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忽然抬起頭。


    他的視線透過籠罩在蒙特港上空的暗紅色煙霧，落在很遠(yuǎn)處的一個廢墟營地裏。


    ……那個叫戴維的記者被人救走了。


    也許不應(yīng)該用“救”這個詞，要用“捕獲”。


    因為戴維被抬出地洞的景象，讓詹森想到了某個畫麵。


    一群覓食的螞蟻在雨後的泥坑裏發(fā)現(xiàn)了翅膀受傷的黃蜂，它們高興地衝上去抬起黃蜂，然後運(yùn)迴巢穴充當(dāng)食物。


    黃蜂被切割成很碎的肉，一口口吞掉。


    其他殘骸會成為蟻巢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是很有用的材料。


    多麼有趣啊。


    這顆星球上好像沒有新鮮的事，所有的不幸都能找到參照物。


    人類與昆蟲顯然沒法互相理解，可是在邪神眼裏，它們的意念與情緒卻是相通的，有時候會相似到了連邪神都感到驚奇的程度。


    詹森自言自語：“雖然我不在乎這個人類的生死，但是我喂了他幾天的食物。”


    這個“喂”，指把食物與水丟進(jìn)戴維受困的地方。


    詹森迴到地球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戴維運(yùn)氣很好地存活下來了，沒有死在地震與海嘯之中。


    這份運(yùn)氣真的不簡單，因為詹森返迴蒙特港的時候，最恐怖的那波災(zāi)難已經(jīng)過去了，周圍十公裏內(nèi)除了戴維都沒有第二個活人。


    嗯，戴維是這片區(qū)域裏體積最大的幸存生物，其他是兔子、老鼠、蟑螂……還有一些頑強(qiáng)的植物。


    這可不是普通的地震、海嘯。


    這是一次古神蘇醒，邪神之間還發(fā)生了一次戰(zhàn)爭。


    戴維在距離大地震發(fā)生的20個小時前獲得了來自邪神的啟示，拚命逃跑。


    他的努力顯然得到了迴報——利維坦衝出地層的時候，提豐的子嗣與尼德霍格變異體交戰(zhàn)時，戴維都不在必死範(fàn)圍之內(nèi)。


    可是戴維沒有足夠的時間逃出第二重危險圈。


    利維坦受到重創(chuàng)，血肉像暴雨一樣落在海麵、地表上。


    沾染了古神血肉的物體會慢慢腐朽，由於利維坦的軀體格外龐大，這個隨機(jī)死亡的點(diǎn)名範(fàn)圍也特別大。


    不過戴維很幸運(yùn)，他與他被困的廢墟，沒有被古神血肉潑灑到。


    接下來是地震與邪神戰(zhàn)爭引起的海嘯，持續(xù)數(shù)小時，這是第三個死亡圈，範(fàn)圍更大。


    戴維又沒死！


    地震發(fā)生的時候，戴維的汽車正好行駛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公路上，受困之後，海嘯先是被山壁削弱了一半，隨後湧入了地表的數(shù)條裂縫，隻是給戴維衝了好幾遍海水澡，順帶把這個可憐的家夥嚇得半死，其他什麼事也沒發(fā)生。


    詹森認(rèn)識的調(diào)查員運(yùn)氣都很糟。


    缺乏運(yùn)氣難道不是調(diào)查員的共性嗎？


    為什麼這個叫戴維的人類精神混亂、意誌潰散、馬上就要神智失常了，居然還能死亡逃生？


    詹森想不明白。


    於是他出現(xiàn)在戴維的汽車前麵。


    一個理論上根本沒法站人的狹小空間，拿著藍(lán)寶石手杖，戴黑色禮帽的紳士憑空出現(xiàn)，無聲地觀察著被困在汽車裏的人類。


    戴維會怎麼想呢？


    他以為在死前出現(xiàn)了幻覺，又看到了蒙特港的死神身影。


    他渾身顫抖地念誦禱告文，背誦聖經(jīng)的篇章，祈求上帝憐憫。


    他感覺到了陰冷黑暗的氣息，他在詹森身後看到了扭曲的旋渦，還有數(shù)不清的黑影。


    車窗玻璃早就碎了，所以戴維並沒有一個足夠安全（心理上安全）的密封空間。


    戴維滿臉恐懼地喊叫，虛弱無力地掙紮，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詹森發(fā)現(xiàn)這個幸運(yùn)的人類好像已經(jīng)被困在廢墟裏兩天兩夜，缺乏食物與飲水，如果再不進(jìn)食，無論戴維之前有多麼幸運(yùn)，很快就會變成廢墟裏的一具屍體，然後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爛肉。


