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昌平區(qū),警察學院,公務持槍證年審射擊考核的指定場地。
考官是就地從警校抽調來的教官,來參加考核的各級公安有數(shù)十人,七人一組,每人十發(fā)子彈,上靶八發(fā)及以上即合格,每組結束後換下一組,沒輪到的都在靶場外列隊等待。
尚揚已經上了靶場,常服襯衫紮在佩警徽的腰帶裏,肩章上的三枚四角星花在陽光下熠熠發(fā)亮。
他正微低著頭,專注地裝彈夾。
50米胸環(huán)靶,92式手槍。
旁邊為他計分的考官拿著筆和本,不太信任似的審視他的操作,完全是隨時準備扣分的姿態(tài)。
這組七名考生的彈夾裝配完畢,總考官下達考核開始的指令:
“準備——”
“射擊!”
眾人動作幾乎一致地上膛、舉槍,瞄準、擊發(fā),靶場上的槍聲如雨點般響起,數(shù)十聲後,槍聲停下,場地裏歸於沉寂。
考官們分別驗靶,很快便公布了成績,這一組考生全都合格。
緊張的氣氛一下鬆快了起來。
其實在場很多人彼此都是認識的,非但考生和考生認識,考生中有的就是這家警校的畢業(yè)生,和被派來當考官的本校教官們也都是老相識。
雖說持槍證年審不是射擊比賽,可靶都打了,眾人當然還是想知道自己射擊的實際中環(huán)數(shù),其中一位中年警察第一個向為自己計分的考官問:“我多少環(huán)啊?”
那考官答:“78環(huán)。”
中年警察點點頭,對這成績很滿意,其他人也都紛紛問起自己的成績,多數(shù)都在六到七十環(huán),隻有一位低了些,48環(huán),擦線合的格。
七人一起朝靶場外走,他們出去,才能換下一組進來。
48環(huán)老兄還在後悔問了成績:“我跟著湊熱鬧問什麼啊?槍證上又看不出環(huán)數(shù)。大家出去可別提,我下屬還在外麵排隊,被他們聽見還不夠丟臉的。”
眾人笑他耍貧嘴。
尚揚和48環(huán)老兄是認得的,也露出點笑來,偏被48環(huán)本尊眼尖看到了,想起剛剛隻有尚揚沒問環(huán)數(shù),好勝心起來了,折返迴去要打聽尚揚的環(huán)數(shù)。
其餘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也都站住腳等他。
“你們這……”尚揚道,“下一組要進來了,快走,給人家騰地方。”
幾人都隻是笑,等著想知道尚主任的實際打靶成績。
尚揚把警帽戴好,轉身自己先走了。
48環(huán)那邊問考官:“尚主任幾環(huán)啊?應該跟我也差不多吧?
隻聽考官道:“是差不多,人家84環(huán)。”
48環(huán):“……”
其他人:“……”
研究所裏藏龍臥虎,耍筆桿子厲害,玩槍桿子竟也不差。
尚揚已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靶場出口,留給眾人一道高深莫測的背影。
過了會兒,從昌平迴市區(qū)的路上,尚揚和也在部裏大樓上班的48環(huán)老兄,又坐了同一輛車。
老兄被射擊成績傷到了,而且和尚揚本來也不是太熟,客氣地聊了幾句單位裏的事,也沒話可說了,便各自低頭玩手機。
尚揚把射擊考核這一茬事跟金旭分享了下,是有點想朝對方炫耀的意思:別看我文職多年,歸來仍是神槍手。
他與金旭是公大同學,當年在學校時,他的槍法在係裏就堪稱一枝獨秀,金旭的射擊成績也不錯,和他比還是要差點。
那時金旭年年拿獎學金,相比之下尚揚的成績就是普普通通不掛科,但有兩科,金旭那四年裏都不如他,一是射擊,二是英語。
金旭是山區(qū)農村考出來的小鎮(zhèn)做題家,英語差,純純是教育資源不平衡的結果。
論起槍法,尚揚的爸媽、姥爺姥姥,一大家子都是警察,他還不認識字就先認識了警用左輪,金旭這個上頭不如他,也算是血統(tǒng)壓製了。
他炫耀完了,等了一等,金旭也沒有迴複他,他猜想八成是有事在忙,隻好暫時作罷。
從昌平迴單位路途遙遠,車上人也不熟,無聊得很,玩了會兒手機,看了兩篇沒新意的時政評論,更無聊了,刷新下頭條app,一條新聞標題裏的地名吸引到了他的注意,恰是金旭所在省份的一個地級市。
新聞裏說,該市今早發(fā)生一起車禍,一輛私家車在省道上超速行駛,失控撞上了防護欄,車上一男一女,男駕駛員當場死亡,後排女乘客受傷,現(xiàn)已送醫(yī)……
正看著呢,微信彈出消息,是金旭看到了他的射擊成績,迴複他:棒。
尚揚發(fā)了一個紅臉蛋笑臉表情。
金旭:你們年審槍證都用92式了?我們還用54式,拆半天,再裝半天,砸核桃倒是挺方便。
尚揚被逗笑了,克製著,怕旁人注意到自己在這兒偷偷談戀愛,頭也低下了些,問:你現(xiàn)在不忙了?
