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三環內,坐落著本省一家非常有名的大型私企,剛上大學三年級的譚紅,就能到這裏來實習,足見在校期間成績優秀,專業方麵也表現突出。這樣的年輕人,原本應當有著光明的未來。
進入企業辦公大樓的時候,周玉還抱著一點也許譚紅並不是真兇的希望,一是不願看到年輕優秀還漂亮的譚紅當真犯下命案,二是總覺得譚紅的動機尚有不足。
在樓下前臺問到了譚紅所在部門的樓層,兩名警官進了電梯。
“金隊,”周玉說了自己的疑惑,“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當代年輕女孩,真的會因為想要幫扶原生家庭的弟弟,為了拿到養父母的錢,就對養大自己、恩重如山的養父母痛下殺手嗎?”
金旭低頭發著微信,隨意地問道:“你覺得她是為了錢?”
周玉道:“那不然呢?”
“除了真變態,一般人犯下兇殺案,不是為錢就是為情,要麼二者都有。”金旭道。
周玉琢磨這話,譚紅會是為了什麼?
金旭正在微信裏與尚揚各自同步兩邊的進展,得知了尚揚和古飛已經結束對黎豔紅的問話,在迴市局的路上了。
他也言簡意賅地告訴尚揚:不是楊,可能是譚,稍後見分曉。
這邊尚揚沒覺得太意外,兩名女大學生中如果有真兇,譚紅的綜合嫌疑本就比楊雪豔大得多。
他很好奇細節,想到金旭此時應該正忙碌,沒多餘工夫與他細說。
於是尚揚便隻道:加油,等你好消息。
金旭迴了一個小貓握拳“我可以我能行”的表情包,這表情包很常見,但和他的頭像有著奇異的化學反應,他是用了一張嚴肅的製服證件照當頭像,既老土又很認真。
尚揚一下被戳到了笑點,對著手機樂不可支。
古飛手握方向盤好好開著車,見狀,了然地說酸話:“喲,又搞對象呢?”
“是啊。”尚揚一改之前被調侃就不好意思的作風,不光大方承認了,還迴擊道,“羨慕吧?你沒有吧?”
古飛:“……”
電梯門開,金旭帶著周玉來到了譚紅所在的部門樓層,主管得知來意,雖然不知道實習員工牽涉進了什麼事,但很樂於配合警方,叫助理快到辦公區去叫人。
但很快助理就獨自迴來,表示譚紅沒在工位。
主管:“上班時間,她去哪兒了?”
周玉一下緊張起來,忙看金旭,這女孩不會是畏罪逃跑?或是找地方躲起來,逃避警方的追查?
“我們能到她工位看看嗎?”金旭半點不慌,一個女大學生,就算要跑,又能從這到處是攝像頭的工業園區跑去哪兒。
主管帶他們到譚紅的工位前,電腦開著,屏幕上是寫到一半的工作文案,椅背上搭著一件當空調衫的薄外套。
周玉看了看桌上,說:“手機不在。”
旁邊工位的員工去上洗手間迴來,疑惑地看他們,道:“找譚紅嗎?她好像去樓道裏打電話了。”
樓梯間的門關得嚴嚴實實,主管和兩名公安剛走到近前,就聽到門那邊傳出來的哭聲。
金旭示意主管不要開口,周玉上前,隔著門上的窗朝樓道裏看,一個長發女孩背對著門,坐在樓梯的臺階上,抱著膝蓋,臉埋在腿上,哭得肩背直抽搐。
門被推開的聲音驚到了她,她停止哭泣,胡亂抹著眼淚站起來,迴頭看到主管帶著兩個陌生人,臉上卻絲毫不見意外之情。
警官們心下都明白,一定是楊雪豔已經告知了她警方去找過自己,她當然猜到警方很快會來這裏找她。
金旭以要單獨問話為由,打發走了主管,也不廢話,直接便問譚紅道:“你是有什麼傷心事,哭成這樣子?”他的語氣簡直像個不講理的蠻橫甲方。
譚紅:“……”
周玉見過她的照片,此時發現真人竟比照片更漂亮,哭成這樣都絲毫無損美貌,太漂亮了這妹妹。
聽金隊發完言,周玉忍不住心想,這冷酷男人對美女都不能溫柔點嗎……也對,他就不喜歡女的。
——以後小周警官就知道了,金隊麵對涉案美男時也是如此無情呢。
美女本人想必也很少遇見這種男的,都被問得愣了,晃了晃神才迴答道:“我……我養父去世了,我很想他,不想打擾同事,躲起來哭一會兒。”
她這是還想裝沒事。
周玉剛想問她,難道沒收到楊雪豔的報信嗎?不知道張自力已經“認罪”了?
