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建築側麵的三層露臺。
這裏原本是給貴族夫人小姐們休息眺望的場所,四周是高大的棕櫚樹,還有帆布製成的遮陽傘。
時間停止在早晨九點十六分,那些貴族不是宿醉未醒,就是躺在床上吃早餐,所以露臺上隻有幾個正在做清掃的仆人。
蓋密爾無聊地玩著桌上的椰子。
這東西像球一樣,沉甸甸的,外殼又足夠堅硬。
玩著玩著,蓋密爾的手就出現了變化。
薄紗狀的魚鰭下,透明鋒利的指甲在椰子殼上留了幾道淺淺的劃痕。
“沒必要去想那個人類調查員的話。”蓋密爾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什麼時間秩序?邪神是不會遵守這種東西的!
就算曆史把災難編成了一本書,調查員又把時間表送到了邪神麵前,蓋密爾也不打算遵守這個莫名其妙的表格,給曆史填補缺漏,讓它形成一個所謂的完美閉環。
——人類總是相信完美的邏輯意味著事情的落幕。
嗬,天真。
世界的本質是混亂無序,哪有閉環這麼一說?
蓋密爾取下麵具,玩味地笑著。
詹森發愁地說:“我在意的是,這些災難背後隱藏的提示。”
因為這座城市的多災多難程度,已經超出了正常範疇,如果不是他跟蓋密爾幹的,難道是灰蝶與古柯羅?
蓋密爾托著腮,金色的眼睛注視著詹森的一舉一動:
“是嗎?我更好奇為什麼人類還要繼續住在這裏?”
火災、地震、瘟疫輪著來,持續了整整幾百年。
一直到1959年,人類還沒有放棄這片海灣。
這座島上就沒有其他適合的居住地了嗎?非要蹲在這個所謂“受到詛咒”的地方?
詹森聽到蓋密爾提出的疑問,陷入了沉思。
“別想了,等胡安迴來,去問他。”蓋密爾懶洋洋地說。
然後直接捏碎了椰子,任由白色的果肉殘渣與液體順著手背流淌。
覺得挺舒服,蓋密爾把目光轉向了下方集市的椰子攤位。
同時也瞄見了正沿著集市尋找線索的胡安。
胡安對任何物品都有興趣,他什麼都想看,什麼都想摸一摸。
調查進度非常緩慢,可是看到他這種一個角落都不會錯過的工作架勢,以及時不時躥升的光亮度,蓋密爾決定還是保持沉默。
“他的速度很快。”
詹森也注意到了胡安,在發現蓋密爾隱晦的不滿之後,詹森想了幾分鍾,終於給胡安找到了一個優點。
確實是這樣,胡安沒有捧著一個東西來迴看的習慣。
他好像認識這座城市裏的所有商品,也知道所有東西的用處。
詹森以為自己很了解人類,可是看到胡安,他發現自己這方麵還是有欠缺的。
大部分人類喜歡金幣寶石,或者各種人類氣味劑(酒、煙草、香料),會被光鮮亮麗的東西吸引。胡安就不一樣了,他可以蹲在牆角看下水道,還會盯著木輪車敲敲打打。
拎起士兵身上的襯衫看徽章、掏出稅務官的錢包看材質……
現在拽著一個海盜的鐵鉤子手,想要看這個東西怎麼裝在手臂上的。
結果海盜的外套連同鉤子手一起掉了下來。
胡安傻眼地看著這個根本不缺手臂的家夥,順手把海盜的眼罩扒了。
很好,眼睛也沒瞎。
“噗。”
詹森忍不住笑了。
胡安似乎察覺到什麼,拔腿就跑。
“好奇心太嚴重了,作為一個接觸真實世界的神秘調查員,他的死亡幾率很大。”蓋密爾挑剔地說。
詹森覺得蓋密爾說得很有道理,他正要點頭,忽然動作一頓,表情怪異地問:“為什麼要關心一個人類以後的命運?”
蓋密爾:“……”
對哦!
