腹上易水寒的劍柄,就此再也不動。
屈方寧呆呆看著她垂下的長發(fā),隻覺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席卷而來,再也支撐不住,跪在地下失聲痛哭。
眼前大水滔天,氣勢恢宏的紮伊王宮連續(xù)轟塌,斷壁殘垣緩緩傾入水中,黑煙巨浪幾乎遮蔽驕陽。
腰係長索的赤膊士兵自岸邊小心翼翼地潛下,如黑豆般散落水中,四處搜尋幸存者蹤跡。郭兀良親自監(jiān)督,指揮搜救。禦劍高大的身影手執(zhí)流火,遠(yuǎn)遠(yuǎn)立在白石階上。越影在他身後噅鳴幾聲,複又喑喑地低下頭去。
西北角上一段一人多高的地下管道從中斷裂,穢物瀉出,直沒大腿。內(nèi)裏烏黑一團(tuán),隻能高舉火把徐徐前行。午時將至,管道深處忽傳來一聲興奮的叫喊:“找到殿下了!”郭兀良又驚又喜,急忙跳入水中,大步上前迎接。果見必王子蓬頭垢麵,伏在一匹辨不出毛色的馬兒背上,從管道盡頭緩緩出現(xiàn)。郭兀良喜極而泣,也顧不得汙穢惡臭,將他從馬背上攙扶下來。什方等人一擁而上,將他從頭到腳清洗一番,這才恢複了幾分本來模樣,隻是多日不曾飲食,臉餓瘦了一大圈。郭兀良不斷替他摩挲胸口後背,含笑帶淚道:“幸而你平安無事!倘若有個萬一,師父隻能在金帳前自刎謝罪了。”千葉諸將也喜不自勝,連連合十念禱,感激真神保佑。
此時管道中歡聲連連,又救出一批千葉士兵,烏熊幾人都在其間。烏熊早就餓得脫了力,渾身赤條條的,白眼朝天地仰躺在地上,哼哧哼哧直喘氣。亭名肚皮漲得鼓鼓的,都仁在水底拉人救人,兩隻手肘都脫了臼,自有軍醫(yī)上前救治。
禦劍聞訊而至,見烏熊幾人脫險,眼角不自覺地向幾名獲救士兵身上掃去,口中道:“帶殿下下去休息。”轉(zhuǎn)眼瞥見馱必王子逃出生天的那匹馬兒,卻是一怔:隻見它洗盡鉛華,露出一身雪樣白鬃,不是追風(fēng)是誰?
柳狐也衣袂飄飄地來到眾人身邊,環(huán)視四周,左顧右盼,驚疑道:“王子殿下,怎麼屈隊長沒跟你一起麼?”
必王子嘴唇一顫,旁邊半死不活的烏熊早已一個縱躍跳起,揮拳向他臉上打去。郭兀良急忙拉開,怒道:“烏熊,你好大的膽子!”烏熊給人七手八腳按住,猶自劇烈掙紮,嘶吼道:“我打的就是他!臭不要臉的東西,我們老大救你性命,你卻縱馬逃走,將他一個人丟在鱷魚潭裏!你還他的命來!你他媽的……”吼到最後幾句,滿臉都是淚水。亭名幾人在旁聽了,也是個個眼睛通紅,恨意衝天。
郭兀良聽這話不對,滿腔喜悅登時冷了大半,厲聲道:“怎麼迴事?”
烏熊咬牙咽淚,將地下之事說了個大概,說到最後鱷魚咬斷繩索,急忙收來看時,胡雅克與那名小兵都已葬身深潭。眾人擔(dān)心屈方寧安危,本欲讓都仁身係斷繩,過去接應(yīng)。必王子與侍衛(wèi)附耳商議一番,卻建議先做一道繩梯上去,設(shè)法引開水流,令水位不再上升為要。眾人一想有理,便拆索搭梯,出了缺口。什方道:“殿下這個主意,可高明得很哪!”
