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智利。
五月正值深秋季節,氣溫一天比一天寒冷。
從蒙特港的酒館窗口向海上眺望,這裏美得像是一麵淡藍色的鏡子。
這就是蒙特海,海灣整體內凹,海島阻擋了風浪,這裏的海水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紋,在夕陽的映照下,讓人懷疑自己來到了夢境。
戴維坐在酒館裏,手裏拿著一個筆記本。
他的對麵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邊喝啤酒邊說:“……據說銅礦已經停工一個月了,下麵塌方,死了不少人。那些等著運送銅與硝石的船全都堵在瓦爾帕萊索港,又不能開走,載重較小的船都擠不進去,隻好來我們蒙特港。”
“你看到美國人的艦船嗎?”戴維追問。
那個男人醉醺醺地抬頭說:“美國人?嗝,他們不是一直在海上嗎?”
說著還比劃了一個手勢,像狗跑過來,又跑過去的樣子。
旁邊桌上喝酒的人看到這個動作,放聲大笑。
戴維握著鋼筆,有點尷尬。
戴維是一個美國的小報記者。
智利是全世界最大的銅礦出產國,還有品質非常優良的鐵礦,這些東西在運送出港抵達各國之前,就已經成為華爾街的一筆筆交易數字,現在每多滯留一天,某些人的資產就會無聲無息地從賬戶裏蒸發。
再拖下去,華爾街又要有一批排隊自殺跳樓的人。
戴維不關心那些投資人的死活,他要寫的也不是經濟新聞。
付完酒錢後,戴維穿上外套離開酒館。
“阿嚏。”
太冷了,戴維懷疑智利當地電臺播報的天氣信息不對,這根本就是冬天。
難道要下雪了嗎?
戴維縮著脖子迴到自己居住的旅館。
蒙特港從前隻是一個漁船停留的港口,風景不錯。
從礦業資源開始,英國、美國用各種公司控製了這個國家的鐵路運輸與能源生產,所以戴維在這裏很容易就能看到像他這樣麵孔的外國人,也能找到一家條件不錯的酒店旅館,服務生全都會說英語。
戴維打開收音機,想要聽一聽天氣變化,結果忽然想到了什麼,把筆記本翻到前麵,對照一串數字慢慢調頻。
折騰了十分鍾後,戴維放棄了。
這個簡陋的收音機,比戴維小時候用的老款式還要差勁,根本不可能收到傳說中的那個幽靈電臺。
戴維不知道自己是運氣太差,還是運氣太好,他刻意等過這個詭秘的電臺,可是沒有一次等到。
戴維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聲音,他立刻輕手輕腳地站起來,用杯子貼在單薄的牆壁上偷聽。
可是他聽來聽去,都是一些銅鐵礦石滯留的經濟消息。
戴維暗暗咒罵了一聲,放下杯子,喪氣地躺在床上。
旅館的天花板角落有一塊汙漬,看起來就像扭曲的黑色怪物,加上後方受潮鼓起的牆紙,讓人產生了一種錯覺——怪物靜靜地蟄伏在那裏,身體藏在藍色牆紙之下,隻有腦袋耷拉在天花板邊緣,正無聲地俯視著戴維。
戴維猛然跳了起來。
他扶住腦門,盡量讓自己放鬆。
這是戴維的老毛病了,他總是把汙漬、流浪貓狗、倉庫裏損壞的物件錯眼看成怪物。
戴維七歲的時候受到小夥伴的慫恿,去鄰鎮的廢棄墓地探險,結果失蹤了三天,被發現的時候他睡在幹涸的排水渠裏,醒來之後不記得任何事,隻是多了這樣一個毛病。
醫生說戴維瘋了,神父說戴維對神不夠虔誠,巫婆說戴維驚擾了亡靈。
這些經曆讓戴維變成了一個沉迷巫術、宗教、鬼怪符號、占卜的年輕人,經過幾年的研究,他不僅沒有發現神秘學裏說的怪物與神,倒是揭穿了不少鬧鬼的把戲。
恰好電視臺流行探索靈異廢宅的節目,各種驅鬼方法在美國也很盛行。
戴維稀裏糊塗地登上了一期節目,因為膽大心細,在電視臺得到了一份短期工作,靈異節目結束後,他又通過新朋友的介紹,做了一名小報記者。他很會寫一些聳人聽聞的靈異案件,對搜集消息也很有一套,還拍到過幾次醜聞照片,所以生活很不錯。
這份平靜,在半年前被打破了。
血月異象。
戴維堅持相信,通訊中斷、天體觀測異常、人類情緒反常……全是外星人的飛船造成的。
後續的一切事情都在證明這個觀點,比如美國建立的神秘基地,比如幽靈電臺,比如世界各地出現的畸形生物,戴維相信這裏麵肯定有外星人。
可惜每個國家都堅持不肯透露。
戴維發誓要挖掘真相,他這個瘋狂的想法得到了朋友與上司的大力支持,甚至有人出錢資助他。
現在就是戴維跑得最長、最遠的一次冒險。
他從各個渠道得到的可靠消息,“收攏”了塞姆勒鎮異教徒的某個可疑政府結構,一直逗留在南美洲智利礦業開發公司。
戴維還收到了兩張模糊的照片,其中一張是打碎的屍體,體格龐大,不像是正常生物,另外一張是裝甲車與坦克的照片,車身的迷彩偽裝有一個戴維熟悉的標記符號。
這個符號從1958年開始出現,戴維已經好幾次在“神秘靈異事件”裏確認帶著這個符號的政府機構人員出現了。
再聯係一下期貨市場的異常狀況,戴維相信這次他絕對能抓住外星人的蹤跡。
在這個關鍵時刻,怎麼老毛病又犯了?
