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
史丹尼站在艦船的甲板上,手背青筋突起。
他就像一個戰敗潰逃的將軍,臉色鐵青、眼神裏充滿了憎恨與憤怒。
這種情緒不止針對別人,也是對他自己,是他選擇了撤退。
耗費了這麼長時間,從美國追蹤到了智利,又在礦區抓住了好幾個異變生物,眼看就要獲得真正的獵物了,他卻可恥地逃離了陣地。
不,這不是懦弱!史丹尼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是為了保存實力,犧牲必須要有價值,既然其他國家的惡狗都追來了,那就讓他們去爭搶吧!等到塵埃落定,他再以勝利者的姿態返迴到陣地上,接受獵物。
這時,莫爾教授衝上甲板,憤怒地質問:
“上校,你在做什麼?我們應該返迴美國,而不是前往蒙特港!”
史丹尼表情陰冷地看著他。
換了平時,他已經開始暴躁地宣泄怒火,可是現在他一言不發,莫爾教授的臉色反而變得更加難看了。
“教授,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迴不去了……至少兩手空空是沒法迴去的。”史丹尼上校麵無表情地說。
莫爾教授想要反駁,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身體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
史丹尼拿出了一根雪茄,他公然違反艦船甲板的防火規定,點燃了深深地抽一口,吐出兩個相連的煙圈。
煙圈就像是一個無限大的數學符號,緩緩消散。
史丹尼冷靜地說:“這段時期我們封鎖智利的礦區,阻止開采,是誰為我們扛下了壓力?這一個月華爾街損失的金錢,那些富豪損失的利益誰來賠償?如果我們不能拿出足夠的利益賄賂貪婪的政客,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丟棄我們,把我們丟給那些憤怒的銀行家與礦產公司董事……我們會上軍事法庭嗎?不,我們會‘畏罪自殺’。”
莫爾教授沒有說話,他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他的眼睛空洞地瞪著前方海麵的夕陽,一種無形的希望光彩從他眼裏消失了。
史丹尼轉過身,盯著莫爾教授,諷刺地說:“我知道您還期盼著見到家人,這幾個月,你就像是一個堅固的籠頭,用韁繩拚命拉扯著一匹瘋馬……但這沒有用,教授,我們已經注定了滅亡。因為我們隻是武器,是炮膛裏麵可以打出去的一發炮彈,是為了別人博取利益的,在最有價值的時候燃燒殆盡。”
莫爾教授的嘴唇闔動著,虛弱地說:“上校,請告訴我,你要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延續我們的生命,尋找足夠的贖金,做兩手準備。”
史丹尼麵無表情地說,“礦區那邊暫時擱置,情況危險,獵犬又多,不如直接來蒙特港。”
“可是,地震最開始的源頭在這裏,蒙特港比礦區更危險!”莫爾教授急切地說,“上校,你這是在選擇自殺。”
史丹尼咬著雪茄,語氣逐漸變得暴躁:“蒙特港從未發現過異變生物,也沒有任何神秘事件,教授,這是一場賭博!我們沒有選擇,需要我重複一遍嗎?沒有戰利品,沒有能夠讓那個所謂的外星人研究部門瘋狂的標本,沒有讓軍方與政客都滿意的利益,我們迴不去了!”
莫爾教授搖搖欲墜。
史丹尼用通紅的眼睛盯著他,同時壓低聲音:“還有,那個我們絕口不提的秘密……教授,你還是你自己嗎?”
莫爾教授抬起頭,神情悲哀。
黑暗忽然籠罩了四周。
因為太陽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可是它看上去像被洶湧的波濤徹底吞沒。
“……我的小腿在潰爛,無論用什麼藥都不好,我聞得到自己身上腐臭的氣味,之前在條件糟糕的礦區我們還能隱藏,在軍艦上也可以用海水腥味來掩蓋,畢竟淡水很寶貴……但是當我們迴到美國呢?教授,難道你想要躺在解剖臺上嗎?”
