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下樓吃早飯的時候,古飛遇見了正排隊買包子的金旭。
機關招待所提倡節(jié)約,沒有自助早餐,早餐窗口跟單位食堂似的,想吃什麼自己買。尚揚在另個人少的窗口買了兩碗粥,端著正找位子坐。
古飛哈欠連天,跟金旭打招唿:“金隊早,你們起挺早啊!
“不是你說讓早點睡?早睡就能早起!苯鹦翊鸬溃Z氣中是有點埋怨在的,可見昨晚確實睡得很早。
古飛的哈欠變成哈哈笑,說:“給我買倆包子,謝了。”
他到尚揚那桌邊坐下,又打哈欠,道:“昨天接待這邊經偵的人,到半夜才完事,困得我睜不開眼。”
尚揚道:“聊鄒文元的案子?他們說什麼了嗎?”
古飛卻沒直接迴答,說:“等會兒我跟金隊去辦點事,你帶小周去趟福利院……尚主任,這安排行不行?你要是覺得不行,就再商量!
“不用跟我來這套。”尚揚一向服從命令,道,“你是這案子的負責人,你怎麼安排我們就怎麼做!
古飛笑著點點頭。
金旭買完包子迴來,挑了個賣相最好看的,遞給尚揚。
“謝謝!鄙袚P接了,同時又問古飛,“小周還沒起?給她買點吃的吧?”
金旭一聽,又把那包子從他手裏收走,自己吃了。
尚揚:“?”
古飛忍俊不禁,說:“她早吃過迴房間了,要給男朋友打電話!
“她有男朋友了?”尚揚道。
“可不麼,還是青梅竹馬!惫棚w道。
“那還挺好。”尚揚道。
兩人又都看金旭,金旭隻當沒看見,自顧自吃東西。
吃過飯,迴房間拿東西,準備出門去做事。
“小周有男朋友了,”尚揚一邊檢查房間裏有無遺漏物品,一邊說,“你能不能把你那點醋收起來?”
金旭站在門邊等他,道:“我又不是針對小周,跟小周有沒有對象也沒關係。你少對女的另眼相待,我就少氣兩迴!
尚揚卻道:“那你還是氣著吧。”
金旭:“……”
尚揚檢查完了,過來準備出門,經過金旭麵前,看著他的臉說:“你要是長得醜點,我也能少氣兩迴!
意思是金旭長得帥,出門引人注目,他也時常有那麼點醋要吃一吃。
“真的假的?”金旭不太相信地說,“你怎麼氣了?跟我說說。”
“不說,自己想去!鄙袚P拉開門朝外走,頭也不迴道,“上班去,別浪費時間!
金旭跟上去,在人家身後犯毛病,上手掐了一把。
尚揚周身一緊,反身一個迴旋踢,金旭忙向後一撤一躲,那招式的勁風就擦著他鼻尖過去了,當即給他驚出了一滴冷汗,道:“不用這麼狠吧!
尚揚收了勢,警告他道:“工作時間,你再給我亂來試試?”
到樓下,四人兵分兩路。
福利院在市郊,有點遠,但尚揚和周玉都沒帶警服,古飛昨天來時候開的是輛警車,也不能給他倆用。
古指導對周玉道:“打車去吧,迴來報銷。注意工作方法,去了以後……”
他叮囑周玉幾個調查相關的問題。
“你們是去哪兒?”這邊尚揚問金旭,“是能說的嗎?不能就不要迴答了!
金旭道:“也不是偷偷去,開著警車大大方方去,沒什麼不能說。是去市委組織部!
尚揚有點疑惑,查經偵管的案子跑去組織部幹什麼?但他沒再繼續(xù)問下去,古飛早飯時不正麵迴答,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和周玉打了輛車,去位於市郊的黎豔紅福利院,距離有點遠,上路不久,司機師傅就跟他倆攀談起來。
“你倆是記者嗎?”司機普通話裏帶著濃重的棲鳳方言味道,說,“去福利院采訪?黎豔紅出車禍以後,去采訪的記者很多的,我都拉過好幾迴了!
尚揚道:“我們不是記者,是搞公眾號的!
周玉詫異地悄悄看他一眼,這迴答很聰明,比直接說是公安更容易聽到一些“八卦”。
“想寫一個福利院的稿子,”在當地生活了十幾年的周玉直接用棲鳳方言道,“去實地看看,找找靈感。”
司機一聽她是本地人,打開了話匣子,收都收不住,先是把黎豔紅對棲鳳當地的貢獻數了一遍,和先前周玉掌握的情況基本一致,接著司機又提到了黎豔紅夫婦倆車禍的事。
“好人沒好報啊,”司機道,“兩口子都是大好人,結果遭這種罪。”
尚揚裝作為了寫好公眾號而求知若渴的模樣,問道:“黎豔紅當然是好人,不然怎麼評得上道德模範?墒切侣勆蠜]有報道過郝小兵,這個人也很好嗎?”
司機答道:“他可是個好人啊,你們知道黎豔紅是二婚吧?頭一個男的不是好東西,後來還挪用公款坐牢了!”