“節哀。”金旭卻在她開口前先說道,“聽說郝小兵周末下葬,他沒兒沒女的,你這個養女,會去守靈嗎?他在天有靈,看到你應該會很高興。”
譚紅嘴唇發白,強作鎮定地迴答道:“當……當然。”
金旭繼續嚇唬美女:“到時候會讓親人送別遺體,你還有機會見你養父最後一麵,不過車禍死亡的遺容不會太好看,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譚紅這次沒再迴答,臉色很是難看,驚恐中還混合著難以掩飾的後悔。
周玉都看了出來,很遺憾,這漂亮妹妹看來就是真兇了。
譚紅的表現,則讓金旭堅定了自己的某一個猜測,不再繞彎子地嚇唬人,問道:“你會打彈弓嗎?”
譚紅的雙眼驀然睜大,卻立即否定道:“不會,我不會。”
金旭示意周玉,小周警官冰雪聰明,立即會意,說:“譚紅,你別太緊張……”並伸手似是要安撫譚紅,去握了握譚紅的右手。
而譚紅也覺得小周警官比金隊長和藹可親許多,心中此時極度不平靜,很需要尋求一點外界的撫慰,便下意識地也握了周玉的手。
熟料周玉一握之下,說:“你食指的繭子很厚。”
譚紅一怔,繼而驚慌失色,忙鬆開了周玉,並把那隻手藏在身後。
但為時已晚,周玉揭穿了她的謊言:“這個位置,是長期拉彈弓皮筋,才留下的繭吧?”
那個和張自力經常一起到校外去玩彈弓的“朋友”,隻怕就是在學校裏和他裝作不熟,實際上是他的青梅竹馬,譚紅。
金旭剛才來的路上,就把這猜測對周玉說了,得出這猜測的邏輯雖劍走偏鋒,但也很充分。
隻有“朋友”是譚紅,才能合理解釋張自力和對方交往的“神秘”,如果“朋友”是其他人,張自力壓根沒必要遮遮掩掩。
譚紅和張自力很可能在秘密地戀愛,但兩人的這段戀情不想為人所知。所以在學校裏索性裝作不認識,見了麵都不會打招唿,一起出去玩也都瞞著身邊的人。
當時周玉還是有點不信,現在摸到譚紅食指上這特殊位置的繭,不由得不信。
“譚紅,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金旭語氣冰冷地說道,“等我們接著查下去,你就再沒有路可走了。”
譚紅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早已知道自己一隻腳邁進了無光的死角,也已經從楊雪豔那裏得知,張自力正在替她走進黑暗中。
而周玉聽到金旭這句,卻心中一動,赫然明白了一點:金旭把張自力自願認罪的事透露給楊雪豔,再經由楊雪豔傳給譚紅,這不但是拋給真兇的誘餌,亦是想給譚紅一個自首的機會,在警方掌握確實證據之前,認罪伏法,坦白自己的罪行,還能算作自首。
警方的原則一貫是坦白從寬,這機會能不能被抓到,還是要看譚紅自己,她得是個重感情、仍有良知的人。
“張自力不是兇手。”譚紅最終還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含著兩汪悔恨交加的眼淚,一字一頓道,“我才是。”
市局,專案組辦公室。
“古指導,顧問!”一名警員進來報告說,“金隊和小周警官帶嫌疑人迴來了!”
尚揚噌一下起身,大步出去看情況。
古飛更是直接彈了起來追著也去,喜道:“我就說,你家這位肯定行!各專案組得他就得飛升!”