邪神隻是抓了一個人類來幹活,等到任務完成,這個人類是死是活跟邪神有什麼關係?
他什麼時候養成這種習慣的?
哦,是約翰。
蓋密爾想到偵探,就想起約翰幾乎見證了他跟詹森相識全過程,導致這隻螞蟻有了特殊的意義,詹森又覺得對方很好用,所以不知不覺得到了“邪神不希望你死”的待遇。
然後是威尼斯的漢斯……
看灰色教團內訌的戲很快樂,人類製造的玫瑰之瞳很有意思。
既然玻璃可以幫助人類能看到真實世界,當然也能讓漢斯暫時離開這種煩惱,隨手做個小東西,這並不難,還滿足了蓋密爾對穆拉諾玻璃工坊的好奇。
那隻是一副眼鏡,沒有絲毫力量,跟約翰的保命珍珠完全不一樣。
結果戰鬥力驚人的漢斯靠著神秘學知識與這副眼鏡,做到了每時每刻都在接觸神秘卻不被拖入深淵的驚人成就。
到了第三個人類調查員胡安這裏,蓋密爾發現自己竟然在自動設想胡安以後的生活。
蓋密爾麵無表情地把碎成幾塊的椰子捏得更碎。
遠處的胡安又感到頭皮發麻,他警惕地張望了幾眼,迅速更換位置。
蓋密爾的目光停留在胡安身上,冷淡地說:“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
“我還沒給那條白鯨酬勞。”
“白鯨要什麼酬勞,它又不是人類……”
詹森的聲音戛然而止。
用金錢來切斷跟人類的聯係,簡單又好用,是他發明的方法。
不過在麵對約翰、漢斯的時候,他們不止給錢,也會給別的東西。酬勞不止是錢,能用得上的東西都可以算。
可是白鯨需要什麼報酬,詹森完全想不到。
總不能給一噸魚吧?
“我們在1692年,距離那條白鯨出生還有幾百年,你可以慢慢想。”詹森看著蓋密爾說。
其實邪神也沒必要給報酬,隻是詹森有這個習慣。
蓋密爾決定欠賬。
反正那條白鯨不會上門討債。
***
“應該是這裏……”
胡安自言自語。
他伸出手探入牆縫,看著手腕以上的部分消失了。
他沒有感覺到疼痛,手拿出來也是完好的。
這裏有一股風對著他的腦門吹,引起了胡安的注意。
在時間停止的地方竟然有流動的風是很奇怪的事,胡安立刻想到了邪神的委托,他看一遍就能記住街道與建築的分布,所以很快就發現了這個突兀的牆縫。因為如果房子上真的有這樣大的裂縫,早就應該被補起來了。加勒比海的夏季多雨、多颶風,這可是對著海風的那麵牆!
胡安找了幾個箱子墊腳。
他爬到高處,沿著牆縫繼續尋找。
很快胡安就發現了半空中無形的孔隙,牆縫隻是這條裂痕的延續。
“唿。”
胡安的臉上出現了笑容。
雖然他很珍惜觀察羅亞爾港的機會,但是這裏太危險了,能早點完成任務返迴現代是一件好事。
“詹森先生……”
胡安知道邪神隨時注意自己,所以直接舉高手臂準備喊人。
就在這時,他眼前的光線一暗,空氣變得陰冷。
耳邊響起詭異的聲音,就像自己的血肉在被殘忍咀嚼。
大腦傳來的劇痛隨後提醒胡安,被咀嚼的可能還有他的精神,無數扭曲的幻象生生衝入他的記憶,以他認識的每張熟悉的麵孔放聲大笑著。
這些幻象笑著笑著,臉忽然像幹掉的泥巴一樣簌簌地掉渣,出現一道又一道裂縫,從裏麵露出了畸形的眼球與利齒。
——它們包圍了胡安,伸長著手臂,似乎要將他分食殆盡。
胡安沒有逃跑,也沒有掄起武器胡亂揮打,他奮力地拎起背包往腦袋上一罩,然後在裏麵悶悶地喘息。
這個選擇非常正確。
因為驚恐會讓人過度唿吸,很快就陷入醉氧狀態,進一步加重大腦的負擔並且陷入暈厥。
胡安的腦袋越來越痛,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遇到了詹森的敵人,他更不敢揭開蓋住腦袋的背包了,隻能拚命忍住疼痛,無視那些環繞著自己的幻象,摸索著箱子往下爬。
在他上方,魔毯古柯羅加快了軀體翻卷扇動的頻率。
胡安看到的幻象更可怕了。
馬拉博士變成了五條腿的怪物,黑人尼克的臉上長滿眼珠,還有胡安的親人與朋友……它們痛苦地哀哭著,像求救又像哀哭一般胡亂揮舞著肢體,普通人根本無法抵擋這種聲音,也不能清醒地麵對這樣恐怖的幻象。
那麼胡安呢?