戴維閉著眼睛打開抽屜,拿出一瓶藥,取出一顆吞下去。
他渾身冒汗,額頭青筋不停地跳動。
以前他的毛病沒那麼嚴重,休息一陣或者睡一覺就會好,可是最近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仔細算起來,就是從血月異象開始……
戴維睜開眼睛,臉色陰沉地看著藥瓶,裏麵已經空了一半,這種鎮定劑吃多了會上癮的。
——他決定這次迴美國一定要去醫院檢查。
“也許真的有什麼……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戴維自言自語,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是人類的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那是外星人……不是病毒,而是某種光譜,照久了會影響人的大腦。”
戴維小時候的失蹤經曆,在美國有一個很流行的說法,說是被外星人綁架了。
戴維並不認為自己的大腦經過外星人的改造,但他相信,自己肯定跟正常人不一樣,對這些東西更加敏感。
他進入盥洗室,拽下毛巾沾濕,狠狠擦了一把臉。
然後他做好心理準備,再次抬頭看天花板上的汙漬。
“唿。”
戴維鬆了口氣。
那就是一塊灰斑,某個技術差勁的裝修工遺留的。
戴維拉開窗簾,拿出地圖準備在書桌前對照礦區地圖,研究怎樣潛入拍照時,他忽然看到了玻璃窗上的殘葉。
今天早晨下過雨,它是被風吹到窗戶上的。
葉子枯黃,又被蟲子蛀得坑坑窪窪,露出了植物的經絡。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經絡在戴維眼裏構成智利地圖的形狀,狹窄細長、那些小洞的位置也像礦區。
樹葉失去了生命。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兆湧上心頭。
這是從未有過的心悸。
戴維的脊背撞上了牆壁,隔壁房間傳來了怒罵聲,戴維這才忽然驚醒,原來他在拚命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他聽到自己喘氣的聲音,還有一陣陣隱約的頭痛。
戴維深唿吸,再次睜開眼睛時他衝向行李箱,飛快地把自己的東西塞進去,然後提起來就跑到樓下要求退房。
服務生很詫異,天已經黑了,渡船的班次也沒有了,難道要坐火車離開?
他問戴維是否要叫車,並且順利地賺到了一筆小費。
“我要等多久?”戴維煩躁地問。
“抱歉……可能要一個小時,但是能趕上火車……”
服務生用蹩腳的英語解釋著,戴維隻感到這些句子破碎成了單詞、又慢慢變成了字母,散落在空氣裏。
他盯著服務生開合的嘴巴,沒法分辨這個人說了什麼。
“先、先生?”
服務生被戴維直勾勾的眼神嚇到了。
戴維眼眶發紅,神情呆滯,雙手卻緊握成拳。
服務生拿著電話筒,結結巴巴地解釋這是汽車運送服務公司的司機吃飯休息的時間,真的沒辦法趕過來。
戴維的脖子忽然扭動,像僵屍一樣。
“……那是什麼?”
戴維無意識地發問。
服務生聽到了,迷惑地跟著張望。
這處旅館的位置很不錯,從大廳裏就能看到海邊的風景,以及碼頭的一角。
戴維看見路燈柱子上站著一個人影。
——那絕對不是一個能站人的地方!
這個人的服飾看起來像十九世紀英國紳士,手裏還握著一根藍寶石手杖,背影的儀態很有風範。
戴維發現服務生一臉茫然,就知道這又是幻覺。
該死的幻覺!
那可能不是人,是樓房的倒影,樹木枝葉搖晃的影子!
戴維拎起行李箱,走到旅館旁邊的沙發上。
他咬牙從口袋裏摸出藥瓶,又吃了一粒。
戴維在心裏數了三百個數之後,感到心跳越來越快,他罵了一句髒話,睜開眼睛卻發現路燈上的影子不見了。
果然是幻覺。
戴維站起來,忽然站不穩,又倒在了沙發上。
因為地麵在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