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溫州,臺下有那麼多溫州人,臺上的猶太來自溫州。
在最後一輪開始之前,人群裏就已經有人高喊“溫州牛逼”,城市驕傲這種情懷都不需要rapper自己來帶動,觀眾就有這種自覺,這裏是溫州,溫州賽區的冠軍,就應該由溫州人來拿。
梁真當然不會遲鈍到上臺後才想起來猶太是溫州人,但他並不打算硬碰硬,這就像是打架,你隻有一個人對方卻是一群人,有主場優勢的猶太猶如主角光環加身。
而猶太也擔得起這份光環,都不用解釋,是個溫州人都能猜出來他名字的由來。
猶太,東方猶太人,說得不就是溫州人嘛。
雖然觀眾裏的叫好聲此起彼伏,猶太也沒一上場就用殺手鐧,每一輪的1vs1都有三場,他和梁真純拚技巧和flow的各贏了一場,實力確實分不出明顯的高低。
於是比賽就持續到不限迴合的決勝局,規則是隻要你願意接話筒,願意繼續攻擊,battle就不停,如果換個地點梁真和猶太還真要焦灼上好一陣,直到其中一方出現明顯失誤。
但這裏是溫州的棠叁livehouse,站在這個舞臺上的猶太,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占據。按照順序第三輪由猶太先開始,猶太也狂,在mc介紹完“溫州,猶太”後,他拿到麥後第一句話是問臺下的觀眾:“告訴蘭州來的梁真,今晚這個冠軍代表哪座城市?!”
異口同聲又意料之中地,臺下的觀眾喊出同一個城市的名字。哪怕有些不同的聲音,也都淹沒在那聲“溫州”裏。
邵明音站在最後麵,但整個人群爆發出的那種張力也傳遞到了這邊,薛萌也high,當猶太freestyle後用“你們今天是為了哪座城市而來”的發問結尾時,他也被感染地雙手高舉,衝舞臺喊自己城市的名字。
而在猶太結束後,梁真當然毫不猶豫的接過猶太手中的麥,mc示意後麵的dj換beat,並且再一次重複今晚說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介紹——蘭州,梁真。
梁真他並不反感猶太對觀眾情緒的煽動,這要是在蘭州,梁真也會這麼做,這個冠軍不隻是個人的,他代表的是一個城市,想要拿冠軍不僅要有足夠的實力,同樣也要獲得這座城市的信任。
梁真的發揮很穩,沒有出任何錯,但沒能像猶太一樣把觀眾全部的調動起來。邵明音能明顯聽出第一迴 合下來掌聲的力度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個很危險的預兆,明明在臺上的不是他,邵明音卻聽到心跳加速。
邵明音想到之前薛萌說過的,battle裏反殺很少,第一迴 合見分曉後差距隻會越來越大,處在劣勢的那一個被碾壓太多次後撐不下去不接麥了,勝負也就分出來了。每一迴合梁真接麥的動作都沒有猶豫,但次數多了以後真的能看出差距。這無關實力,就像一場籃球賽放在其中一支球隊的主場,比賽過程和結果肯定會受在場觀眾傾向的影響。
而借著這一傾向,猶太真的是占盡了上風。也不知道是在第幾迴合,猶太秀了一段快嘴:
“別怪我地圖炮說話沒分寸
可我拿上麥克風靈感釋放說話就是損
你的城市是省會gdp比不上溫州以前是個小漁村
地圖幾何中心在蘭州一口井沒有用沒人關注也沒人聽聞
……”
猶太說的特別快,但吐字同樣清晰,battle就是這樣的,什麼都可以拿來攻擊,選手來自的城市更是一個發揮空間特別大的主題,在戰況焦灼的現狀下,想要分出勝負,猶太肯定死咬著這一塊。
而他說得每一句,關於兩個城市的對比,從地理到經濟上的發展,每一句又都是事實。這段快嘴秀完之後薛萌已經把自己選梁真這個決定拋到腦後了,蹦蹦跳跳地喊了好幾聲“操”,激情吶喊猶太帥爆了。顧老師瞥了他一眼,也沒有打斷小孩的喜悅,隻是他們前頭是一小截樓梯,他讓薛萌注意點,別蹦摔了。
猶太結束後梁真依舊接過了麥,mc花了比賽從一開始到現在最長的一段時間讓觀眾安靜後,他介紹——蘭州,梁真。
邵明音站直了身,仔仔細細地聽麥克風裏傳來的聲音,他能聽出一些押韻,這是他唯一能聽出來的說唱技巧,直到梁真突然將拿麥的手一換,空著的右手握拳後在鎖骨的地方錘了兩下。
這短短不足兩秒的停頓剛好與作為背景音樂的beat的節拍契合,梁真故意製造出的聲音的停頓剛好卡在節奏的空白裏。觀眾先是沒意識到的,等音樂再次響起梁真也重新開始唱了,人群才爆發出歡唿,站在邵明音前麵的一人聲音很大:“我操牛逼啊,freestyle還能做break。”
邵明音也鼓掌,音樂是會感染的,哪怕道不明梁真的這個處理是怎麼達到這種效果,他也能很直觀的聽出來,這樣唱很酷。
但薛萌的反應並沒有很激烈,甚至還有些愁眉苦臉,邵明音等著他分析呢,順便也問break是什麼意思。
“就是停頓,算flow的一種吧,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不停完全看rapper想怎麼處理。break在歌裏麵用的多,因為都要錄歌了,對beat節奏肯定很熟悉了,即興的freestyle還能用上break,是挺牛逼的,但是……”薛萌露出個“實不相瞞”的糾結表情,“但是我聽著,感覺梁真可能是失誤了。”
“失誤?”
