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雨停了。
風暴讓這座城市麵目全非,街道上就像廢墟一樣,堆滿了各種垃圾。
餐廳裏的氣氛很糟糕,這裏的玻璃全部碎了,客人們不願意在酒窖裏繼續等待,他們打發仆人或者服務生去酒店前臺打聽情況。
詹森是唯一坐在窗邊的人,他完全不介意那破掉的窗戶與亂飛的窗簾,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一件雙排扣的黑色晨禮服,長到膝蓋,裏麵是淺褐色的馬甲與一件有蕾絲領巾的象牙白襯衣。
在繁複的蕾絲褶邊下麵,能看到馬甲的兩粒紐扣。
紐扣是淺粉色的海螺珠,波浪一般細膩柔和的紋路,在燈下閃爍著瑰麗的光芒。
打扮成阿拉伯靈媒的蓋密爾坐在他對麵,手裏拿著一杯酒,酒液是淺淡的琥珀色。
邪神好像對這種人類氣味劑產生了興趣。
蓋密爾抬頭看詹森手裏的書,通過封麵確認這是他們在倫敦第一次碰麵的時候詹森買的偵探小說。
“你還沒看完?”
“不,我在迴顧其中一個故事。”
詹森把書攤開,放在桌子上。
在封麵碰觸到桌麵的那瞬間,所有水漬、樹葉、灰塵都消失了。
桌麵清潔如新。
“獅鬃毛?”蓋密爾低頭,疑惑地輕聲讀出章節名。
這個短篇是以福爾摩斯的視角描述的,而不是最常見的華生醫生。
“你想嚐試做一位偵探,探究那位銀行家的秘密?”蓋密爾好奇地問。
詹森通過這個迴答,確認了蓋密爾同樣讀過自己手裏的書。
一點都不意外呢。
“……不,我確認自己沒有那種天賦。”詹森重新拿起書,無奈地說,“迴到《獅鬃毛》這個故事,你不覺得它很讓你失望嗎?”
“你是指人類碰觸了水母會死這件事?”
《獅鬃毛》是一個發生在海邊的奇案,撲朔迷離,死者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遺言,“獅鬃毛”。
死者背部是一條條細長鞭子留下的恐怖傷痕,就在警方鎖定了嫌疑犯想要逮捕他的時候,結果嫌疑犯也被襲擊了,身上有同樣的傷勢。
最後福爾摩斯發現兇手是一種海裏的劇毒水母,它長得很像獅鬃毛。
如果讀者是人類,看到最後自然十分驚奇,據說倫敦的沙龍裏還引發了一場關於劇毒水母的討論。
很多人連水母是什麼東西,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生物學在這年頭是很時髦的話題。
讀者們都很敬佩道爾爵士的學識,邪神也像人類讀者那樣,從這些偵探小說裏學習到了很多人類知識。
唯一例外的就是《獅鬃毛》。
拿詹森的閱讀體驗來說,他興致勃勃閱讀到最後,發現真兇竟然是自己不屑一顧的水母?
——認真的嗎?
詹森簡直想要當場拎起一隻水母,把它身體裏的水都晃掉,然後給道爾爵士展示一下。
這脆了吧唧的東西,爵士你看看啊!
詹森找到倫敦大學的圖書館,翻了好幾天書,終於確定水母確實有劇毒——對人類來說。
“我知道人類很容易死,但是沒想到人類比水母還要脆。”
這就很離譜!