史丹尼像是一個發狂的獅子,抓住獵物,低聲嘶吼著,“在被宣布‘畏罪自殺’之後,我們會迅速地被洗幹淨,送進籠子裏被觀察。”
“不,不會有那一天。”莫爾教授忽然說,他的聲音在顫抖,“按照這種潰爛發展的速度,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使用幽靈電臺與接觸異變生物會加速我們的死亡過程!我們根本沒有以後,珍惜僅有的時間吧,我們就要死了。”
“沒有!”史丹尼咆哮。
他的身體在潰爛,可是他也獲得了古怪的力量,他的腦子比任何時候都靈活,力氣也大得離譜。
史丹尼在其他士兵驚恐的目光裏,單手提起了莫爾教授。
“……給那些政客他們想要的,我們也能從中獲利,就像塞姆勒的異教徒,與魔鬼為伍也沒關係隻要能活下來!還需要我重複嗎?一個足夠分量的戰利品,可以從多個方麵延續我們的生命!一個珍貴的武器是不會被輕易消耗的!”
莫爾教授忍不住流淚,最後一次勸說道:“上校,離開這個被魔鬼詛咒的地方吧!我們都經曆過那種恐怖的陰影,我們之前抓到的異變生物,根本不能跟真正的魔鬼相提並論,我們根本無法獲得任何東西的,無論來多少人……”
史丹尼的表情一陣扭曲,然後他古怪地笑起來:“聽聽你的糊塗話,難道魔鬼隻盤踞在南美洲嗎?它沒有出現在美國,它的陰影沒有籠罩其他島嶼與海洋嗎?別忘了,我們在北極遇到了它,又在大西洋的死亡島上見過它,而您昨天怎麼告訴我的,蘇聯人也在高加索山遭遇了它?請你告訴我,地球上什麼地方沒被魔鬼詛咒過,梵蒂岡嗎?可惜我們的親人與朋友不住在那裏。”
莫爾教授絕望了。
他的背部靠在欄桿上,感受著腳下這艘鋼鐵製造的龐然大物,正衝風破浪地行駛在海麵上。
不,這是希臘冥府船夫卡戎的擺渡船。
史丹尼鬆開手,莫爾教授咳嗽著聽到了一個士兵來報告最新消息。
“英國與法國的船跟上來了,距離我們有三海裏。”
“一群蒼蠅。”
史丹尼的臉膛在燈光下紅得像是在滴血,他對癱軟在地上的莫爾教授說,“您瞧,被您看做送死的選擇,大家卻迫不及待地衝上來。你猜他們是愚蠢,還是跟我們一樣別無選擇呢?”
***
詹森把自己隱藏在蒙特港海關貿易大樓的陰影裏。
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扭頭向海上張望。
“……人類的軍艦?”
詹森認識人類國家的旗幟,他對不方便拆卸組裝的鋼鐵大船沒興趣。
可是這些船上麵都有“幽靈電臺的使用者”,這就跟他有關係了。
“他們來蒙特港做什麼?這裏不是正在地震嗎?”
詹森難以置信地問,按照人類的理解方式,蒙特港現在也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
蓋密爾隨口猜測:“可能以為在海上,地震就不會波及到他們?”
“又或者他們在礦坑裏發現了什麼,最終線索指向了蒙特港?”詹森也隨便猜測,畢竟這個調查遊戲的人類支線任務他不清楚。
提不起興趣、也沒時間去看。
詹森的心神很快迴到了海灣上方。
煙霧已經化為有形的物質,像披著輕紗的幽靈徘徊在海麵與碼頭上。
防浪堤後麵的樹木無聲無息地枯萎了。
海鳥、流浪狗以及其他動物在昨天就逃離蒙特港了,所以這座城市現在安靜得可怕。
白天的喧囂嘈雜已經消失,不管是什麼身份的人都選擇了迴到溫暖的房子裏休息。
很多人超過三十個多小時沒有合眼,他們又累又怕,疲憊不堪。
災難應該過去了,他們心想,因為已經有兩個小時沒有發生餘震了。
即使聽到起風的聲音,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臭味,也沒有精力爬起來查看原因——這些臭味可能是某條巷子或者某家店鋪裏還沒來得及清理的屍體吧!