尚揚真是顧不得理他,快步到了樓道口,正要下樓去迎人,卻見金旭和周玉正朝樓上走。
“人呢?”尚揚在欄桿邊問道,“怎麼就你們倆?”
金旭答道:“交給市局同事,先送樓下審訊室了,一會兒過去做筆錄。”
“這筆錄我親自做!”古飛喜不自勝,說完又覺得不妥,活像自己搶功勞,忙補充,“金隊和小周一起,最後一關當然要同誌們一起打。”
並不是他不帶顧問玩,尚主任不是刑警,按規矩是隻能旁聽。
金旭三兩步就上來了,也不搭理古飛,對顧問一點下巴,拽了吧唧地說:“我太辛苦了,領導也沒給泡杯茶?”
古飛:“……”
“嚴肅點。”尚揚對工作進展大為滿意,道,“要喝什麼茶?古指導剛才正好拿出來點好的。”
“都行都可以。”金旭伸手自然地搭著顧問的肩,半攬半帶地,一對男的就旁若無人地朝辦公室迴去了。
人家倆進了辦公室的門,周玉才也走上樓來,吐槽道:“金隊這腿也太長了,一步四五個臺階,跟他比我就是屬烏龜的。”
她也要去辦公室,道:“要喝什麼好茶?我也要。”
卻被古飛拉住,說:“就站這兒歇歇,跟我說說案情,茶泡好就給你端出來了。”
周玉:“?”
“我和小周不進去了,你倆動作快點。”古飛朝辦公室道,既是催快點去審嫌疑人,也是有點讓小情侶別膩歪太久的意思。
辦公室裏,袖手旁觀領導泡茶的金隊長道:“聽見說什麼了嗎?”
尚揚正把古指導貢獻的茶葉擱茶杯裏,好笑道:“他是不是覺得,我跟你是一對不搞對象就不舒服斯基?”
金旭沒聽懂後半句,道:“不知道,反正你我是一對兒。”
尚揚端著兩個盛了茶葉的空杯子,過去接熱水,金旭站在飲水機邊看著。
“等會兒做筆錄,我不進去了。”尚揚道,“這案子影響這麼大,審訊錄像迴頭肯定要被翻出來看不知道多少次,我不想被錄進去。”
金旭道:“行。挺香。”
尚揚以為說茶,道:“是吧,古指導很大方的。”
“我說你。”金旭道,“從醫院迴來還洗了個澡?這麼香。”
“沒有。”尚揚道,“洗手液的味兒吧?”
金旭見他把兩杯茶都接好了,道:“先放一邊去,礙事。”
“幹什麼?”尚揚感覺他是想亂來,說,“趕緊,端著茶去做筆錄吧,別浪費時間。”
金旭也不廢話了,一伸手,勾著顧問的腰把人撈到自己跟前。
虧得尚揚反應快,忙雙手將杯子舉高,嗬斥道:“燙著了!”
熱茶沒燙著他,麵前這男的用滾燙的嘴唇狠狠燙了他足足半分鍾。
小周在樓道口,把這半天的調查跟古飛說了個七七八八,說得差不多了,金隊長出來了。
“走,幹活去。”金隊長春風滿麵,端著茶杯也像端著個獎杯,大概是不搞對象不舒服斯基第一名的獎杯。
周玉和古飛:“……”
顧問也從辦公室裏出來,臉上還殘餘了淡淡的紅,手裏端了另一杯泡好的茶,遞給周玉,並說了句鼓勵的話,小周警官這段時間表現很好,都被他看在眼裏。
然後專案組的兩位骨幹成員和一位特聘探員一起去打最後的怪。
特聘探員金隊長率先大步下了樓,走路和端杯的姿勢,瀟灑且狂妄。古飛與周玉緊隨其後,忍不住在後麵對金隊長指指點點。
隻需旁聽的尚揚不急著過去,在欄桿處目送三位隊友,重點當然是看某個人,心裏也指指點點:看看這人拽的。
這案子的最後一關並不難打。
嫌疑人譚紅不是頑固難啃的犯罪分子,案件發展的種種都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早就後悔不已,得知張自力替她頂罪後,心理上那為數不多的僥幸,更是直接潰於一旦。
尚揚等了幾分鍾,估摸著進入了程序,才下來,到隔壁觀察室內旁聽。
審訊室裏,提到死去的郝小兵,譚紅哭得不能自已。
正如警方已經勘查明白的結果,郝小兵才是真正富有愛心的好人,同時也是個好父親,對包括譚紅在內的福利院裏小孩,都給與了無私的關懷和疼愛。
他在車禍中的死亡,確實是個意外。
“我從來就不想害郝爸爸,”這大概是譚紅最痛悔的一點,她聲淚俱下道,“知道黎豔紅那天會去省會辦事,我才在前一個周末迴了趟棲鳳,給郝爸爸泡了我準備的茶,在綠茶裏混了番瀉葉,就是要讓他拉肚子,不能陪黎豔紅一起去,沒想到,他最後還是去了。如果知道開車的是他,知道他也在車上,我就不會那樣做了。”
周玉問道:“你為什麼恨黎豔紅?因為她拆散你和張自力?”