詹森過了好久才接受了這個知識,倒是蓋密爾對這點接受良好,他慢悠悠地說:“不說毒性,有些獅鬃水母大得可以做毯子,足夠悶死一個人類了。”
海神不會透露自己曾經翻了七本書才找到圖片,以確定某些人類單詞就是他認識的生物。
詹森沉思著說:“如果是體積小的獅鬃水母,它應該像一團毛絨球,而不是獅鬃毛,除非它有一頭獅子那麼大,不過這樣的水母靠近陸地會擱淺的,人類不可能在海灣時遊泳遇到它。”
蓋密爾豎起兩根手指說:“我懷疑作案那隻水母是某個邪神的眷屬,你看,它連續攻擊了兩個人類。”
詹森:“……”
蓋密爾好像至今沒有意識到偵探小說與現實的區別。
這也是福爾摩斯係列小說讀者的常見癥狀,以為那位偵探是真實存在的,故事也都是真的。
隻是根據小說描述的時間,判斷福爾摩斯先生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早就退休到鄉間養蜜蜂去了,所以無法在倫敦遇到這位著名偵探。
詹森默默地收起偵探小說。
他原本隻想說,他有種預感,那個怪異的銀行家背後隱藏的秘密可能會讓邪神失望。
——就是那種投入了很多情緒,又費勁猜測,結果卻匪夷所思的失望。
這時酒店經理馬克激動地跑進來,他宣布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火車站那邊沒有遭受到嚴重破壞,等到軌道被清理完畢之後,列車就可以正常出發。
“我們已經聯係了汽車……是的,路麵情況太糟糕了,馬車走不了。汽車會把各位需要搭乘火車的先生女士們送到火車站。”
酒店經理焦頭爛額地念了一遍列車時間表。
“啊,鮑爾先生、詹森先生是今晚九點的東方快車。”
“不用了,我聯係了朋友來接我去火車站。”
詹森走到酒店經理馬克麵前,遞過去一張千元麵值的法郎紙幣。
馬克呆呆地接過錢,他仿佛記得這位先生在酒店裏損失了昂貴的衣物。
詹森轉身向外走去。
酒店經理晃了晃腦袋,他看著手裏的錢,確認這是三樓那個出了事的房間客人支付的,數量足夠,不過沒有單獨的小費。想到那個慘不忍睹的房間,馬克又開始慶幸,那位先生沒有向酒店索賠就是一件好事了,幸虧那位先生有事急著離開。
呃,應該是急著離開吧?
酒店經理忽然想不起詹森的名字,他手裏的賓客名單上,在九點搭乘火車的名字也隻剩下鮑爾先生一個人。
銀行家因為身體不適正在休息,酒店經理連忙去找服務生通知鮑爾先生。
無人注意到,前臺登記冊上的某個名字正在褪色,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字母,不管是誰都辨認不出具體的單詞。
***
夜幕降臨,加來火車站擠滿了扛著行李的人群,他們正在爭吵著,手裏揮舞著車票,有一些人已經錯過了班車。
巨大的喧嘩聲幾乎掀翻了屋頂。
距離洶湧的人群不遠處的一個單獨站臺,卻空蕩蕩地幾乎看不到人,周圍是正在巡邏的車站警衛。
一列深色的蒸汽火車停在站臺上,車廂上鑲嵌著一個漂亮的金色浮雕,上麵是國際臥鋪車公司的徽章,還有“辛普倫東方快車”的法文環繞著。
空氣微涼,站臺上有多處積水窪,可以明顯地看到之前風暴造成的一些小問題。
幾十瓶昂貴的酒水裝在箱子裏,還有新鮮的水果、奶酪、醃製好的羊排混合著冰塊等待著被抬上儲藏室車廂。
“……抱歉,您來晚了,票在今天下午四點前就出售完了……都是像您這樣錯過了火車的先生,所以他們選擇了辛普倫東方快車,明天早上就能抵達巴黎。”
“上帝,這簡直瘋了,那麼貴的票也會這麼搶手?還是我搞錯了,法蘭西根本沒有大量破產的商人?他們家裏收藏的都是金子而不是法郎?”(注)
那個正在詢問車票的男人正在發怒,忽然他不敢置信地望向一個從自己身邊跑過去的家夥。
——戴著工人階級的灰色帽子,穿著一件不起眼的夾克外套,還有舊褲子與髒兮兮的皮鞋。
他掏出車票,給車站巡邏警衛查驗過後,快步跑向站臺。
“什麼時候,這樣的下等人也能買得起東方快車的票?”問車票的男人快要氣瘋了。
灰帽子聽到身後的咆哮聲,咧嘴一笑。
他頂著車廂前那位穿著筆挺製服的列車員審視的目光,把車票遞過去。
“頭等車廂,15號。”
“約翰·多伊先生?”