    那可不行，一堆爛肉怎麼能體現(xiàn)出“幸運(yùn)”這個虛幻的數(shù)值呢？


    詹森希望戴維活下去，恢複神智，養(yǎng)好身體。


    詹森想看看下一次，戴維是否還能繼續(xù)幸運(yùn)。


    所以這家夥不能死。


    反正隻是投喂食物，又不費(fèi)事。


    詹森離開了，之後沒有再次露麵，隻扔食物跟人類喜歡的氣味劑。


    說起酒精這種氣味劑，人類總是很著迷，喝了之後好像會忘記煩惱忘記痛苦遠(yuǎn)離噩夢，沉沉地睡上一覺。


    這很適合受傷驚嚇的調(diào)查員，詹森專門挑選了幾瓶酒。


    這個做法讓戴維進(jìn)一步意識到惡魔是真實存在的。


    惡魔的話語、惡魔給予的食物都是真實的，惡魔究竟要做什麼？


    戴維陷入了更深的恐懼，困在幽暗的洞穴裏，幻覺幾乎把他吞噬了，他憑著最後一點(diǎn)意誌力，隻要聽到動靜，無論是不是幻覺，都不停地敲打求救。


    甚至在得救的那一刻，戴維也無法分辨這是真實還是幻覺。


    因為在這九天裏，他有很多次都夢見了自己被救援隊發(fā)現(xiàn)，迴到了美國，迴到朋友與親人之中，抱著狗，躺在家裏的床上，他發(fā)誓他的鼻子聞到了烤香腸與修剪後的草坪氣息，還有床單的洗滌精味。


    特別真實。


    可惜一睜開眼，還是那個狹窄悶熱的廢墟。


    戴維快要崩潰了，無法維持清醒的理智。


    現(xiàn)在他除了惡魔這個詞，就隻會念他覺得有用的禱告詞，然後神經(jīng)質(zhì)地重複敲擊著求救信號。


    他對自己的命運(yùn)一無所知，他被高高地抬起來，放上擔(dān)架，人們準(zhǔn)備把戴維“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


    他們會抬著戴維跋涉很遠(yuǎn)一段路程，選擇一處山頂，讓直升飛機(jī)緩緩降落，把戴維帶走。


    詹森知道這個過程，因為這個營地裏的人類都是這麼來的——他們是第一批抵達(dá)地震中心的“救援隊”。


    也許叫探查隊伍更適合，他們想盡辦法進(jìn)入暗紅蒸汽籠罩的蒙特港，為此已經(jīng)死了兩批人。


    詹森的視線落在那些被血肉泥沼緩慢腐蝕的屍體上，忽然有了決定。


    他從深不見底的裂縫裏一步步走上來。


    那些蠕動的血肉爛泥在詹森經(jīng)過的時候紛紛凍結(jié)，變成一個個凝固的奇特石塊，又在他遠(yuǎn)離之後重新恢複活力。


    “……你去哪裏？”


    深淵底部，一隻白皙的手掌搭在灼熱滾燙的巖石上。


    手腕間有幾根細(xì)小的銀色骨刺撐起的薄紗狀魚鰭，長而透明的指甲剔透得像冬日湖麵的冰晶。


    手掌的主人完全感覺不到巖漿的溫度，也不在乎那些小塊的蠕動血肉。


    赤紅長發(fā)垂落在手臂上。


    深淵的黑暗裏隱約露出半張臉，金色眼睛像跳動的火焰，可是這火焰能讓萬物停止唿吸，被這道目光觸及的活物隻能哀嚎著變成畸形的怪物。


    詹森的動作停頓，他沒迴頭。


    “外麵出了一點(diǎn)事。”


    “什麼？又有人類進(jìn)來了？”


    蓋密爾的人魚化身漫不經(jīng)心地趴在巖石上。


    撇除血肉爛泥的糟糕環(huán)境，其實這裏的力量充沛，深入地層的位置也很符合邪神的愛好。


    不愧是古神利維坦改造的巢穴。


    不過蓋密爾逗留在這裏不是為了霸占巢穴，而是尋找舌虱邪神尼德霍格的變異體。


    “海德拉說那東西凝固之後變成了石頭，掉進(jìn)了海底，也許滾進(jìn)了地層深處的巖漿之中，可是我們找了七天了，還沒找到。”


