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教團(tuán)應(yīng)該繼續(xù)存在嗎？


    這個答案毫無疑問。


    無論教團(tuán)做了什麼，將來會變成什麼模樣，這座建立在死亡森林之上的城市，需要教團(tuán)的守護(hù)。


    不是教團(tuán)也行，反正得是一群了解神秘、又不懼怕神秘的人類。


    邪神不在乎威尼斯的存亡，不過這座城市有很多好看的建築，還有脆弱美麗的玻璃工藝品，以海神的審美來看，沉默的水下森林也是相當(dāng)傑出的設(shè)計。


    毀掉的話，有點可惜。


    算了，既然教團(tuán)內(nèi)亂這幕戲劇演完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讓它自然發(fā)展吧。


    現(xiàn)在就等漢斯“翻閱”灰色教團(tuán)的典籍，查看康納爾牧師與這個教團(tuán)之間是什麼關(guān)係。


    不得不說，詹森選擇雇傭漢斯去做這件事是非常明智的。


    這些典籍原本收藏在機(jī)關(guān)遍布的地方，讓邪神摸進(jìn)去，估計書籍會連同房子一起化為灰燼。


    教團(tuán)布置機(jī)關(guān)的時候不是害怕邪神“追債”，而是擔(dān)心教團(tuán)之外的冒險者去盜竊機(jī)密。


    讓漢斯去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漢斯現(xiàn)在都不用偷偷摸摸完成任務(wù)，他可以直接翻閱。


    因為主教死了，教團(tuán)的高層基本全沒了。


    “……難道記載與典籍太多，這麼長時間都沒翻完？”


    詹森自言自語。


    他端起一杯咖啡，像這間咖啡館裏的所有人那樣一口氣把杯子裏的香醇液體喝完。


    昨天他在夢境裏給了漢斯提示，今天在這裏碰麵，交委托。


    咖啡館的地麵還有一些水漬殘留，服務(wù)生正在擦拭玻璃，並且熱情地向每個路過的人問好。


    天空是清澈的藍(lán)，夏季的風(fēng)讓人格外舒適。


    成群的海鷗掠過廣場上空，曾經(jīng)籠罩在威尼斯的詭異氣氛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主要是大部分人根本不記得有這麼迴事。


    “一場莫名其妙的地震，還有海上來的旋風(fēng)，給我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幸好沒有造成特別嚴(yán)重的危害……聽說穆拉諾島的碼頭失火了，還有一小片區(qū)域的房屋被暴風(fēng)摧毀，是的，可能會影響到那裏的平民吧。上帝保佑他們！”


    詹森聽著隔壁桌的談話，發(fā)現(xiàn)這些議論天氣的都是外國人。


    他們來這裏度假、探親、談生意……或者……


    詹森微微瞇起眼睛，望向街道角落兩個人影，他們看起來很不起眼，可是那種時刻注意身後的動作擺明了有蹊蹺。


    這是在接頭嗎？


    “先生，這是您點的卡瑞托咖啡。”


    一個穿著侍者服飾的男人忽然出現(xiàn)在詹森麵前，他很年輕，而且高大英俊，應(yīng)該很受歡迎。


    詹森：“……”


    詹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圍。


    還好，蓋密爾不在。


    蓋密爾去劇院門口看海報了。


    否則這位服務(wù)生的生命可能要進(jìn)入倒計時了。


    因為這杯咖啡不是詹森點的，他還感覺到了對方那種近乎直白的暗示。


    詹森微微低頭，試著用書上看到的偵探分析方法打量這位“咖啡館侍者”。


    手上沒有任何繭子，食指與拇指之間的膚色略微發(fā)黃，咖啡館服務(wù)生的衣服也不合身，而且對方身上有一種名為香水的人類氣味劑氣息，這種氣味劑價格怎麼樣詹森不知道，但是他可以分辨這種氣味劑他在多少人類身上聞到過。