烏熊一口飛唾,正噴在他額頭上:“高明個屁!他一出去,便偷偷跨上我們隊長的寶貝馬兒,朝另一邊發(fā)狂似地逃走了!我們急怒攻心,連追帶喊,哪裏叫得他住?我們沒有辦法,隻得重新剝皮搓索……一個半天高的大浪打過來,把我們都衝進(jìn)了那屎尿管子。我們隊長……就這麼……被他害死了!”喉中一陣哽咽,指著必王子切齒道:“隻要我烏熊達(dá)爾活在世上一天,遲早要替我老大報仇!”
郭兀良心中暗道一聲不妙,頭一個念頭便是攔在禦劍麵前:“天哥,事有兩端,此人之言不可偏信。”
禦劍漠然不語,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籠在必王子臉上,緩緩道:“阿必,他說的是真是假?”
必王子與他森冷的目光一觸,登時牙關(guān)打戰(zhàn),臉色煞白,全身幾乎僵硬:“我……我……天叔,父王曾囑咐侄兒,讓侄兒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性命……”
這句話雖未直承其事,其實等於已經(jīng)招認(rèn)了。隻見禦劍瞳孔急劇擴(kuò)大,一手抓住他胸襟,將他整個人生生提了起來,一字字都仿佛從牙縫中迸出:“你把他一個人丟在地下?”
必王子從小視他如天神,深知他不喜人囉唕打擾,從不敢在他麵前表露。他對屈方寧一直看不順眼,內(nèi)心深處,也難說沒有一絲對他與禦劍關(guān)係親密的妒意。此際隻覺一股強大殺意覆壓全身,一下嚇得狠了,整張麵孔倏然煞白,連嘴唇都泛了白。郭兀良一步搶上,攔在二人之間,聲音都急得啞了:“天哥,大哥隻他一個成年的兒子……”禦劍眼角一動,緩緩將他放了下來。必王子雙腳一落地,便向郭兀良懷中直直跌去。什方幾人手忙腳亂,又摸胸口,又掐人中,無有敢與禦劍對視一眼的。折騰片刻,王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烏熊罵道:“你還有臉哭!老子才要哭呢!我們隊長活蹦亂跳一個人,就這麼沒啦!可憐他一世英雄,落了個死無全屍!以後給他做頭七,魂還不知收不收得迴呢!”說著,也不禁嚎啕大哭。什方忙喝道:“閉上你的鳥嘴!怎見得一定就……了?屈隊長福大命大,隻怕已經(jīng)脫險也未可知。”偷偷瞟了一眼禦劍的臉色,扭頭向沿岸搜救的士兵吼道:“還發(fā)甚麼呆?快快快,都給我動起來!拚著三天三夜不睡覺,也要把屈隊長找到!”
一時千葉眾兵急切切地忙碌起來,郭兀良向烏熊等詳細(xì)詢問了水下位置,調(diào)派大批人手,下水指揮打撈。什方諸人也雲(yún)集岸邊,或計議深長,或親自動手,關(guān)切非凡。眾將士還不知發(fā)生了何事,隻覺氣氛十分緊張,心中納悶,手上愈發(fā)賣力。須臾夜色降臨,水麵上火把點點,歸鳥掠水驚飛,好看煞人。禦劍高大的身影隱在黑暗之後,看不清神色如何。
郭兀良在烈日下奔走了一下午,又在及腰深的水中浸了半夜,到底支撐不住,給人攙扶上岸,喝了兩碗?yún)啪忂^來。見禦劍一直沉默不語,心中也一陣難過,向他身邊挪了一挪:“天哥,方寧身手極佳,又有機關(guān)利器傍身,必能……自保無虞。”
禦劍幽深的雙目在火光下極輕地一動。郭兀良隔了一會才明白:他是笑了一聲。隻聽禦劍開口,聲音平靜如昔:“你也不必斟酌言辭,盡挑好的說。他是死是活,我都擔(dān)當(dāng)?shù)闷稹0⒈卦觞N樣了?”