金旭:不忙,方便視頻嗎?讓我看看你穿了哪身製服。
尚揚:就是夏季常服。
金旭:想看,給我看看。
這話裏有點淡淡的色味。
但尚揚細想之下,這人還真沒見過他穿夏款製服。大學畢業(yè)以後,金旭迴了原籍西北家鄉(xiāng),他留在北京,兩人不在一處工作,當然也見不著彼此穿製服什麼模樣。
去年秋天尚揚出差去西北,兩人再度重逢,金旭主動表白並發(fā)起攻勢追求尚揚,經過了你追我跑,你跑我追的曖昧拉鋸,到隆冬時兩人開始戀愛,確定關係到現(xiàn)在才八九個月,現(xiàn)在才隻是倆人戀愛後的第一個夏末。
上次見麵是兩個月前,天是熱起來了,可那時倆人都在休假,誰也沒穿製服。
別說他沒見過尚揚穿夏款製服什麼樣,尚揚也沒見過他穿夏款。
尚揚迴他說:我旁邊有別人,不方便,你不在辦公室?
金旭:在,就我自己。檔案室好無聊,去街上抓闖紅燈的都比檔案管理員有意思。
尚揚:文職單位都是這樣的,我們也差不多。
金旭:不是吧,我看你做調研員還挺有意思,要是有機會我也想當調研員,比管檔案有意思多了,你看你一年出差好幾個月,公費到處亂跑。
尚揚不滿道:你少汙蔑我們調研工作,要我說有些刑警才是,打著破案的名義,每天不按時打卡,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自由散漫不像話。
金旭:哦,領導說的對,可我又不是刑警。
尚揚:你有空了去問問,到底什麼時候能讓你迴隊裏?
金旭卻鹹魚發(fā)言:不問,我才不想迴去。
尚揚:那你想怎麼樣啊?又嫌棄檔案室無聊。
金旭:不想上班了,要不我辭職去跟你過日子吧,白天幫你做飯遛狗,晚上伺候你睡覺,都不要錢,免費的。
尚揚:……胡說八道。
大約金旭是察覺到了他不愛聽,立刻剎車,沒再繼續(xù)說那些廢話。
尚揚這兩個月裏,時常在替金旭著急,希望他能盡早迴到崗位上去。
他自己的態(tài)度卻很不明確,說他不想迴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尚揚第一個就不信。可說他想迴去?他又總是不積極,一副隨便吧、愛誰誰的狀態(tài)。
金旭一貫是能屈能伸,對尚揚尤其能屈,又示弱起來:生氣了?說笑的,我就是太想你了,我怎麼偏偏在西北?在華北都還能離你近點。
尚揚也不想總是教訓他,便順著話道:我剛才還看到你們那邊的新聞,就你們省的一起車禍,一死一傷,棲鳳市的事,這地方好像離省會不太遠?
金旭:一百多公裏吧,我也看那新聞了,事故車輛上那女的,你知道她嗎?
尚揚詫異道:我怎麼會知道?
金旭:是我們省的道德模範,黎豔紅。
尚揚登時坐直了,大驚:怎麼是她?
黎豔紅這個名字,不隻是在該省當?shù)兀谌珖挤浅S忻?br />
她創(chuàng)辦的愛心福利院,數(shù)年來堅持助養(yǎng)棄嬰和孤兒,為了給孤苦無依的孩子們更好的生活條件,做小本生意攢下來的錢幾乎全花在了福利院的愛心事業(yè)上,她自己生活清貧,節(jié)衣縮食,要把最好的都給孩子們。
零幾年時,她的事跡就在央視某檔節(jié)目裏播出,其無私奉獻的言行感動了許多觀眾,後來好幾家媒體也都相繼跟進,做了更詳盡的專題報道,黎豔紅自此成為全國知名的愛心人士,還評選上了省級道德模範、三八紅旗手等等榮譽稱號。
當時尚揚還在讀高中,高中生命題作文裏要用到先進人物素材,這位黎豔紅女士獲評道德模範的表彰語,事跡感人、對仗工整、排比清晰,經常被學生們在議論文裏拿來主義。
感動中國的人物年年都有,各行各業(yè)的時代楷模也不斷湧現(xiàn),因而最近這幾年,黎豔紅也不再被媒體和公眾頻頻提起。
這麼一個雖未曾謀麵但卻很熟悉的人物,竟然在數(shù)年後,以車禍傷者的方式,重新出現(xiàn)在社會新聞裏。
尚揚為黎女士的傷勢擔心,問道:她有五十多歲了吧?不知道傷得重不重。
金旭:不知道。
尚揚:那這起車禍是什麼造成的?意外事故嗎?