    嗯，沒遇到過。


    看來價格不便宜。


    詹森平靜地想著要怎麼拒絕這個人類，以保住對方脆弱的生命之火。


    不過對方費勁借來了侍者的衣服，顯然不會那麼輕易放棄。


    “……我想勸告您，不要去探究那些人的秘密。”侍者壓低聲音，笑著說。


    他本來想湊近詹森耳邊，結(jié)果詹森微微向後靠坐，很輕易地避開了。


    侍者也不生氣，繼續(xù)說：“您一定很好奇那些人的身份，不過這些烏鴉非常不吉利，它們總是徘徊在屍骸之上……我這麼說吧，他們是某位大人物的走狗，搜索機(jī)密執(zhí)行暗殺。想必威尼斯的這次風(fēng)波引起了他們的懷疑。”


    對人類政治毫無興趣的詹森：“……”


    詹森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他跟蓋密爾這些天在城市暴風(fēng)雨裏穿行時，始終沒有教團(tuán)之外的普通人“看見”他們了。


    ——威尼斯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無視一切異樣。


    不管這些異樣來自神秘領(lǐng)域，還是海的另外一邊。


    反正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法對抗、可能會摧毀一切的外來者”。


    詹森想著，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不遠(yuǎn)處的街角。


    “非常感謝你的建議，我該走了。”


    詹森推開熱氣騰騰的咖啡，離開了這家咖啡館。


    穿著侍者衣服的男人神情恍惚地坐了一段時間，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事情。


    詹森在咖啡館外麵找到了漢斯。


    漢斯蹲在街角，像一個失落的流浪漢。


    “為什麼不進(jìn)來？難道你沒有完成我的委托？”詹森停在他的麵前，用手杖敲了敲地麵。


    漢斯窘迫地說：“我沒錢。”


    詹森：“……”


    不知道為什麼，接他委托的“偵探”好像都很窮？


    “安德烈沒有給你錢，就把你趕出來了？”詹森隨口問。


    漢斯更窘迫了，他幹巴巴說：“我還有母親，不能亂花錢。”


    咖啡館就屬於完全沒必要的消費。


    一位邪神在咖啡館裏等待一個人類向他匯報委托內(nèi)容，結(jié)果對方窮到進(jìn)不了門？


    詹森沉默了。


    漢斯則是覺得氣氛怪異，他很難適應(yīng)。


    自從安德烈揭穿教團(tuán)高層變異體是怎麼死亡的，漢斯就沒法保持自己在邪神麵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了。


    特別是他翻閱了主教秘密收藏的那些教團(tuán)記錄之後。


    原來詹森的話都是真的。


    教團(tuán)一直暗中在世界各地搜尋神秘事件，通過培養(yǎng)並且控製神秘學(xué)者、冒險團(tuán)隊的方式，獲取最重要的利益——符文、咒語，以及神秘相關(guān)的知識。


    康納爾牧師就是教團(tuán)在英國培養(yǎng)的一位神秘學(xué)者。


    這位牧師很有能力，運氣也很好，得到邪神之力之後毫不猶豫地甩開教團(tuán)，自己去找“神秘”與“投資”了。


    “……教團(tuán)想要得到康納爾牧師掌握的神秘學(xué)知識與力量，可是康納爾牧師躲藏在黑礁鎮(zhèn)，那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教團(tuán)不敢前去，所以一直在跟康納爾牧師通訊交涉，想要他交出筆記。因為林德是牧師唯一的兒子，所以教團(tuán)派人在倫敦監(jiān)視著林德，也掌握著林德的一切消息，他們還在倫敦發(fā)掘了一個新的神秘……是新生的邪神，形態(tài)與蝴蝶有關(guān)。”


    漢斯糾結(jié)地說，“記錄的最後寫著，1925年黑礁鎮(zhèn)爆發(fā)一次疑似邪神蘇醒的事件，康納爾牧師死亡。”


    “是我殺了他。”詹森迴答。


    漢斯欲言又止。


    詹森看著他說：“你要問那個孩子嗎？”


    “他……我知道他沒有恐懼的情緒，他死的時候，他知道這一切嗎？”


    知道他的父親為了力量把他獻(xiàn)給邪神，知道這個世界如此荒唐黑暗嗎？


    詹森想了想，然後說：“他知道。”