郭兀良心中舒了一口氣,應(yīng)道:“他已經(jīng)睡下了。天哥,阿必作出此等行徑,豈止胸襟狹窄,簡直不仁不義。也是我素日懈怠管教,不知他品性低劣至此。待迴去之後,我定要向大王負(fù)荊請罪。隻是他雖對不起方寧,終究是……終究是……無論如何,還是在金帳前交由大王發(fā)落為上。”
禦劍搖了搖頭,忽而一笑:“頭一次聽你搬出結(jié)義多年的情分來求人,沒曾想是為了這個。怎麼,你以為我要對他下手?阿必是一國儲君,又是我義兄之子。終此一生,我不會動他一根手指。”
郭兀良目光一黯,苦笑應(yīng)了一聲,心中卻浮現(xiàn)出他聽到屈方寧死訊時的眼神:“……那個時候,你真的沒有一絲殺他的念頭麼?”
忙碌一夜無果,水位反漲了一尺多。天將明時,探子來報:紮伊肅清軍餘黨藏身飛龍澗下,伺機反撲。什方果斷請纓出戰(zhàn),攜了必王子與八千禦統(tǒng)軍,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了這個是非之地。第二日水位已不再上漲,柳狐也主動派遣了一支小隊前往搜尋。他手下士兵生長天山腳下、雪錯湖邊,水性遠(yuǎn)非千葉眾兵可比。潛身而下,如魚得水,水麵隻露出短短一截葦管,半天都不見出來換氣。蘇音更深入廢墟之下,借助浮力搬動梁柱,從斷裂變形的石門中靈活穿梭,引得岸上人人側(cè)目。鬼軍萬餘人連夜揮鏟,在東北角開鑿出一條二丈寬、一人多深的壕溝,將茫茫積水重新引入河流。開通之初,隻見一道白浪唿嘯而出,壕溝旁人人濺得一身透濕。水麵漂浮著無數(shù)枯枝敗葉、衣物器具、牲畜人屍,自有人在旁打撈。最初一二日,水中漂出來的還有活物。到得三四天後,水勢愈來愈小,送出來的東西也愈來愈稀少。偶有屍首漂出,腫脹得無比巨大,隔著老遠(yuǎn)就能聞見一陣惡臭。烏熊、亭名幾人吃睡都在水邊,每見一具身著鬼軍軍服的屍體,都急忙撲上去辨認(rèn)。這一日一具無頭男屍順?biāo)觯既释献蟻硪豢矗J(rèn)得是胡雅克,忍不住撫屍大哭。春日營眾兵聞訊而來,也湊在屍體旁邊大放悲聲。烏熊哭道:“老胡,老胡,你怎麼就這麼去了!我還欠你十兩銀子、一匹好馬哪!”一時想起屈方寧,又是一陣嚎哭:“老大,老大!你要是也這麼死了,我也不活了!”正哭得兩眼發(fā)暈,隻覺眼前一暗,禦劍魁梧的身影已經(jīng)越眾而入,站在那具浮腫屍體前,眼神極為怕人。他心裏一慌,便嚎不出來了。隻聽禦劍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是誰?”