譚紅道:“不是……她不許我們戀愛,也算是為了我好,張自力……以後一起生活的話,肯定會有不方便的地方,我本來也在猶豫要不要繼續這段感情。我不為這件事恨黎豔紅。”
“那為什麼?”周玉陷入了迷惑,道,“你是為了她的錢?她為你準備的那筆嫁妝?據我們所知,你的親生弟弟上高中要用錢,你才提前出去實習,是為了攢錢給他交擇校費。”
“我實習是為了給我這個弟弟賺點錢,替我去世的爸爸……”譚紅道,“但我想要黎豔紅的命,不是為了錢。”
她頓了一頓,不等警察再問,自己坦白道:“我恨她,因為她欺騙了我,我把她當成我的媽媽一樣,愛她,敬她,可她是個沽名釣譽的騙子,她為了一己私欲,毀了我前麵二十年的人生。”
上學期快結束時的一個周末,她和張自力迴了棲鳳,兩個年輕人已經偷偷戀愛了一段時間,張自力想等一個時機告訴黎媽媽和郝爸爸,可譚紅卻猶豫不定,她對竹馬張自力是真心喜歡的,但同時她是校園女神,有很多追求者。相比較來說,現實方向地考慮,張自力不能算是她最好的選擇。
那天,兩人吃過晚飯,約好去福利院裏,幫生活老師給小朋友們做點心,譚紅迴了房間裏換衣服,張自力在外麵等待,忽然想隔著窗逗一逗女朋友,剛走到窗邊,就被黎豔紅發現了,黎豔紅誤以為張自力偷窺譚紅,大怒之下,用非常侮辱人的字眼斥責張自力,把兩個從未見過黎豔紅這一麵的年輕人都給嚇到了。
單純的張自力受到的傷害自不必說,而相比較有很多小心思的譚紅,也沒勇氣告訴黎豔紅,她已經和張自力在戀愛的實情。
“其實我早就有點感覺到,”譚紅道,“她把我當她的私人物品,我做什麼她都要管我,吃的穿的用的,和什麼人玩,要學什麼專業,將來做什麼工作找什麼樣的老公,她都會按照她的想法給我安排。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麼,以為可能有的媽媽就是這樣的,我也不怪她。直到後來,我的親生媽媽找到我,我才知道,黎豔紅確實不把我當女兒,她隻是把我當成戰利品,當成她死去女兒的替代品。”
譚紅四歲多時,被父親送進了黎豔紅福利院,從此再也沒能離開這個地方。這許多年來,她從滿心期待迴家,到知道自己沒了家,再到接受黎豔紅就是自己的媽媽,其中的掙紮對一個已經開始記事的孩子來說,無疑充滿了痛苦。
親生父母遺棄了她,是黎媽媽給她一個家。譚紅在十幾年裏,逐漸接受了這個殘忍中又終歸有了溫情的事實。
暑假放假前,一個女人到大學裏,找到了她,是譚紅的親生媽媽。
這女人告訴她,當時不是不想要她,是父親生了病,家裏沒有了經濟來源,一雙龍鳳胎弟妹剛剛出生,條件太困難了,實在沒了辦法,才把大女兒送到了福利院來。
譚紅質問,後來為什麼不來接她迴家?她等了很久,一直在等待爸爸來接她迴家。
女人說,去接過,別說接迴來了,見都見不到,黎豔紅不讓見,還寫過很多信想托人帶給譚紅,也都給退了迴來,送不到譚紅手裏。
女人又說,前幾年男人病重去世,合眼前最後悔的事,就是把親生閨女送去了福利院,以為對方是好人,幫忙救急,沒想到女兒從此就被奪走了。
可這隻是一麵之詞啊。觀察室裏的尚揚想道。
