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假日裏治安事件頻發,市局警車不夠用,正好他們幾人也都沒穿警服,開警車不符合規定,這時主動來當“司機”的高卓越和他的車就發揮了作用。
這刑警知道他是何子晴的家屬,上車後就盡量沒說話,避免在家屬麵前說錯話,畢竟案件還在偵辦中,有些信息不方便讓家屬知道。
尚揚和金旭也是這個意思,去陽光學校招生辦的路上,他倆都坐在後排,用微信聊了幾句各自的想法。
短視頻平臺上,何子晴想要曝光陽光學校的視頻,專門打上了這學校的名字,很可能就被校方的人看到。
尚揚就目前的情況,懷疑是這學校不想擴大負麵影響,就找何子晴想刪掉視頻,何子晴不肯,起了爭執,對方失手把何子晴推倒撞在了玻璃茶幾上,等於是何子晴的曝光視頻,給自己招致了殺身之禍。
但金旭卻麵露遲疑,在微信裏對尚揚說:有一點我沒想明白,何怎麼會讓這人進她住處的?
尚揚:“……”
何子晴發在網上的視頻,他們都看過,這女孩對陽光學校極度深惡痛絕。
監控視頻的畫麵裏,她對拉扯她,想跟她說話的招生負責人,態度也是明確的厭惡和反感。
那她又準許這人進入自己獨居的出租房裏?即使是對方過分死纏爛打,這似乎也有點奇怪。
到了陽光學校招生辦所在的大樓。
高卓越不清楚他們來找什麼人,查什麼線索,但也知道自己不該問,隻道:“我找車位停好車,就在車裏等你們。”
刑警對他道了“辛苦”,金旭隻在車下看了看他,卻沒說話。
尚揚覺得小高師弟有種明顯的可憐巴巴,還是有點不忍心,彎下腰對車裏的高卓越,說:“我們不會結束得太快,你到旁邊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是還沒吃早飯吧?”
他和金旭從酒店樓上下來得那麼早,高卓越等待的模樣至少等了半個鍾頭一小時,起床就從家裏過來了,哪有吃早飯的時間。
“嗯……沒事。”高卓越定定看著尚揚,音調裏有點不太明顯的哭腔。
三名警察進了大樓裏,刑警和金旭都去看一樓大堂裏的樓層介紹,陽光學校在15和16層。一個外地學校的招生辦,在這棟寫字樓上租了整整兩層。
尚揚迴頭看外麵,高卓越的車還沒開走,這小孩兒坐在車裏抹眼淚。
尚揚:“……”
“走了。”金旭叫他。
三人進電梯,按了樓層上去。
“又心疼徒弟了?”金旭看尚揚的表情,就知道他忍不住心軟。
金旭一向就懷疑所有人,這時也絲毫不給小高師弟留情麵,說:“沒準他就是想搏一搏你的心軟,不然迴去了,你要把他打發走,實習才半個月就被直屬上級攆走不要了,說出去不好聽,留在檔案裏更不好看。”
尚揚:“……”
那位刑警不了解內情,也就沒插話。
到了陽光學校招生辦,前臺小姐看見他們,很熱情地迎過來,大概是看三人之中刑警大哥比較像做了爸的人,直衝著人家道:“是陳同學的家長吧?來得這麼準時,先隨我到會客室等一下。任老師剛來,要開個視頻早會,囑咐過了,麻煩稍等幾分鍾。”
這前臺分明就是接待錯了人,把他們仨誤認為預約過的家長,家長來這兒能幹什麼?還不是想把需要“矯正”的孩子送進這學校去。
尚揚心裏冷笑,這家長和機構都挺積極,一大早就商量怎麼害人。
當警察們亮出證件,前臺臉色一變,但很快又鎮定下來,說:“我們是合法機構,所有的手續都很齊全,我們是掛靠在教委的正規學校,不信可以隨便查……”
“跟這沒關係,”刑警打斷她,道,“找你們這姓任的負責人,有一件案子需要他配合調查。”
前臺把他們帶到了“任老師”的辦公室裏。
這“任老師”,正是監控拍到的糾纏何子晴的那個中年男人,看起來人模人樣,辦公室裏還擺著他自己和“陽光學校”的很多榮譽證書。
他對警察找上門來顯得司空見慣,雲淡風輕地自我介紹,自稱有過二十年中小學教育經驗,還是國家認證的高級心理諮詢師,陽光學校更是資質俱全……
公安們並不關心這些,直接問他是否認識何子晴、找過何子晴。
出乎尚揚意料之外,這姓任的竟想也不想,當場就爽快地承認了。
“她在學校裏接受心理治療的時候,我還沒有外派,對她印象很深,她是很配合的一個學生,想要改好的意願非常強烈,我們對她的心理輔導也很成功,在孩子高考前就順利結束了課程,沒有耽誤她的前程。這對我們學校和老師們的努力,是莫大的肯定。”
“今年我接受外派,來到本市負責招生,刷短視頻的時候,在本地頻道,正好就刷到了她的視頻,她離開陽光這三年多,外麵的環境又讓她心理發生了波動,鑽了牛角尖。”
“孩子嘛,就像小樹,是需要經常修剪枝丫的。”
“我特地去找到了她,是想和她好好談一談,希望能再幫到她,幫助她解決她當前的心理問題。”
“她從陽光出來的,作為輔導過她的老師,這也是我們的責任。”
一番話下來,尚揚感覺這“老師”自己心理就問題很大,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這些話有什麼不對,仿佛活在陽光學校構築的奇怪世界裏,很享受這種能“幹預”別人生活和心理的方式,提起陽光學校就顯得很膨脹,長期踐踏著一群青少年的自由和靈魂,這是把自己當“神”了。
刑警說到何子晴目前失蹤,而且有可能遇到了意外,並問這任姓男子:“26號晚上你在哪兒?”