“對,他那一句都到結尾了,應該押上韻腳的,但他做了break,我猜他可能是押不上,但是反應很快,就做停頓緩衝一下。”
邵明音還是不信這是個失誤:“可這個效果很好啊。”
“因為他長得帥啊,”薛萌那個表情特別不甘心,“我要長梁真那樣,我就是在臺上動次打次也有人叫好啊。而且他停頓的時候又恰好踩音樂的點,他酷嘛,大家也不細想了。”
邵明音:“……”
邵明音更擔心了:“那裁判聽得出來嗎?”
薛萌搖搖頭:“我都聽得出來,裁判當然聽得出來啊,就看他們的個人傾向了,有些覺得忘詞是減分,有些覺得靈活救場是加分。”
邵明音繼續看向舞臺,不管是不是失誤,那個又騷又秀的停頓確實幫梁真挽迴了不少人氣,他唱完後猶太立即接過麥,兩人又切磋了一個迴合後,梁真開始明顯的力不從心,最後一句出來時邵明音都能聽出他吐字沒有和beat重合,邵明音那叫一個著急,想都沒想,衝著舞臺的方向大喊了一聲梁真的名字。
“梁真!”
但梁真並沒有聽到邵明音的唿喊,他們的距離太遠,同時梁真也開始來迴的走動——之前梁真都是很冷靜的站在原地,不管對麵罵的多髒,他也淡定的紋絲不動,但現在梁真雙手插在胸前,走動的同時低頭看著地板,像是陷入沉思。邵明音能感受的到梁真的不安,這份不安同樣被猶太捕捉到,繼續將攻擊的重點放在城市上:
“聽說蘭州到西安的高鐵今年才開通
但我從溫州出發,想去哪兒都是二百時速兜風”
像是篤定梁真不會在這一塊反擊,猶太說這兩句的時候特別的吊兒郎當,梁真也確實沒辦法反駁,一是猶太說的是事實,二是這裏不是蘭州,他在一群溫州人麵前正麵剛,效果大概率會適得其反。
梁真隻能轉移攻擊的點,接過麥後也讓猶太“別老提故土家鄉,是個男人就別老惦記屋裏頭的炕”。
但梁真已經開始處在劣勢了,隻要猶太還抓著他們名字前麵的那個地名,再繼續下去,梁真真的會輸。
猶太接過了麥,站在另一側的梁真又開始焦躁的走動。他的大腦其實是在高速旋轉的,一方麵在聽猶太又說了什麼,一方麵在翻記憶裏積累的韻腳。
這一切邵明音都看在眼裏,梁真再次接過麥後他同mc一起喊出的“蘭州,梁真”,他第一次喊得那麼大聲,他頭頂的燈光那麼暗,旁邊的薛萌都能看到邵明音以為發生而凸起的脖頸上的經絡。
但他們站的太遠了,站在最後麵,不管邵明音怎麼喊,梁真也聽不見。梁真也看不見,他之前說過臺下的燈光太暗了,他同樣看不見最後麵的邵明音。
而這一輪的梁真也終於承受不住壓力。他的失誤很明顯,並且一卡殼後,就有觀眾發出噓聲,梁真也知道自己再唱效果不好,沒有逞強,他將麥遞向了猶太。
猶太當然接,他知道以梁真現在的狀態,隻要自己這一迴合的詞夠狠,勝負就能分出來了。都還沒開始唱,猶太還在“yoyoyo”呢,人群的躁動就和提前恭喜他喜提冠軍似的,幾乎所有人都在為猶太而喝彩,所有人都覺得冠軍會是猶太。
除了邵明音。
他根本聽不進猶太說了什麼,他眼裏隻有站在一側的梁真。像頭困獸,梁真一直在焦躁的來迴走動。
梁真穿著一件連帽衛衣,往裏走的時候他抬手將帽子戴上了,再走迴來他依舊是低著頭,由於衣帽的遮蓋,邵明音徹底看不清梁真此時此刻是什麼表情,隻有感受到縈繞在他周遭的壓抑氣息。
這是一月,是溫州最冷的時節,livehouse裏卻因為音樂和節奏而持續升溫,梁真衛衣的袖子也都是擼到手肘下,他本來就白,那兩截胳膊在燈光下更是白到反光,那裸露出的皮膚突然就讓他想到梁真昨天半正經半開玩笑的話——黃河水養人,邵警官的對象要多標致有多標致。
他聽到了觀眾的歡唿,他想猶太應該是又說了什麼金句,那歡唿是給猶太的。