    因為孩子被帶上船，跟隨冒險隊一起出海，在這漫長的航程之中，總有那麼一些人嘴巴不牢想找個樂子，或者厭惡這個孩子的怪異外表，故意透露內(nèi)情。


    ——你是多麼的“幸運”，很快就要成為神的一部分了。


    然而讓他們失望了，沒有恐懼的小孩，就是真的不會恐懼。


    ……果然像個怪物。


    漢斯微微顫抖，眼神悲哀。


    過了很久，漢斯抬起頭，聲音嘶啞地問：


    “你們還會來找教團(tuán)嗎？”


    “你指什麼，報仇嗎？不會。”


    詹森神情平靜地說，“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跟邪神‘結(jié)仇’。教團(tuán)沒有獲得過我的力量，我來威尼斯也不是要毀滅灰色教團(tuán)，隻是恰好遇到了。”


    漢斯張了張嘴，臉色蒼白地問：“那其他邪神呢？”


    詹森決定把話說得直白一點。


    “對古神來說，這世界上到處是小蟲子，醒著的時候還無所謂，沉睡的時候會很嫌棄。潛心研究神秘學(xué)的人類，也像蚊子一樣想要從沉睡的古神這裏汲取不可思議的力量。蟲子隻想要一點點，對神來說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對人類來說就是難以想象的偉力了。


    “有的人成功了，在短暫的風(fēng)光之後發(fā)瘋死亡。


    “有的人失敗了，當(dāng)場屍骨無存。


    “不管如何，那些成功者成為了偉大的先知、聖賢、預(yù)言家，但是都被不幸纏繞著，成就越大，在曆史上留下的名聲越響亮，他們就越不幸。隻有那些隱姓埋名，不肆意使用力量的人，可以活到衰老死亡的時候。


    “由於古神太難招惹，所以神秘學(xué)者……也就是灰色教團(tuán)這樣的存在，會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那些弱小一點的新神身上，這樣比較安全。畢竟精神汙染也有高低強(qiáng)弱之分，隻要運氣夠好，又發(fā)現(xiàn)了正確的方法，不去窺看邪神真身的話，還是很容易成功的。”


    康納爾牧師不是第一個想要鋌而走險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他獲得了強(qiáng)健的體魄，比常人大很多的力氣，更強(qiáng)的記憶力，更靈活的思維力。


    這讓康納爾牧師輕鬆地成為了一個博學(xué)多才的人，他能背誦聖經(jīng)，認(rèn)識很多文字，研究很多艱澀難懂的典籍。


    可是不管是做研究，還是探險都太花錢了，康納爾牧師就盯上了老布蘭登，讓他作為出資人。


    老布蘭登被說服了，或者說，他被康納爾牧師展示的那些東西迷惑了，他想要一個更健康的身體，最好能無病無痛地活到一百歲，不管怎麼喝酒享樂縱欲都有旺盛的精力。


    康納爾牧師確實帶著老布蘭登體會了神秘力量的美妙。


    如果他們就此收手，那麼在他們死亡之後，那些竊取的力量就會自然消散。


    那個被竊取力量的神秘存在，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蚊子的存在。


    畢竟人類的一生，抵不上它們生命的一個零頭。


    “……被康納爾牧師盯上的邪神，因為蛻變在即，完全不關(guān)心外界。”


    詹森沒有使用“我”，因為那時候他還不完整。


    “但是這個微妙的平衡，最終被一個孩子的降生打破了。一個老布蘭登與家庭女教師的私生子，一出生就被發(fā)現(xiàn)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於是他們想要更多。”


    漢斯深深地吸了口氣：“太貪婪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康納爾牧師與老布蘭登，還是在說教團(tuán)高層。


    漢斯也知道了教團(tuán)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竊取邪神力量全看運氣，但教團(tuán)沒法放棄這份力量。


    漢斯神情苦澀，他鼓足勇氣說：“你真的不能釋放那個孩子嗎？”


    “……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他。”詹森迴答。


    “什麼？”


    詹森沒有理會漢斯的震驚，他把一個錢袋跟一個黑色眼鏡扔給了漢斯。


    “威尼斯的玻璃很有意思，我們試著學(xué)了兩天，它跟玫瑰之瞳的作用是相反的，戴上之後可以讓你看不到真實。”