事實上鄒文元並不是挪用公款的罪名進去的?梢姉P當地的群眾,確實對五六年前文具公司的案子的始末,沒那麼了解,隻是知道黎豔紅的前夫犯罪後坐了牢。
司機接著道:“那個男的是不願意跟黎豔紅一起養(yǎng)福利院的娃娃,娃娃們都是孤兒,有的是家裏不要了扔了,有的是爹娘都死了,不少還有病,治不好的,有的還是殘廢,嘖嘖,養(yǎng)娃娃要花大錢啊,他不舍得花錢,就鬧黎豔紅,過不下去了才離了。郝小兵這人不一樣的,他是聽說了黎豔紅在做善事,專門跑到福利院去捐款,本來他是有工作的,辭了職去福利院裏工作,誠心地幫黎豔紅一起養(yǎng)那些娃娃,一來二去黎豔紅也覺得挺好,倆人就結了婚,多好一對人吶,說是菩薩轉世都行,最後這種下場。”
尚揚原本對郝小兵的印象不深刻,媒體從沒有報道過黎豔紅的丈夫,專案組搜證中,關於郝小兵的個人情況也很少,工作在黎豔紅福利院,家在黎豔紅福利院旁邊,這人所有的一切,都以福利院為中心展開,幾乎沒有福利院以外的信息。
後來聽說郝小兵有長期不尊重交通規(guī)則的“囂張”駕車惡習,加上照片上看起來外形欠佳,氣質活脫脫像個光頭惡霸……尚揚腦海中一度還形成了一個不太好的形象。
但此時聽司機這般介紹,結合周玉的調查結果,郝小兵在棲鳳當地有著相當不錯的口碑。幾乎不亞於他的妻子黎豔紅。
出租車在福利院門外停下,這裏是一處市郊鄉(xiāng)鎮(zhèn),福利院的建築並不奢華,混跡在鄉(xiāng)鎮(zhèn)農宅建築中不顯得突兀,如果忽略大門上“黎豔紅福利院”的招牌,看上去就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幼兒園的規(guī)模和外觀。
周玉掃碼結賬,並給強烈要求關注他們“公眾號”的司機,隨便推了一個棲鳳當地比較紅的社會熱點類公眾號。
然後就和尚揚一起下了出租車。
“你們專案組經費給得這麼足?”尚揚道。這一趟距離較遠,打車錢還挺貴。
“不啊,專案組哪有經費。”周玉道,“古指導私人給報,他很舍得給公家貼錢的。”
尚揚吃了一驚,萬萬沒想到古飛這麼大公無私的。
轉念一想,金隊長升職靠給公家立功,古指導升職靠給公家貼錢……倒也很合理。
進了福利院,兩人默契地繼續(xù)假裝公眾號來福利院做實地采訪,在院子裏掃地的阿姨問是哪個公眾號,周玉嫻熟地打開剛才那個推給出租車司機的本地公眾號,繼續(xù)冒充kol。
這裏顯然最近來過不少類似的訪客,阿姨也很熟門熟路,帶他們進去,找了一位約摸四十出頭的女士,介紹說是這裏的老師,姓胡。
“孩子們在後麵上課!焙蠋煹,“院長和副院長遭遇車禍的事,還沒有告訴孩子們。等下如果見到了,采訪了,還請兩位老師不要把這事透露給他們!
尚揚和周玉有點卡了殼,都以為還得再裝一下,沒想到對方直接就同意采訪孩子們了?
胡老師卻把他倆的遲疑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忙道:“我們福利院不接受廣告的,從來也不打廣告,用不著的,央視都上過了,還用打廣告?”
尚揚隻得硬著頭皮胡說道:“我們也不接廣告的!
“我知道的!焙蠋煙崆榈,“其實我早就關注了你們的公眾號,知道你們這號底下都是正派人,以前寫過的稿子都很正能量,我相信能寫出那種文章的公眾號不會亂來。不然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公眾號,直接就不讓他們進來了!
尚揚看了周玉一眼,周玉也心有餘悸,她是無心插柳隨便搜了一個,沒想到還挑到了這麼靠譜的馬甲。
黎豔紅福利院至今二十年,一共助養(yǎng)過上百名兒童,現(xiàn)在福利院裏隻有八個小孩,年齡在二到六歲,都還沒有到上小學的年紀,福利院裏請了幼教老師,帶孩子們學一些學前知識。
“送到外麵上幼兒園當然更好,”胡老師無奈道,“八個小孩,五個身體上有點問題,送去普通幼兒園怕照顧不好,特殊幼兒園又太遠了,副院長不放心,就都留在這兒了!
她又帶兩人參觀福利院的設施,穿過樓道走廊,能看到後麵院子裏,一位中年阿姨正在晾著一大盆小孩的衣服,旁邊小樓上隱約傳出來孩子們的笑聲,角落一座低矮房子,門口放著幾箱剛運來還沒收進去的蔬菜和水果,看包裝精美度,比很多正規(guī)幼兒園學校采買的果蔬都要好一些。
“這是以前電視臺和報紙來采訪的照片!焙蠋熤钢呃葼澤蠏鞚M了的相框,介紹道,“這邊這些,是從福利院出去的孩子,有的我都不認識,我才來了沒幾年呢!