“它來了。”
詹森短促地說。
海水的顏色發生了變化,這片美麗蔚藍的天空之境,現在看起來像是一鍋正在無聲沸騰的泥漿,氣味也越來越濃。
對人類的感官而言,這味道太複雜了,就像繁複的顏色在人類眼裏都會變成混亂恐怖的東西,現在這種氣味聞起來像是腐屍混雜著硫磺的惡臭,如果有人站在港口碼頭上,會立刻昏迷。
地底發出了一陣詭異的悶響,就像有一隻怪物在喘氣。
蓋密爾從陰影狀態變迴了人形,他帶來了最後一個消息。
“提豐到了,祂在海灣外麵。”
詹森點點頭,他看起來很平靜,可是頭發裏已經有藤蔓觸須悄悄探了出來。
柔軟的藤蔓末端“捕捉”到了彌漫在城市上空的惡臭,迅速蜷縮。
海灣忽然像是一個掀翻的水盆,大量海水被潑灑到半空中,詹森感到站立的地麵也跟著被“抬”了起來。
這種可怕的力量似乎把整塊陸地、整個海底拱起。
很快地麵就出現了傾斜的坡度,以蒙特海為中心,四麵翹起,中間塌陷。
緊接著,脆弱的地層就開始支離破碎了。
詹森站著的這條街被分成了三部分,一處已經深深下沉,被狂湧的黑色海水吞沒;一處搖晃著,最後搭在了對麵房頂上;還有一處被擠在中間,不停地扭曲崩壞。
城市宛如一塊被不停掰碎的餅幹,一秒鍾就麵目全非,房屋多支撐了一秒鍾,很快也成為了碎渣。
哭泣與慘叫被海浪的咆哮與地層斷裂的恐怖聲音蓋住了。
詹森伸出藤蔓死死地纏住了石頭,他向海麵上張望。
一個龐大的身影出現了,它的速度非常快,幾乎一脫離地層就飛上了高空。
它的腦袋是如此巨大,跟整個蒙特海一樣大小,它的身體還在飛快地膨脹著。
這是一個狹長的頭顱,臉頰與嘴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皮褶。
然後它在詹森的注視下張開了嘴,張開了270度。
皮褶充盈起來,像是一個熱氣球被充滿了,現在這張嘴絕對可以吞下一個國家。
不過這對它來說仍然不夠,它還在膨脹。
“……它是隻進化了腦袋,把腦袋長到可以吞下地球的程度?”詹森難以置信地問。
終於皮褶基本都被撐開了,隱藏在口腔裏恐怖鋒利的牙齒,像黑洞一樣吸納一切的無盡旋渦也顯現出來。
在那旋渦中間,竟然有一對大眼睛。
那雙眼睛沒有智慧的亮光,隻有混沌,混亂,貪婪………
眼睛周圍又密密麻麻的排布著幾十個較小的眼睛與長長的觸手。
它醜陋扭曲的身體與漩渦融合了,盤踞在這張巨大的嘴裏,像舌頭一樣。
“……這是什麼東西?”
詹森難以置信,他從來沒想過會看見這樣詭異的景象。
——邪神的嘴裏竟然寄生著另外一個邪神!
“這個舌頭……它長得像我們抓住的那個巖石宮殿材料。可能就是智慧神托特製造的成功品。”
蓋密爾抓住詹森,飛快地把藤蔓揉進了陰影化身裏,同時陰影也不停地擴大,猶如佇立在天地間的巨人。
巨人抬頭凝視那張血盆大口,以及嘴裏那個毫無意識,隻會貪婪地吸納一切的扭曲怪物。
“利維坦把這個邪神放在了自己嘴裏,利用它的天賦與能力,進化出了這個能吞下地球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