“我當然不信。”譚紅道,“放了暑假,我很想當麵問問黎豔紅,又不敢。想和張自力商量,可張自力差不多瘋了,不跟我們說話,躲在屋子裏不出來,我知道他怎麼想的,他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什麼人、什麼感情,是真的。”
糾結了數天後,她終於在一個晚上,決心去找黎豔紅問個清楚。
偏偏聽到了黎豔紅和郝小兵的爭吵,郝小兵責備黎豔紅,為什麼要對張自力說那種傷人的話?讓她去找張自力道歉,好好安撫一下這個本就因為先天殘疾而心靈敏感的孩子。
可黎豔紅不肯,兩人爭執中,黎豔紅說出了:“你才是真正的道德模範,你是好人!可我隻是想養個女兒!”
黎豔紅認為自己騎虎難下,如果不是被名譽限製,她早就要關掉福利院:“我好不容易搶來了譚紅,還把小雪留在了身邊,我的心願已經實現了!我才不想管別的孩子!你想管你就自己管!不要來要求我!”
譚紅道:“那個瞬間,我理解了張自力,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我們最愛的媽媽,以為最愛我們的媽媽,連她都是假的。”
“你……”古飛仍不能理解,道,“就因為這個,你就要殺死她?你是個成年人了,大可以離開她,與她決裂,甚至可以向公眾曝光,揭開她偽善的真麵目,何至於到殺人這步田地?”
譚紅道:“我揭開她的真麵目,福利院怎麼辦?那裏麵的孩子怎麼辦?那個地方會變成眾矢之的,再也得不到任何社會關注和公益支持。我郝爸爸怎麼辦?他哪裏都很好,就是傻,都知道黎豔紅是這樣的人了,還要和她在一起生活。”
提起郝小兵,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淚眼望著古飛,說:“還有我的親生父親,其實青春期的時候我就一度懷疑過別人說的話,我明明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爸爸常帶我到山上去玩,他很疼我,我第一次摸到彈弓,就是我爸爸教我打麻雀,下山的時候怕我摔倒,一直背著我。他對我那麼好,怎麼會不要我了?我被騙了十幾年,就因為黎豔紅的專橫跋扈,她自己女兒死了,想霸占我給她做女兒,她害得我爸爸死不瞑目,閉眼前都想著再見我一麵……我能不恨她嗎?”
她似乎很有道理,恨的理由也有理有據。
可是尚揚隱約覺得,哪裏有著強烈的違和感。
譚紅和黎豔紅在某些方麵,還真有點像,就是那種,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最重要,的涼薄和自私。
黎豔紅為了撫平失去女兒的悲傷,我行我素地收養孩子,完全不管前夫鄒文元怎麼想。在滿足了自己擁有女兒的願望後,也不管丈夫郝小兵和其他孩子的感受。
譚紅喜歡竹馬張自力,和他戀愛了,可心裏又並不大看得上這個身有殘疾的男孩。黎豔紅愛她寵她,她全盤接受,甚至黎豔紅幫她勸退張自力,因為符合她的自身需求,她也不生氣,她恨黎豔紅的原因,是黎豔紅竟然敢一邊愛她,一邊騙她。
真不愧是……母女啊。
古飛道:“為什麼你在案發後,還給住院的黎豔紅煲雞湯?”