周玉假裝留“采訪稿”素材,舉著手機對焦、拍照片。
尚揚先是看到了一些新聞照片,還有不少大合影,孩子們站後麵,黎豔紅在第一排,和她挨著的看起來可能是棲鳳某些單位的領導。
然後他看到了孩子們的單獨照片,一眼就看到了張自力,那個在醫(yī)院裏衝保溫飯桶吐口水的跛足男孩。
張自力的照片相比較其他人來說還是挺多的,最初是二十幾個孩子的合影,然後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五六個、三四個。
他裝作感興趣的樣子問胡老師:“這個孩子在這裏很久吧?他的照片好多!
胡老師道:“這孩子呀?是很久,他是被人扔到我們大門口的,當時才三歲多一點,先天殘疾,剛會走就……現(xiàn)在長成大小夥子了,副院長說他是這裏一百多個孩子裏,最刻苦最努力最有上進心的,你們看這張!
是張自力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照片,照片裏笑容洋溢,充滿了朝氣。和尚揚那天見到的充滿憤恨的樣子,完全不同。
照片裏除了張自力,還有黎豔紅和郝小兵,夫妻倆在中間,張自力在左邊,右邊是一個年輕女孩,手裏也拿著和張自力同所大學的通知書,那是本省最好的大學。
“這個女孩好漂亮。”周玉道。
“她叫譚紅,”胡老師道,“真人更漂亮,誰見了她都喜歡,聽說大學裏追她的多著呢!
那想來大概是沒有什麼殘疾。
尚揚問道:“她也是棄嬰嗎?”
胡老師說:“不算是……她爸把她送來的,說家裏窮,孩子太多了養(yǎng)不起,想讓福利院幫著養(yǎng),結果送來就再也不來接了,連看都不來看。我聽副院長說,譚紅小時候不懂,還當是來上寄宿幼兒園,老師發(fā)的棒棒糖,她都收起來不舍得吃,想拿迴去給弟弟妹妹吃!
周玉憤然道:“這都是棄養(yǎng)了,怎麼不報警?”
“有的事報警也不管用,”胡老師道,“警察來,輕的是把她家長批評教育一下,重的就直接抓起來,可最後這孩子還是沒著落,我們福利院是給孩子安個家,不是給他們討公道!
周玉一時語塞了。人家說的對,討公道是他們公安的責任,不是福利院的。
尚揚道:“我看照片上,人最多的時候有三十來個孩子,好像這幾年需要助養(yǎng)的孩子少很多了?”
胡老師道:“少很多了,醫(yī)學和觀念都進步了嘛!
稍後,小孩們下了課,胡老師帶著兩位“十萬粉公眾號撰稿人”來給孩子們做采訪。
這群孩子都很小,但衣服和臉蛋都幹幹淨淨,可見照顧他們的人是花了心思的。周玉和上課的幼師聊了兩句,對方是幼師專業(yè)的本科生,鄉(xiāng)鎮(zhèn)幼兒園都沒有這樣的師資力量。
尚揚內心的天平指針在“黎豔紅是沽名釣譽偽君子”和“黎豔紅是真愛心人士”之間晃晃悠悠,已經嚴重偏向了後者,畢竟眼見為實,這堅持了二十年的福利院,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每一處細節(jié),都在認真助養(yǎng)這些因為種種原因失去家庭溫暖的可愛小生命。
一分鍾後,尚揚後悔了。
可愛個鬼!
似乎是因為這裏的老師和阿姨都是女性,小孩們對年輕男士充滿了好奇,置漂亮姐姐周玉於不顧,集體把尚揚團團圍住。
膽大的已經上來抱尚揚的腿,還把口水蹭在了他褲子上……潔癖顧問趕忙把這孩子抱了起來,結果這一抱讓其他小孩覺得都有機會,都撲上來要抱。
尚揚簡直要崩潰了。
周玉在旁邊樂得前仰後合,不但不幫忙解圍,還趕忙拍了幾張照片。
胡老師也熱心地在旁為“公眾號”的長遠發(fā)展出謀劃策:“這個當頭圖就很好,反正我看到肯定會點進去看看的,你們這小哥以前怎麼都不露臉的?早讓他露臉,你們粉絲早就過十萬了!
金旭和古飛在市委辦完了事,出來後都是一副被事情進展搞得很煩惱的模樣,古飛尤其是。
“別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苯鹦竦,“問問周玉進展怎麼樣了?”
古飛道:“你不能自己問顧問嗎?”
金旭鬱悶道:“他工作的時候不愛理我!
古飛便問了,很快收到了迴複,古飛一下笑起來,說:“你看!
“什麼?”金旭一看,是尚揚被迫當了男媽媽的現(xiàn)場直播,頓時:“……”
古飛道:“還沒見過尚主任這麼……狼狽的樣子。”
他本來絕對不是想說“狼狽”這種詞,但怕調侃過了頭,金旭暴起掏槍斃了他。
金旭自己則想道,靠,領導很適合……
也沒敢想下去,怕尚揚知道了又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