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峰當初被褚峻的太極印夷為平地之後又重新另起了山巒, 沈溪倒是進退得當沒有過多更改,隻是命人好好看守。
這位年輕的宗主雖然有時行事雷厲風行不如褚臨淵那般溫和,但如今十七州遭此大亂,無時宗也損失了不少弟子, 她本人資曆尚輕, 正需要些雷霆手段來鎮住場子。
聽聞褚峻要來,她便帶人親自來迎接, 做足了排場。
雖然褚峻並不喜過分熱鬧的場麵, 但還是沒有拒絕, 畢竟他這次跟寧不為來就是給沈溪撐場子的。
雖然寧不為和沈溪因為沈澤的事情生有舊怨, 然而沈溪又是幫忙又是送人情,請帖上都指名道姓了, 寧不為不來也說不過去。
什麼宗門世家集會寧不為完全不感興趣,他垂眸盯著桌上的茶霧愣神, 一道清朗的聲音在他麵前響起:
“寧家主。”
寧不為在十七州混了這幾百年,有喊他寧乘風喊他寧不為喊他大魔頭喊他娘老子的, 唯獨沒聽過自己還有這種稱唿, 聞聲抬起頭看去。
一個容貌端正的青年,看骨齡也不過百十來歲,修為金丹。
沒見過,不認識。
“在下乃是寧家遺落在外的旁支子弟。”那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晚輩禮。
寧不為一瞬間不悅地瞇起了眼睛,寧城主家和住在巽府的旁支們都死絕了, 唯一逃出去的寧帆那支被都被他給剁了,大魔頭臉上露出了個和善的笑容。
看來是寧帆這支還沒殺幹淨。
就在他笑容逐漸陰森猙獰時,那青年有些緊張道:“在下祖上乃是五百年前巽府商州辰城寧氏旁支, 祖上承蒙寧故先祖與李笑寒先祖庇佑得以出逃, 謹遵先祖遺願隱姓埋名於北方坎府, 距今以五百餘年,旁支族譜與家族傳承俱在,按禮製,晚輩該尊稱您一聲祖爺爺。”
寧不為拿著茶杯的手一抖,杯子瞬間化作了齏粉。
那青年似乎是誤會他發怒,趕忙跪下,道:“之前是我輩無能,家族如今日益凋零,隻聞聽您威名在外,不敢貿然相認,如今真相大白天下,晚輩才貿然前來,不求其他,隻想將當年辰城一支的族譜與家族傳承請迴辰城寧府,全了先輩們的歸家遺願……”
寧不為神情複雜地看向他,“你叫什麼名字?”
“迴祖爺爺,晚輩這一輩當是‘嘉’字輩,家父便為我取了風字,寧嘉風。”那青年道。
寧不為萬萬沒想到當年竟然還有人能從辰城活著逃了出去,連帶著“祖爺爺”這驚悚的稱唿也不在意了,“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
“當年從辰城逃出十七人,祖輩們改姓賈,但一直心念辰城,叮囑我等晚輩不能忘祖歸宗,如今連我在內,寧家共有一百三十六人。”寧嘉風迴道。
雖然一百多人的家族放在十七州實在是少得可憐,但總比寧家隻剩一個寧不為一個寧修來得強,更何況……這是除他之外,他爹娘拚命護下來的一脈。
寧不為擺了擺手示意他起來,“那便改迴來吧。”
寧嘉風頓時喜極而泣。
——
一見峰的木樓還在,寧不為進去溜達了一圈,手一撐坐在了二樓的欄桿上。
褚峻站在他身邊,遞給了他一個做工精美的盒子。
“嗯?”寧不為疑問了一聲,但還是將盒子接了過來打開。
裏麵躺著兩塊合在一起的玉佩。
“你離席太早,寧嘉風找不到你,便托我轉交給你。”褚峻道:“他說這是當年你爹娘留下的族中信物,現在該物歸原主。”
寧不為拿起那兩枚合在一起的玉佩,在陽光下瑩潤通透,帶著微微的暖意。
寧故和李笑寒當年爆體而亡,屍骨無存,他給他們立的墳裏麵是兩口空棺。
他倒也不是特別在意這些,畢竟人都沒了,但有的話……總比沒有強。
大抵還是想要個心理上的慰藉。
褚峻從背後將他抱住。
“我沒難過。”寧不為堅持跟他強調這一點。
“嗯,我知道。”褚峻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緩聲道:“子章他們幾個總是嫌辰城冷清無人。”
寧不為哼笑一聲:“還是萬玄院布置的作業太少。”
一個個上牆爬屋皮癢地厲害,房晚臣已經操心得開始掉頭發,明明就五個孩子加條小龍,生生讓寧不為覺得自己家裏養了上千隻鴨子。
偏偏這些鴨子還天天嚷著周圍太安靜。
褚峻笑了笑,“巽府各處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往裏走了,不出百年,定然又熱鬧起來。”
寧不為抿了抿唇,“那就讓他們搬迴辰城吧。”
那裏本來就是他們的故地。
“我從未見過自己的爹娘。”褚峻道:“也不知有何宗親,隻是隨師父姓褚,雖然三位師兄……性格各異,但熱鬧一些總歸是好的。”
就算幾百年不來往,他一渡命劫,他們還是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幫忙。
寧不為靠在了他身上,“嗯,他們在,你都睡得比平日裏踏實許多。”
褚峻聲音頓了頓,“這倒沒有,就我而言,我還是更喜歡清淨一些。”
寧不為被他這麼一打岔,頓時來了興趣,“哎,大師兄說你小時候上山摘果子摔斷腿這事是真的嗎?”
