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不能踏入邪神的領(lǐng)域。
但總會有例外。
***
辛蒂意識模糊,隻能感覺到她站在一座龐大的山丘腳下。
濃霧彌漫,她沒法看清山丘的全貌,隻看到一些突起的紅褐色石塊。
地麵上有細微的沙粒摩擦聲響。
四周空曠得可怕,像是一個巨大的廣場。
辛蒂沒有過分驚慌,她做過差不多的夢。
——在模模糊糊地躺在床上的時候,經(jīng)常感到整張床在不停地下陷,然後房間變得無限大,好像跌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有時牆壁是空白的,有時牆壁上會出現(xiàn)幾何圖案。白色會慢慢變成複雜的顏色,而那些方塊與圓形會越來越大,從整齊規(guī)律變得無序混亂,意識卻無法脫離這些奇怪的幻覺,原本幾步之外的臥室門遠得好像奔跑三天三夜都無法抵達。
不管怎樣焦急,都沒辦法醒過來。
“我在做夢。”
辛蒂重複了一遍,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手裏拿著東西。
一小截麵包。
伊麗莎白號觸礁陷進流沙、巨鳥、燈塔……
一係列記憶重新迴到了辛蒂腦海中,緊接著她想起了燈塔裏那些古怪的、好像在等待她發(fā)現(xiàn)並取用的物資。
其中就包括這塊麵包。
這種法式麵包出爐一小時後就會變硬,香味也會逐漸消失。
燈塔裏的那些麵包太新鮮了,新鮮得就像是剛被麵包師裝進紙袋,遞給顧客時的狀態(tài)一樣,怎麼看都不對勁,除非塔樓裏有一個烘焙麵包的烤爐。
在戰(zhàn)鬥與荒野跋涉之後,辛蒂又累又餓。
擺在她跟祖母麵前的兩個選擇,一是警惕地不去碰觸麵包,看著這些食物逐漸腐壞,最後被饑餓驅(qū)使不得不進行冒險嚐試;二是直接跳過猶豫階段,先吃再說,就算有魔鬼等在後麵也沒必要畏懼,反正情況已經(jīng)很糟了。
結(jié)果——
“這還真的是魔鬼的契約?”辛蒂看著麵包發(fā)呆。
所以魔鬼了解人類的弱點,知道人類為了生存下去,可以做任何事?
辛蒂捏了捏手裏的麵包,很真實的觸感,不過直覺告訴她,所有感覺都是她想象出來的,因為她好像吃完了這塊麵包,然後莫名其妙就出現(xiàn)了這裏……難道她睡著了?
“祖母?”
辛蒂向前走去。
她擔(dān)心菲尼爾夫人,她記得祖母吃完麵包之後也睡著了。
白霧像無數(shù)飄蕩的幽魂,填塞著空曠的廣場。
鞋底摩擦著沙粒聲響,真實得讓人渾身戰(zhàn)栗。
忽然,辛蒂手裏的麵包脫手飛了出去,化作一小團發(fā)光的球體。
辛蒂忍不住追著它往前走。
光球越飛越小,最後消失。
辛蒂停住了腳步,她看到濃霧深處出現(xiàn)了兩個隱隱綽綽的身影。
他們就像燈光打在戲劇院帷幕上照出的剪影,戴著上個世紀的高禮帽,穿著長到膝蓋的外套大衣,左邊的男人還多了顯示身份的一根手杖。
這讓辛蒂產(chǎn)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隻要樂隊開始演奏,這兩個靜止的身影就會立刻做出交談的動作,同時無形的帷幕拉開,露出精細完美的布景,更多的行人在那裏走來走去,一下就把觀眾帶進十九世紀的英國街頭。
但是辛蒂沒等到音樂,也沒看到別的戲劇演員。
辛蒂轉(zhuǎn)頭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她還要找菲尼爾夫人。
詹森:“……”
這是什麼意思?看到奇怪的東西,裝作沒看見?這個習(xí)慣很好!