烏熊見他執(zhí)槍的手穩(wěn)若磐石,指節(jié)卻已攥得變了形,隻覺一陣心驚肉跳,忙將胡雅克名字報上。隻見禦劍提起槍尖,在屍體頸下一撥,指節(jié)緩緩鬆開,轉(zhuǎn)身走了。郭兀良長籲了一口氣,低聲斥道:“休得胡亂哀嚎!白白惹人心焦。”一邊囑人就地掩埋。烏熊向禦劍離去的背影偷瞥一眼,心道:“老大上個月還和車二哥說,以後無勢可倚,隻能靠自己了。這次出來當(dāng)護(hù)衛(wèi),將軍也沒過問半句。現(xiàn)在一看,豈不是還關(guān)心得很嗎?可惜老大他看不見啦!”想到此處,又掉下淚來。
這一邊開渠引流,水麵不斷下降。加之烈日暴曬,一大片恢宏的廢墟逐漸顯露出來。這幾日又俘獲了一批工匠,根據(jù)指點,在地圖上找到了十二處地下暗井的位置,那是紮伊王宮為了應(yīng)對洪澇之年所建的排水管道。燕飛羽水淹王宮之時,已將暗井全部封住。柳狐在旁道:“在下有一火器,可在水中發(fā)動,威力無比。何不讓我分派十二小隊,身負(fù)火器潛入水底,疏通暗井?”郭兀良性情一向敦厚,此時也不禁輕輕嘲諷了一句:“當(dāng)日柳狐將軍不顧我軍人質(zhì)安危,強行向王宮轟炸的,想必也是此物了。”柳狐哈哈一笑,道:“將功補過,為時未晚嘛!”郭兀良暗暗皺眉,過去與禦劍商議。千葉諸將也議論紛紛,或曰:“這等浩大工程,不知耗時幾許。大叔般不知所蹤,正是一舉覆滅紮伊的絕好時機。柳狐詭計多端,早已在暗中有所行動。他主動獻(xiàn)計,多半是用來拖延時間,絕非真心為了救人打算。”禦劍坐在帳前,目光落在壕溝出水口處,似乎心不在焉。聞言忽道:“讓他去!”眾人麵麵相覷,均覺將軍傷心愛子慘死,冷靜全失。有人試圖提出異議,禦劍卻已重新望向遠(yuǎn)處,顯然不願多談。此時距王宮坍塌已七八日,人人都知屈方寧兇多吉少,但見禦劍鐵了心要將地皮翻轉(zhuǎn)過來,又豈敢多嘴一句?當(dāng)下柳狐派人潛入暗井,連夜炸毀七八處封石,水位頓時急速下降。這一天入夜時分,大半宮殿殘骸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水麵之上。一名畢羅士兵見一角殘簷上皺巴巴貼著一物,伸手一揭,見是一個做工精細(xì)的皮套,一麵已被水泡得軟了,另一麵上還殘留著一個木頭底座,鑲嵌得甚為牢固。他隻覺有幾分眼熟,正在尋思,蘇音已經(jīng)劈手奪過,搶在手上細(xì)看。這士兵還嚇了一跳,問了聲:“侍衛(wèi)長?”蘇音聽而不聞,將那皮套小心地鋪在岸邊。柳狐款步走來,一見之下,倒吸一口冷氣:“這……可不是屈隊長的弩箭麼?怎地……會在這裏?”
郭兀良這幾日與春日營士兵共同起臥,問清楚屈方寧與眾人分離之時的境況,隻道鱷魚近不得他身,猶自抱了一絲僥幸。此時見了殘弩底座,隻覺最後一線希望也落了空,渾身力氣都似被抽空,頹然往地下一坐,呆呆看著水麵。隻見滿地狼藉,眾兵手執(zhí)鍬鎬,向地下挖掘。他不上去督導(dǎo)指揮,隊伍也沒了頭緒。一名副統(tǒng)領(lǐng)小心問道:“郭將軍,還繼續(xù)挖麼?”郭兀良深深埋下頭去,還未迴答,禦劍已在身邊斷然開口:“繼續(xù)挖!”郭兀良搖了搖頭,眼眶也紅了:“天哥,算了罷!方寧……已經(jīng)死了。”禦劍無動於衷,冷冷道:“死要見屍。”走向岸邊,親自督率。廢墟上的火把穿梭來往了一夜,火光映在水中,照徹天際。場中除了鐵鏟挖掘之聲,就隻剩畢羅士兵在水下遊動的輕響。天光微亮?xí)r,前來輪換的一批人已到岸邊。一名畢羅小兵見蘇音手上皮膚都泡皺了,擔(dān)心道:“侍衛(wèi)長,你還好麼?不然歇歇再下去罷。”蘇音擺了擺手,嚼了幾口幹糧,重新潛入水中。
郭兀良遠(yuǎn)遠(yuǎn)瞧見,心頭一熱:“縱使柳狐將軍當(dāng)真不懷好意,做到這份上也不容易了。”見禦劍一動不動地屹立岸邊,勸道:“天哥,你也去歇息一會,我替你看著。”禦劍沉默片刻,道了聲“嗯”。轉(zhuǎn)身才動,隻聽一陣?yán)嘶ǚ瓌勇晱乃聜鱽恚K音嘩啦一聲鑽開水麵,手中濕淋淋地攬著一人,烏發(fā)披麵,全身軟垂,不知是死是活。他手腕上纏著一個長發(fā)的人頭,已經(jīng)腐爛大半,瞧來極為可怖。
春日營士兵一見他身形模樣,便已激動萬分。待蘇音喘著氣將他送上水麵,平平正正放在地上,拂開他臉上水珠,露出一張血色全無的臉孔來,更是忍不住歡聲大叫:“屈隊長!屈隊長!”