譚紅沉默了數秒,才道:“我在山崖上,看到她和郝爸爸都被救護車帶走,當時就慌了,後來聽說郝爸爸去世了,我好恨我自己……我……”
她哭得很痛苦,說話也不利索,哽了許久才說清楚:“我籌劃了那麼久,練習彈弓都練了很久,最後是這種結果,我不能接受,郝爸爸那麼好的人不在了,黎豔紅憑什麼還活著?還那麼多人去看望她,慰問她,她憑什麼?我給她煲雞湯,是想在湯裏……下毒。”
她說了一種較為常見的含毒藥品,不會一次致命,但會損傷身體器官,屬於一種慢性毒藥。
“她不會防備我。”譚紅道,“她看到我煲湯,給她做營養餐,隻會誇我懂事能幹。”
尚揚這邊深吸了一口氣,除卻鄒文元險些在福利院行兇外,這裏還埋了一顆差點要炸的雷。
“那雞湯黎豔紅沒喝?”周玉道,“還是你最後並沒下毒?”
譚紅道:“我煲好了湯,準備下……張自力來了,他跟我說,聽說郝爸爸死亡的那一刻,他決定原諒黎豔紅,郝爸爸最後的心願,一定是我們一家人,能好好地繼續生活。我最後把毒藥扔了。”
確認筆錄沒有問題,譚紅在上麵簽了自己的名字。
她此時已平靜了下來,接受了一切,等待著應該屬於她的那個結果。
眾人都知道,她對黎豔紅的恨仍很深刻,她並不後悔自己的殺人舉動,隻是後悔殃及了好人。
古飛和周玉收了東西,要離開審訊室。尚揚也準備出去和他們三人會和。
“譚紅。”金旭仍坐在那裏,手裏捏著一支筆,似乎有些話已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知當事人,“你說小時候你爸爸帶你到山上打麻雀,還教你玩彈弓,你印象中,他很疼你。”
譚紅的雙眼泛著紅,道:“對,我記得很清楚。”
金旭道:“你進福利院的四歲出頭,你對彈弓比我們熟,麵對三四歲的小孩兒,你會帶他們去玩彈弓嗎?”
譚紅一愣。彈弓是有危險的玩具,沒玩過的大人都有可能被打到眼睛,遑論三歲稚童,正常家長確實沒道理這麼做。
可是……
譚紅道:“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金旭道:“我不知道你親生爸爸有沒有帶你玩過彈弓。但是我知道有個人,曾經在你和張自力六七歲左右,帶你們上山打過鳥,他背的是一把氣槍,打鳥應該很準,你們也管他叫爸爸。”
“你……說的是誰?”譚紅如同一把彈弓一般繃緊了身體。
“鄒文元,黎豔紅的前夫。”金旭道。
這是在最後一次審問鄒文元時,他招供說曾想到福利院無差別殺人,卻因為想起了十幾年前和那些孩子們相處的時光,最終心軟,放棄了犯罪。
十幾年前,鄒文元還年富力強,一心想讓妻子走出失去孩子的陰霾,在被妻子帶迴來的孩子麵前,也忠實地扮演著一個“爸爸”的形象。
而那時的黎豔紅,也還不是今日被名譽所累的傀儡,還有一顆真摯的愛心。
譚紅茫然地坐在那張椅子上,混亂地檢索著腦海中關於“父親”的零碎片段。
她對黎豔紅的仇恨,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親生父親離世的遺憾,而記憶中和“爸爸”幸福的迴憶,被她套在了去世的這位“父親”身上,這放大了黎豔紅的“惡”,加重了她對黎豔紅的恨意。
誰知,竟然是年幼的她記錯了。
而她真正意義上的父親郝小兵,在這個錯誤引發的罪案中,永遠地離開了她。
唯一的女警周玉選擇留下,安撫譚紅崩潰的情緒。
金旭和古飛出來,也進了隔壁觀察室,譚紅撲在周玉懷裏放聲大哭,那哭聲中百般味道,後悔恐怕是最多的。
“你啊你。”古飛實在看不得女孩哭,說金旭道,“哭成這樣都怪你,非得把實情告訴她,她都已經招了,你還要在人家心上插刀。”
金旭道:“兇手也有知情權。”
古飛看尚揚,大有“你也不管管他?”的意思。
尚揚這次卻認同金旭這種不留情的做法,說:“與其讓她糊裏糊塗地恨,不如明明白白地後悔和認錯。犯罪就是犯罪,製裁不了惡。”
“我已經留情了,這個都沒說。”金旭拿出手機,翻出棲鳳公安戶籍部門發給周玉、周玉又轉發給他的信息,給尚揚和古飛看,說,“黎豔紅有沒有為了霸占這女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後麵會查到,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黎豔紅是愛她的,想過要保護她的。”
那信息上能清楚地看到,譚紅的本名是:譚來娣。
尚揚和古飛同時歎了一口氣。
裏麵的周玉自然也不會說這個,看樣子她還要在這兒待一會兒,一時半會地,譚紅的情緒也平複不下來。
觀察室裏三人便先走了。
“這茶不錯,”金旭還端著那茶杯,對古飛道,“還有嗎?分我點。”
古飛還沒說出拒絕,就聽尚揚道:“剩下的我已經裝我包裏了。”
古飛:“?”