蓋密爾覺得可以試試這個調(diào)查員,他立刻出現(xiàn)在了辛蒂的前方。
辛蒂停步,繼續(xù)換方向。
蓋密爾再換,還拉上詹森跟他一起。
濃霧裏的廣場空曠平坦,沒有任何標誌物。
反正不管辛蒂怎麼走,都會遇到這兩個剪影,他們站在遠處,無論如何都沒法看到他們的臉,就算直直地向他們走去,剪影也始終保持著靜止狀態(tài),距離卻永遠無法拉近,一直都是霧氣朦朧的影子狀態(tài)。
如果背過身,試圖遠離剪影,很快前方又會出現(xiàn)保持沉默的神秘剪影。
意誌力稍微差一點的人,遭遇這種情形估計會陷入強烈的自我懷疑,在無法分辨方向的恐懼裏崩潰大喊,甚至胡亂揮舞武器攻擊。
辛蒂兩手空空,她沒有武器,但她很想擁有,
因為她懷疑魔鬼是在恐嚇自己。
辛蒂認輸了,決定自己先出聲打破這詭異的沉默氣氛:
“兩位先生,我在尋找一位老婦人,她是我的祖母。”
“這裏隻有你一個人類。”剪影迴答。
辛蒂不太相信,她跟祖母都吃了麵包,魔鬼隻選了她一個?
“我想這是個好消息,不過我的祖母可能不樂意。”辛蒂努力讓自己冷靜一些,她想菲尼爾夫人可能會失望極了,畢竟跟魔鬼談判這樣重要的事,菲尼爾夫人是絕對不願意留給孫女的。
“不。”
辛蒂聽到那個拿著手杖的剪影繼續(xù)說,“我們拒絕跟一個隨時都會打瞌睡的人類聯(lián)係,雖然這裏是夢的一部分,人類的體力與耐力不會受到身體的影響,可是大腦的活力會主宰你們的行動跟意誌,我不願意看到冒險者在遺跡裏走著走著忽然失去意識。”
隨時打瞌睡的菲尼爾夫人憑借著衰老跟忘事,躲過了這場魔鬼點名的厄運。
辛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幹巴巴地發(fā)出一個語氣詞,然後盡量保持平靜地問:“那麼我就是二位先生需要的冒險者了?”
“是的。”
這個聲音非常美,來自右邊的剪影。
他要更高一點,看上去也更加傲慢冷漠。
辛蒂聽到他說話時,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並且控製不住地顫抖,她聽過無數(shù)聲音,有的優(yōu)美有的恐怖,可是最恐怖也最優(yōu)美的聲音在今天出現(xiàn)了,而且這兩者融合得完美無缺,徹底擊碎了辛蒂對這個世界的認識。
就像一顆草莓長出鋸齒,一群惡魔在演奏交響樂,伊甸園深藏在地獄巖漿之中。
辛蒂倒退一步,竭力控製自己不要被這恐怖的聲音擊潰。
她重新直起腰,滿頭冷汗。
“……我以為這是夢。”辛蒂嗓音嘶啞地說。
這個夢為什麼會這麼真實?她會冒汗,會感到心悸,還會因為恐懼而手腳麻痹。
***
蓋密爾沒想到辛蒂對聲音的反應(yīng)這麼大。
詹森瞇起眼睛仔細看,發(fā)現(xiàn)辛蒂光亮度最厚的腦袋其實也是分層次的,兩側(cè)的耳朵位置向外延伸出了一小截,明顯比周圍區(qū)域更亮,他不知道怎麼評價這種發(fā)光天賦。
詹森甚至想起了沙漠裏的某種動物,有很大的腦袋,很大的耳朵,警惕又靈巧。
它們看起來很弱小,沒有足夠尖銳的爪子與利齒,也沒有厚厚的甲殼,卻能在荒蕪的沙漠裏生存。
“她適應(yīng)了。”
蓋密爾語氣驚訝。
詹森迴過神,赫然發(fā)現(xiàn)辛蒂……腦袋周圍更亮了,同時覆蓋著身體亮度更加黯淡。
雖然邪神總是喜歡用珍珠來形容螞蟻裏麵會發(fā)光的那隻,但是也不能真的變圓啊!