列車員忍不住皺眉,又仔細打量了灰帽子一眼:“這是來自倫敦的卡洛琳夫人預定的車票?”
“是的,我為那位可敬的夫人效力過。”灰帽子男人語氣輕鬆地說。
這位法國籍的列車員忽然想起了卡洛琳夫人究竟是誰。
那不是兩年前驚動了整個英國,讓半個歐洲的報刊業都迎來春天的傳奇女性嗎?
據說有一位富可敵國的遠東貴族是她的仰慕者,化名就是約翰·多伊。
看著眼前衣服寒酸的灰帽子男人,列車員的表情很怪異,他隻能委婉地提醒道:“希望先生上車後換一件足夠體麵的衣服,我們也為乘客提供擦鞋服務。”
這時約翰忽然感到自己肩膀被某個東西敲了一下。
他心裏陡然一驚,以他的敏銳與警惕,怎麼可能有人走到自己身後還沒發現——
偵探迅速扭頭,入目是一顆剔透的藍寶石,鑲嵌在一根漂亮的榛木手杖頂端。
這根手杖現在就輕輕地壓在偵探的肩膀上。
約翰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僵硬地抬頭,果然對上了那張熟悉的臉。
“詹森先生?”
貴族紳士的外表,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流溢著好奇,像是看到街邊跑過一隻他熟悉的小貓,忍不住上前逗弄一下。
約翰的視線又轉到旁邊那個戴著威尼斯麵具的人身上。
盡管看不到表情,約翰卻能感覺到那種跟詹森完全相似的好奇式愉悅。
偵探的表情管理失控了,他用一種快要崩潰的聲音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裏?”
“詹森先生與他的朋友蓋密爾先生?頭等車廂的7號與8號,很榮幸為二位服務,祝旅途愉快。”
列車員看到車票之後一陣恍惚,他對照了自己手裏的紅色封皮登記本,然後完全無視了蓋密爾臉上的奇怪麵具,也沒有對隻有一個名字沒有姓氏的乘客表現出任何驚訝。
約翰:“……”
來了,那種挑戰偵探的神經,完全不合邏輯的世界它又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919年之後,法國經濟衰落,通貨膨脹很嚴重,法郎的兌換比例跌得很慘,到了1930年,美國大蕭條又波及了歐洲,引發世界經濟危機(並沒有什麼用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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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頭等車,說法很多。
大家想看東方快車長什麼樣的,可能會百度看到新世紀的豪華頭等艙,那種一整節或者半節車廂就住一個人,裏麵豪華大床豪華浴缸的可怕畫麵(喂)
這種在1930年是不存在的,因為當時的火車沒有那麼多節車廂,也沒那麼高的科技【喂】
一般就五到六節車廂
想象的話,可以看做升級版的軟臥,我們的綠皮軟臥一個包廂住四個人,大小差不多,不過它是單人間,一張床,頭頂是行李架,旁邊有衣櫃,一個很小的盥洗區,包括鏡子跟洗臉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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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等車廂,首先是單人包廂,一等票價
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大包廂。
它是兩個單獨編號的包廂,不過中間還有一扇門,因為兩邊都可以上鎖,所以可以賣給一起出門的貴族夫妻(這種房間很像貴族的臥室,女主人房間與男主人房間中間有門),關係很好的朋友,同時也可以賣給兩個陌生人,隻要把門鎖上就行。
此外,頭等車廂還有一種雙人間,是上下鋪,這種應該是二等票。
有人肯定會問啦,為什麼二等票位置會出現在頭等車廂呢,因為很多乘客會帶著自己的仆人、秘書、管家出門,這些人需要隨時為主人提供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