他看到梁真依舊在來迴的走動,舞臺的燈光明明打在臺上所有人身上,梁真卻在那一刻成了被忽略的那一個。那張被帽子遮住的臉現在又該是什麼表情,梁真這麼脾氣暴的人,現在卻絲毫無法還口隻能硬生生受著對方的言語攻擊。梁真當然不會投降,他就會生悶氣,牙冠緊鎖會帶動臉頰微微鼓起,如同那個雨天,背著吉他彈完《蘭州,蘭州》的梁真也是這般壓抑和苦悶。
電光火石那一瞬間,邵明音意識到,梁真此刻的不安絕不是怯敵。
所有人都可以認為梁真退縮了,但邵明音不可以,邵明音知道,梁真絕不會退縮。
而梁真現在需要他!
邵明音作勢要往前,剛踏出一步,薛萌就一把抓住他胳膊,問他去哪兒。
“警官你別擠進去,擠不進去的!”薛萌也是好心,“後麵看沒感覺,前麵真的是人牆一樣,個個high的跟嗑過藥似的。”
邵明音什麼話也沒說,鬆了薛萌的手後就開始往前走,撥開人群一寸一寸地向舞臺靠近,他很快就聽不見薛萌在後麵叫自己名字,耳邊湧入的變成各式各樣的聲音,舞臺上的,人群中的,日常的吐槽的罵髒的,溫州的普通話的其他方言的……那些聲音刺激的邵明音神經都一痛一痛的跳,而正薛萌所說的,越往前他越是舉步艱難,根本沒有縫隙可以鑽進去。
可當他抬頭,當他看到越來越近的梁真依舊在來迴的走動,光就打在梁真身上,那麼亮。梁真夠高,他要仰著頭看,哪怕此時此刻沒有人為他的名字歡唿,那個少年也是生來就是要在舞臺上肆意歌唱的。
哪怕此時此刻也沒有人為他的城市歡唿。
邵明音低下頭,為了那個心裏眼裏都揮之不去的梁真,他繼續一鼓作氣地往前擠。同時猶太也漸漸迎來了最高潮的部分,借著上一迴合高鐵開通的梗,他要給梁真“買張綠皮火車票”,由於臺下的躁動一直不停並且掩蓋了音樂,dj就幹脆停了伴奏。猶太也剛好要說最後一句——他用得溫州話結尾,一個字一個字的出來,同時左手食指向下,每說一個字,他就會重重的點一下:
“你(你)茲(從)鳥(哪)多(裏)累(來)
坐(滾)會(迴)鳥(哪)多(裏)ki(去)”
這句方言出來之後,都不需要梁真再去拿麥,勝負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出來了,梁真不走動了,站在原地隔著帽子摸了摸頭發,在不屬於自己的歡唿喝彩中梁真極其的悵然若失,不是因為他輸麵太大,而是因為……
“梁真!”
梁真第一反應是自己幻聽了,都這時候了,居然還有人喊他的名字。
“梁真!”
梁真深吸了一口氣,視線陡然朝向那個聲音的方向,他看到那個人就站在舞臺最邊上,和其他第一排的骨灰嘻哈迷一樣,那人把手放在舞臺的地板上拍打的弄出聲音。
但那聲音不是用來吸引意氣風發的猶太的注意力,那聲音是為梁真加油打氣。
梁真把帽子摘下了,有光再次打到他的臉上,邵明音仰著頭看這樣的梁真,原來站那麼近看舞臺上的梁真是這樣,麵部的棱角和線條會因為光線而比平時都要分明,梁真沒有笑,他不笑的時候眉目間有股青澀的狠勁和痞氣,周正的痞,桀驁又不馴。
“梁真!”第三遍,邵明音叫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在為猶太歡唿,所有人都認定他會是冠軍,dj也不再打碟了,留著人群先行躁動,隻有邵明音,隻有邵明音在這一時這一刻,邵明音喊梁真的名字。
“梁真!”邵明音的眼睛裏也有光,“拿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