景和太尊一本正經道:“當然不是。”
“那二師兄說的你哄拙之真人去暗域給你找靈獸結果真人被燎了一嘴胡子呢?”寧不為又問。
“……怎麼可能。”褚峻麵不改色道:“師父他一向沉穩威嚴,做不出這種事來。”
“三師兄還說你慫恿寧行遠和你一起趴在浮空境大門上扣銀子——”寧不為一臉恍惚,將信將疑。
畢竟看褚峻和寧行遠一貫的行事風格,絕對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情的人來,而且粗略一算那時候褚峻都五百歲了,怎麼也該十分沉穩才對。
就算是寧不為自己身上,他自覺頂多十四五歲時才可能幹出這種荒唐事來。
“絕無此事。”褚峻神色淡淡道:“他們三個向來愛編故事,當不得真。”
寧不為想起他們編造的自己吃了孕子丹“養胎”的詭異傳聞,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讚同地點頭,“有道理,確實不能當真。”
褚峻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下次他們再胡說,聽聽便算了。”
寧不為點了點頭,“不過我瞧著寧修手上那塊做長命鎖的正銀,跟浮空境大門上的還真有點像。”
“那正銀是三師兄送的,可能是他扣下來的。”
“嘖,三師兄還真是童心未泯。”
“……對。”
——
寧故和李笑寒被寧不為葬在了無盡河旁邊的深山中,寧不為幾百年沒來過,帶著褚峻找了許久才找到當初自己在這裏設下的結界。
褚峻將目光從遠處那座城池上收迴來,“那裏就是小江和子章常提起的臨江城?”
“嗯。”寧不為上好香,看著石碑上的兩個名字,將周圍原本就厚到離譜的結界又多加了好幾層,“之前星落崖一戰過後,我經脈盡斷丹田損毀,昏迷了整整一年的時間,醒來時便在這座山下的那段河邊。”
他鮮少來這裏看他們,因為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墓穴底下什麼都沒有,不過是他年少時用來做慰藉的一處空地,後來他疲於奔命,更是鮮少踏足,久而久之再看到時甚至忘了這個地方。
直到今日來放玉佩,他才恍然發覺,原來當時他奄奄一息躺著的那河灘同他爹娘的墓碑僅是山上山下的距離。
寧不為俯身擦了擦碑石上的灰塵,笑道:“當時崇正盟四處追殺我,裴和光和寧帆也躲在暗處虎視眈眈……明明他們死時爆體而亡,魂飛魄散——
可我偏偏能安安穩穩睡上一年還能醒過來,懷裏還突然多了個孩子,我之前不管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安穩度過的這昏睡的一年……”
褚峻看著石碑上早就已經褪色隻剩深刻刻痕的兩個名字,攬住了寧不為的肩膀。
寧不為垂下眼睛,看著玉佩緩緩落入了深棺。
也許這隻是個驚人的巧合,也許是真的有冥冥注定,即便是他自己都解釋不了的事實。
當他瀕死之際從星落崖上跌落無盡河,奔騰洶湧的河水帶著他殘破的軀體一路向東,途徑寧故與李笑寒的安眠之地,他們認出了自己的孩子,於是拚盡全力將他從洶湧的河水中拽上了岸,護佑他遠離那些不詳的追殺和陰暗的窺伺,讓他得以在疲敝了五百年後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擔憂的父母望著兒子傷痕累累的身體,似乎也體察到他絕望而毫無求生心念的意誌,便送給了他一個可愛的孩子來陪伴他們的孩子,讓他能帶著希望繼續在這個並不算美好安寧的塵世繼續走下去。
當初分別地太著急,所以就自私地讓他這一覺睡得久了些,好讓他們能仔細再看看孩子如今的模樣。
然後站在無盡河的河灘前,站在蕭索淅瀝的秋雨中,安靜地看著寧不為抱著寧修離開,直到背影再也看不見。
也許,隻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