    蓋密爾很不高興。


    不管智慧神托特有什麼陰謀，反正利維坦與尼德霍格都完了，地球曆史又翻過了一頁。


    沒想到利維坦切斷留在蒙特港的肢體同步受到寄生感染，變成了尼德霍格的化身，還“抽取”了提豐子嗣們的力量。


    雖然受到符文密碼的屏障封印，凍結(jié)成石雕，但是下落不明。


    蓋密爾迴地球之後，看到的就是蒙特港躺滿一地的提豐子嗣，還有得意洋洋的海德拉。


    蓋密爾麵無表情地把海德拉揍了一頓。


    提豐的其他孩子，蓋密爾也沒放過，受傷重的打得隻剩下一口氣，傷勢輕的多抽幾下。


    ——讓它們貪吃！什麼都吃！現(xiàn)在吃出問題了！


    不止如此，蓋密爾還想去揍提豐。


    最後提豐的盟友們衝過來撿走了這堆倒黴的孩子，並且一致讚同了蓋密爾揍提豐的計劃。


    祂們走後，蓋密爾對著蒙特港陷入沉思。


    詹森建議在這裏撈一撈尼德霍格的那座化身雕像，畢竟是托特製造出來的東西，不能在巖漿裏隨便飄，現(xiàn)在不撈，難道指望哪天睡覺的時候從眼前飄過用藤蔓抓起來嗎？


    那多礙眼。


    而且不控製住，說不定哪個倒黴的邪神會被無聲無息地寄生了呢？


    當(dāng)然這種可能性不太大，符文封印層很牢固，比起到處飄，更有可能跟地層融為一體。


    詹森覺得不行，蓋密爾也覺得不行……這玩意不配留在地球上！


    找！必須找到！


    這是精神層麵的想法，在行動表現(xiàn)方麵，蓋密爾不怎麼專心。


    找雕像的第四天，陰影試圖偷襲藤蔓，藤蔓球機(jī)靈地躲過去了。


    然後尋找雕像就變成了以蒙特港廢墟為地圖的捉迷藏活動。


    蓋密爾假裝“看”不見詹森的位置，沿著裂縫與泥沼慢慢尋找，至於找的是雕像還是詹森，就要問他自己了。


    這個時代的地球，很少會有這樣一片受到邪神力量嚴(yán)重汙染的區(qū)域，而且情況非常混亂，同時存在著很多邪神的力量餘波。


    地形被重新塑造過，怪異複雜，卻很符合邪神的審美。


    到處都能看見提豐子嗣們流出的鮮血、掉落的羽毛、懼怕尼德霍格汙染切斷的肉，以及祂們吐出的受損內(nèi)髒。


    這些東西沒有變成眷屬的能力，隻能在海水坑與廢墟裏蠕動，本能地吸收著與地底蒸汽一起噴出的本源混沌力量，也就是“溶洞水滴”。


    現(xiàn)在這裏無比貼近地球誕生初始，那個傳說中的邪神互相爭鬥激烈吞噬的歲月。


    蓋密爾不知道詹森為什麼忽然不玩這個遊戲了，還要出去。


    人類？


    蓋密爾疑惑地想，之前來了兩批人類，他看都懶得看一眼，這環(huán)境人類根本活不了。


    送死的人類，跟滿地的泥漿有什麼區(qū)別？


    詹森摸著額頭，把戴維的情況說了一遍。


    蓋密爾知道這個活在附近，時不時被詹森投喂的人類。


    “……所以？我們?nèi)タ催@個人類是怎麼被囚禁、切割成碎片？”蓋密爾皺眉問，這聽起來很無聊。


    “不，我不想知道戴維的幸運(yùn)在人類之中好不好使，我想知道的是他麵對神秘事件的生存能力，所以不能讓他被帶走。”


    詹森覺得戴維可以死，但是絕對不能被人類殺死，否則這幾天的食物不是白喂了嗎？


    ***


    戴維猛然睜開眼，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還是熟悉的汽車空間。


    他無聲地流淚，神情絕望。


    ——又是一個獲救的夢。


    戴維完全不知道，在他頭頂?shù)膹U墟上，橫躺著十幾具屍體。


    矮胖男人、雇傭兵首領(lǐng)……


    他們的軀體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霜，眉毛頭發(fā)胡須都成了白色，眼睛空洞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