金旭:不知道。
尚揚:這幾年沒看過她的新聞,她的福利院還開著沒?
金旭:不知道。
尚揚無語道:那你知道什麼?
金旭:知道這事跟我沒關係。
事故沒發(fā)生在省會,而在棲鳳市,又是車禍,看新聞描述用了“超速行駛”的字眼,這事也比較像是違反交規(guī)造成的意外,犯不上省廳相關單位插手去管。
退一萬步,就算因為傷者是名人,省廳要過問一下,那也和“檔案管理員”金警官沒關係。
金警官心無旁騖,執(zhí)著地問:你今天到底穿了哪身製服?
尚揚迴道:跟你也沒關係!
說著,他趁司機和48環(huán)老兄都不注意時,快速自拍了一張,發(fā)了過去。
金旭:哈哈。
尚揚不爽了,心想哈什麼哈?還不趕緊誇?
但金旭很快誇了:好看。
尚揚心道,這還差不多。
金旭又說:你是不是還磨皮了?
尚揚大怒:我有那麼無聊嗎?
金旭道:上迴見麵,你左邊眉上麵,長了一顆針尖大的小痣,怎麼沒了?
你的眼睛是顯微鏡吧?尚揚差點就這麼吐槽了,可心裏有點高興。
聽聽,針尖大,別說除他以外的旁人根本都不會注意到,尚揚自己都沒留意過。
尚揚:可能是熬夜長閉口留的痘印,時間長當然就沒了。
過了半分鍾,金旭:我還得百度才知道閉口是什麼。
又說:你皮膚那麼好,不用再護了,每天瓶瓶罐罐糊一臉,要我說都是智商稅。
尚揚不愛聽:你這男的煩死了。
金旭還要說:你這男的要多喝點水,多吃水果蔬菜,別老是吃洋快餐,看你嘴唇幹得都有紋了。
尚揚:你給我爬。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迴到了單位,上樓時,尚揚遇到研究所一名主管人事的副所長,姓杜,不到點四十,慈眉善目,大家夥一般都稱他“老杜”。
“尚主任,”老杜笑瞇瞇道,“正好遇見你,跟你說一聲,今年各警校應屆實習生的簡曆送來了,你不是想要個助手?緊著你先挑。”
尚揚道:“有我們公大的嗎?其他院校也行,反正最好是男生,跟我出差方便點。”
老杜道:“有,三四個呢。你去我那看看?”
“行。”尚揚便跟他去了。
到地方,翻檢了一遍簡曆,尚揚挑了兩個男生抽出來,道:“等人來了,讓我見見真人再定,這倆小孩兒看著都挺好。”
老杜看過留了心,又問:“去年你帶的那個實習生,姓袁還是姓丁來著?後來去哪個單位了?”
尚揚道:“人家叫袁丁,現(xiàn)在去刑偵局當神探了。”
“挺厲害。這迴的實習生,你可盡量留住啊,”老杜道,“咱們所人才青黃不接,想想你剛畢業(yè)入職的時候,你就是所裏最年輕的,你現(xiàn)在都副處了,還是咱們所最年輕的,這哪成啊?”
尚揚笑道:“這簡單,我走,那最年輕的就是你了。”
老杜也笑:“跟你研究工作呢!嚴肅點。”
“好,研究……”尚揚道,“那年輕人要走,我也不能綁著不讓人走。”
老杜歎氣道:“但凡出挑點的苗子,怎麼都想去搞刑偵、幹國安,也都是警校正經教出來的,怎麼就不懂公安工作無大小的道理?一個個說咱們這工作不刺激,嫌棄到基層搞調研沒意思。”
“也不是,剛才還有人說,很羨慕我能公費到處亂跑……”尚揚忽心裏一動,道,“杜副所,我……我有個心儀已久的助手人選,地方單位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想調他上來,手續(xù)好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