胡安爬得非常穩定。
如果不是頭痛,他的動作還能更快一點。
魔毯:“……”
已經趕到現場的詹森、蓋密爾:“……”
“你們的運氣確實很好,找到了一個堅韌的螞蟻。”古柯羅聲音陰冷地說。
這次是邪神的語言,胡安徹底扛不住了,他抱著腦袋滾到了地上。
“我知道你們在他身上放了東西,讓他返迴原本時空的東西。”魔毯冷笑,它扇動的黑霧完全纏繞住了胡安,並且還在逐步加重分量。
詹森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古柯羅笑著說:“很好,你完全看出了我的意圖,我要把這個人類丟進裂縫裏,然後跟著他返迴原本的時空……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我隻是無法定位時間,又被這裏的時間束縛,隻要脫離了這裏,我就能利用天賦找到正確的路……我應該感謝你,費勁幫我找到了這麼好的向導。”
詹森看了渾身顫抖的胡安一眼,麵無表情地說:“你認為這樣就能成功?”
魔毯用黑霧卷起胡安,就要塞進裂縫。
這時胡安的身影一陣扭曲,原地消失。
古柯羅抓了一個空,憤怒吼叫。
魔毯背部色彩詭異的花紋猛然對準了詹森,形成了一個個睜開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詹森問:“你做了什麼?”
詹森心底對古神有畏懼,可是在這裏,他根本不用害怕力量受限的古柯羅,甚至可以直視憤怒的古神。
“為什麼生氣?”詹森神情平靜,攤開手說,“你不是說了,感謝這隻堅韌的螞蟻嗎?”
魔毯:“……”
蓋密爾抱著手臂,唇邊帶著愉悅的弧度:“你擔心弄死這個脆弱的人類,所以借用灰蝶的幻象想要驅使這個人類進入裂縫,可是他表現出了很強的抗拒力,竟然不被幻象影響,所以你加大了力量,還在他身邊說話……哈,你覺得他能抵抗,對吧?”
實際上不能。
胡安隻是對幻象的抗性優秀,他是夢境裏培訓出來的。
漢斯能拿出的最恐怖夢境是什麼?蓋密爾與詹森知道啊,不就是倫敦煙霧事件嘛!
灰蝶?幻象?
經曆了可以死亡無數次的夢境,胡安他怕這點場麵?
但是古柯羅卻錯誤地以為胡安是那種很堅韌的螞蟻,可是胡安對上幻象之外的邪惡力量不行啊!堅持半分鍾不到,就觸發了“危及生命”的保護屏障,原地返迴1959年。
根本沒有給古柯羅塞人進裂縫的機會。
“是嗎?我還有一個辦法,徹底摧毀這個時間裂縫。”
魔毯憤怒地咆哮,“既然我走不了,你們就跟我一起徹底迷失吧!”
古柯羅狠狠撞擊在半空中的消亡裂縫邊緣,引發裂縫再次擴張,詹森急忙釋放力量,可是慢了一步。
地麵輕微震動。
最初是沙土,然後是房頂瓦礫,最後樹木瘋狂搖晃。
世界像一張單薄的紙,先被大力揉皺,再一點點被那道恐怖黝黑的裂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