    詹森微微挑眉，帶著矜傲的神情說，“我想這是你最需要的報酬，至於錢袋……我們很快就會離開威尼斯，這些人類錢幣對我們毫無用處，你拿走吧。”


    漢斯目瞪口呆，他試著戴上眼鏡果然看不到詹森了。


    “這是怎麼做到的？呃？”


    漢斯取下眼鏡，眼前還是空蕩蕩的，隻有一些邪神殘餘的黑色氣息停留。


    詹森走了。


    ***


    詹森走過廣場，覺得海風(fēng)裏帶著一絲異樣的氣息。


    冰冷的深海水溫、灼熱的火山海床——


    當(dāng)巖漿撕裂海床湧出，會產(chǎn)生震耳欲聾的爆炸，升起一道又一道“黑色煙柱”，頃刻間摧毀那一片海床上的所有生物，散播恐怖的聲音與氣味。


    那是無序。


    也是毀滅。


    但之後會誕生新生。


    巖漿冷卻之後，附近的海水溫度仍然高於別處，深海就像一片無垠的荒漠，無數(shù)生物向綠洲進(jìn)發(fā)。


    那些微小的生物聚集在“煙柱”周圍，貪婪地吞食著噴發(fā)帶來的有機(jī)物饋贈。然後它們生在這裏，死在這處，骨骸緩慢堆積，代代變異，最終變成無法離開這片“綠洲”的奇特生物。


    邪神、以及它的眷屬，也是這樣的關(guān)係。


    “啪！”


    廣場旁邊一個男孩手裏抓著的氣球忽然破裂，他放聲大哭，仆人連忙抱起小主人勸哄。


    不僅沒有勸住，附近的一個小女孩也無緣無故地丟下洋娃娃，恐懼地大哭。


    迴過神的詹森，默默地離開廣場。


    他一邊走，一邊注視著自己的手掌。


    黑色藤蔓在指尖若隱若現(xiàn)。


    詹森抬起頭，看著道路的盡頭。


    蓋密爾戴著一副精巧的麵具，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那裏。


    麵具是新買的，眼睛部位是金紅混色的螺紋玻璃，旁邊還有金絲玻璃拉成的花卉作為裝飾。


    這兩天邪神在威尼斯逛遍了所有出售玻璃工藝品的店鋪，還去拍賣行看了那些比珠寶還要昂貴的古董玻璃器皿。灰色教團(tuán)製造的玻璃成品邪神不能碰觸，但是其他玻璃物件就沒問題了。


    這副麵具就是可以完美地證明海神的審美，它與人魚的魅惑氣息迷之貼合。


    詹森不受控製地被麵具上的金紅雙眸吸引過去。


    “你在嚇唬小螞蟻嗎？”蓋密爾笑著問。


    他一出現(xiàn)，就看到整個廣場上的人類幼崽都在哭鬧。


    ——幼崽總能“感覺”到不同尋常的氣息，他們更加敏銳，也更害怕。


    詹森沉默，他有一點尷尬。


    尷尬這種情緒還是認(rèn)識蓋密爾之後才產(chǎn)生的。


    如果要比喻的話，詹森覺得現(xiàn)在的尷尬程度僅次於他在倫敦街頭的書店外麵遇見蓋密爾。


    首先是遭遇一個人類的試探求愛（雖然是假裝的但表現(xiàn)得很真），然後詹森感覺到海風(fēng)的氣息時出現(xiàn)了幻覺，最後情緒不穩(wěn)引發(fā)混亂還被蓋密爾正好撞見。


    詹森抿了抿唇，低聲說：“我們可能要啟程了。”


    因為他感覺到了深海的召喚，來自本能的反應(yīng)。


    人類城市的旅程即將走到終點。


    在遊戲盡興之後，無論遊戲本身多麼新奇有趣，都會帶來淡淡的疲倦感，是時候結(jié)束了。


    “我真高興聽到這個消息。”


    蓋密爾扶住麵具，視線像灼熱的火焰，燎過詹森的每一寸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