身體脆弱,遇到神秘跟邪惡力量侵襲怎麼跑?
算了算了,反正這裏隻是夢境,有腦子就行。
***
辛蒂慢慢清醒,她捂著額頭聽剪影說,這裏不是正常的夢境領(lǐng)域。
如果在這裏受傷,就真的會受傷。
在這裏死亡,就會帶著同樣致死的傷勢驚醒,運氣好的話發(fā)瘋而死,留下一具尚算完整的屍體,運氣差的話變成一堆爛肉,或者炸成一團血霧(辛蒂她想到了今天幽靈船出現(xiàn)時的景象)。
有些人類即使正常入睡也會誤闖進來,然後就看他們的運氣,有時他們在外圍徘徊一圈就會瞬間脫離,有時他們會墜入深淵,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並且把這種瘋狂帶出夢境。
“你能保持理智與清醒,說明在你的運氣一直很好。”
聽到這裏,辛蒂表情僵硬,渾身發(fā)冷。
現(xiàn)在這個夢境的開端,確實很熟悉。
可是在那些夢裏她一直都是漂浮的雲(yún)朵,或者一小顆塵埃,被無序混亂的龐大世界吞沒之後,很快失去意識四處飄蕩,不記得任何東西。
那麼這次呢?
“所以這裏是恐懼盤踞的地方,是魔鬼的領(lǐng)域?”辛蒂遲疑地問。
“可以這麼說。”
“那麼,我是在跟一位神說話,還是一個魔鬼交流?”
濃霧深處靜默了一秒,隨後剪影慢吞吞地說:“你可以把這兩者合二為一,我們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
不等辛蒂迴答,那個聲音又冒出來。
“你可以把即將發(fā)生的事看做是一份來自魔鬼的委托,一份由邪神充當(dāng)雇主的臨時工作,工作內(nèi)容是進入一座遺跡。這裏曾經(jīng)是智慧神托特的宮殿,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主人,隻有一些殘留的力量存在,所以危險度不算太高。我相信你能勝任這份工作。”
“……”
辛蒂發(fā)誓如果祖母在這裏,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進入討價還價的環(huán)節(jié)了,然而她還年輕,她的臉皮沒那麼厚。
或者說,她隻有勇氣,沒有談生意的經(jīng)驗。
辛蒂謹慎地說:“燈塔裏那些麵包與物資,拿了之後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我想聽一聽。”
“代價?不不,那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我希望為我工作的人類不會餓死,真要說的話,你可以把它當(dāng)做定金。”
濃霧深處的影子迴答。
定金不能退,麵包也吐不出來,看樣子隻能打黑工了。
辛蒂努力地學(xué)習(xí)菲尼爾夫人的樣子,粗魯?shù)貑?“全款是什麼?”
辛蒂發(fā)誓如果魔鬼說什麼富可敵國的財寶、永遠年輕的美貌、或者一個溫柔體貼的愛人,那她轉(zhuǎn)身就走!再想盡一切辦法蘇醒!就算趴在地上用腦袋敲地麵!
“我想想……也許是一頂帽子,蓋住耳朵的款式,它可以讓你恢複正常人的聽力。”
辛蒂:“……”
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答案,其實在今天之前,她沒有覺得這個能力是負擔(dān),它還幫助了辛蒂躲過巨鳥的追蹤,一路逃進燈塔。
現(xiàn)在一想,如果她有這種帽子,那麼在伊麗莎白號輪船靠近塞布爾島時,就不會因為聽到死亡合唱痛苦昏厥。
可以在察覺到異常情況之後迅速戴上帽子隔絕這些聲音,不會高燒,不會昏迷,還能照顧祖母!
不過完全蓋住耳朵的帽子,針織毛線帽嗎?
使用的時候需要把卷邊全部拉下來?這會不會有點難看?
辛蒂猶豫著問:“帽子能換成耳機嗎?”
“……耳機是什麼?”
詹森十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