蘇音跪在一旁替他按壓胸口,少頃,見他全身向上一弓,口鼻間噴出幾股水來。烏熊等無不喜極而泣,在他身邊又哭又笑,互相摟抱,狀似瘋癲。消息傳開,千葉將士皆喜不自禁,岸邊歡聲雷動。
郭兀良也越眾前來,見屈方寧在人攙扶下坐了起來,也是歡喜難言。柳狐傍著他身邊,笑瞇瞇道:“屈隊長是有福之人,在下早就說過他會平安迴來的。”
屈方寧上衣破破爛爛,隻剩下一邊衣袖,隻有喉結(jié)下的紐扣還緊緊係著。下身隻一條底褲,兩條腿上全是石礫刮痕。聽見柳狐說話,掙紮站起,叫了聲“柳狐將軍”,將背上一個四四方方的銅器取下,一揭蓋子,一顆須發(fā)掛霜、凍得青白的人頭骨碌碌滾了出來,正是紮伊國君烏赫爾般。
柳狐驚道:“屈隊長,你這是……?”
屈方寧虛弱道:“如……當(dāng)日約定,屬下此戰(zhàn)全部功勳,都獻(xiàn)給……將軍。”將手中那枚長發(fā)的人頭遞上,眼前鬥然一黑,向後倒了下去。隻覺一雙強勁有力的手臂牢牢接住了自己,接著全身懸空,似乎被人抱了起來。意識就此模糊,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隻覺四肢百骸疲弱之極,耳鳴嚴(yán)重,眼睛也無力睜開。隱約感覺有人在耳邊說話,口中被灌入藥汁湯粥等物,腿上的傷口也被包紮了起來。好容易耳鳴降了下來,隻聽幾人在身旁竊竊私語,說的似乎是自己的身體。恍惚了一陣,又聽見倒水聲、銅盆與地麵刮擦聲,接著是有人在銅盆裏絞手巾的聲音。才感覺身上毯子被人揭開,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忽然響起:“給我。”
他心裏吃了一驚:“這人是幾時在這裏的?”隻聽侍衛(wèi)行禮退下,床麵往下微微一沉,一股熾熱的氣息籠了過來。隔了許久,麵頰一暖,似乎是他用一條微溫的手巾替自己擦臉。手法也談不上甚麼溫柔,隻是動作極其緩慢,感覺時間幾乎凝固。從額頭至下頜,到喉結(jié)之下,隻覺他粗糙的手解開了自己領(lǐng)葉上的紐扣,在左頸下摩挲良久,緩緩擦拭著那朵猙獰可怕的刺青之花。接著半濕不幹的上衣被脫了下來,給他換了一件衣服。替他右手套上袖子時,隻覺他動作停了下來,久久不動。許久,才將他手腕放了進(jìn)去,袖口褶皺拉平,係上紐扣、係帶,重新替他蓋上毯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