尚揚道:“我給你當顧問,還帶家屬幫著你破案,拿你點茶葉不過分吧。”
古飛驚訝於顧問在厚臉皮上的逐漸金化,委婉稱讚實則罵人:“你倆可真是絕配!”
“那是。”金旭快樂地接受了。
尚揚對古飛道:“你不趁熱去審一下張自力嗎?審完細節清楚了,差不多就能結案了。”
“就去。”古飛也不耽擱時間,徑自拐個彎就去了。
尚揚和金旭迴辦公室去,喝茶休息,順便等結案通知。
進了門,尚揚迴頭看了看走廊裏,確定沒人,才關門進來,幾步上前,正要接水的金旭一迴頭,尚揚在他唇上親了一記,聲音輕而脆。
金旭笑開了,道:“領導,你這是?”
“剛才去審訊室,你拽得要命,我還看不慣,在心裏罵你了。”尚揚獎勵式地捏了捏他的耳垂,說,“審完了,領導覺得你拽得有理,領導很喜歡,下次可以更拽些。”
金旭把茶杯放在一旁桌上,道:“那你這親得可不太行,讓我來。”
譚紅一認罪,古飛再來問張自力,就順利得多。
張自力承認是想替譚紅背鍋。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罐茶葉是郝小兵交給張自力的,說是譚紅給他買的茶葉,自己喝不慣,讓張自力帶迴學校,還給譚紅,言外之意,也有勸這對年輕人早點和好的意思。
但那時張自力已經感覺到譚紅的若即若離,就沒有帶茶葉走,又不想被郝小兵看到自己沒照做,便暫時放在了書架的夾縫中。
至於郝小兵知不知道是那罐茶葉導致自己腹瀉,倘若知道,他又是怎麼想的,是以為譚紅隻是惡作劇,還是也想到了別的?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了。
備受全省各界關注的“道德模範”車禍案,宣布告破。
真兇落網,定性與量刑交由司法機關進一步裁定。
有包庇真兇行為的張自力,因為並無主觀惡意,加上認錯態度良好,也有一定立功表現,公安機關綜合考慮,決定不予追究刑事責任。
本是受害人的黎豔紅,公安機關在偵破車禍案中,發現其涉入五年多年一樁經濟犯罪案,舊案重查,與案件相關的其他嫌疑人一並移交給經偵部門。
由此牽涉出的某位正廳級幹部濫用職權、瀆職失職,指使前司法機關人員捏造事實、誣告陷害公民等案件,一起交由省公安廳相關部門偵查辦理,公安部特派刑偵局資深督查專員到本省監督一係列案件的偵辦工作。
而直接參與了車禍案的那位特別顧問,在案件告破的當天,就光榮卸任。
第二天,顧問就返迴了北京,據知情人士所說,顧問走時到省廳去了一趟,順手把一位檔案管理員兒,一起打包帶走了。
數天後,細雨霏霏。
省會殯儀館,舉辦郝小兵的葬禮,前來悼唁者甚眾,殯儀館附近所有花店的菊花全部售罄。
知曉了實情的人們,前來送郝小兵最後一程,將鮮花與哀思,獻給這位真正擁有愛心的,“人”。
第一案·我是這耀眼的瞬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