對方想了想,還翻出手機看了看,才說:“和兩位學生家長吃飯,他們找我諮詢一些問題。”
三名公安此時當然都在觀察他,但又都沒看出他有說謊的跡象。
刑警向他要了家長的聯係方式,並詢問了是哪家飯店,他都一一答了,並拿出相冊裏26號晚上餐桌上的照片作為證據,給刑警看了。
目前看,似乎真是有不在場證明。
尚揚還有點懷疑,監控畫麵裏白天糾纏何子晴和晚上拖著行李箱離開何子晴住處的人,身高輪廓都相似,真不是這個姓任的?
“任老師,諮詢一個問題,”金旭出言道,“你看到何子晴的短視頻,就不擔心對你們學校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
姓任的笑得雲淡風輕,像是聽到了不懂事的童言稚語,說:“怎麼會擔心?我們是正規教育機構,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說那都是小孩子胡言亂語,你們想想,哪個孩子喜歡被管教?實際上千百年來,棍棒底下才出孝子,嚴師才能教出高徒。這位警官應該還沒有孩子吧?等你有孩子就懂了,我們甚至歡迎多點孩子發這種曝光視頻,這都是我們學校的免費廣告,能讓更多家長看到,還有這樣一所陽光學校,在等著接受那些迷途的、長歪的孩子,我們有能力也有辦法,實現家長實現不了的矯正教育,讓孩子們重新迴到充滿陽光的大道上。”
三人暫時離開了這地方。
“我覺得他……”尚揚在電梯裏忍不住說,“很需要電一電。”
他又問那位刑警:“這種學校被曝光多少年了,怎麼還允許他們這樣堂而皇之地招生?”
刑警道:“政策變,人家也變。這類學校現在早不搞電擊了,體罰也都不會造成體表傷害,甚至都已經不限製人身自由了,小孩跑迴家也沒用,能送孩子進去的家長,最後還是要把孩子再送進去。沒聽人家自己都說了,資質齊全,手續都有……該管的不管,咱們警察管了也是白管。”
尚揚還想說什麼,刑警苦笑道:“你想想,這行業裏最知名的那位,抓了嗎?判了嗎?鬧得那麼大,不了了之了,沒有法律依據,不能把人家怎麼樣。這些小蝦米又算什麼。”
事實如此,尚揚既氣憤又憋悶,反駁不了,臉色難看地走出大樓,燦爛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發酸。
那刑警還當自己說錯了話,金旭則以眼神示意他,沒事。
“管不管,誰該來管,要寄希望於製度的進步發展。”金旭道,“可這問題的根本癥結,是先有了雞,還是先有了蛋。”
尚揚:“……什麼?”
隻需一想,他便明白了,是先有心理輔導學校,還是先有何子晴父母那樣的家長,答案不言而喻。
將來一定會有一天,這種學校被取締被消滅,可那樣的家長卻永不會消失,一所所陽光學校倒下了,很快還會有新的更適應政策和環境的“陽光學校”,在這類家長的歡唿聲和喝彩聲中不斷重生。
為了求證“任老師”有沒有說謊,警察們先去了他說的飯店裏,調看了26號的監控,發現這人和另外兩人26號晚上確實在這家店裏吃了飯,離開時九點多。
三名警察隨即便又去找了當晚和任姓男一起吃飯的兩位“學生家長”,對方表示確有此事,七點多見的麵,一直吃到九點多才結束,其中一位家長還親自駕車把喝了酒的“任老師”送迴了住處,看著“任老師”進門,時間大概差幾分鍾不到十點。
那地方離何子晴的出租房有將近七公裏的距離,何子晴住的那小區住戶看到神秘男拖著行李箱離開的時間,也是十點左右。
姓任的不具備作案時間。
尚揚感到很挫敗,對這兩個會去諮詢心理輔導學校的“學生家長”也非常不滿,沒忍住,當麵刺兒了兩人幾句。這於他是很少見的,他待人一向和顏悅色,這樣麵對麵夾槍帶棒地說別人,更是少之又少,上次這樣……
“上次這樣,還是對我。”金旭道,“告訴我說,你是直男,讓我盡早死心吧。”
尚揚沒有被這玩笑話給逗笑,木著臉看他。
此時刑警大哥去上洗手間了,他倆在外麵等著。
金旭道:“小尚同誌,知道你生氣,可怎麼能帶著情緒工作。”
尚揚道:“不是情緒的問題……姓任的怎麼就不是真兇?”
“你隻是很想有個充分的理由,能讓任老師得到懲罰。”金旭揭開了他的心思。
“什麼爛人,也配叫老師?”尚揚鬱悶道,“這案子真是堵得我心裏難受……幸虧我隻是個文職,不然我遲早要被這些千奇百怪的人活活氣死。”
金旭沒有發表意見。他見過的千奇百怪的人已經很多了,比這更離譜的都有。
刑警從洗手間裏出來,他倆也不再單聊了,三人不想下去後再當著高卓越的麵說案子,便在這裏先把目前的情況梳理一下。
之前被目擊群眾的描述所誤導,警察們都以為白天糾纏何子晴的,和晚上拖行李箱離開何子晴住處的,是同一個人。而現在看來,在這兩個情景下,是分別有兩個不同的中年男人,和何子晴發生了糾葛。
白天的是心理輔導學校那個任姓男,他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並且就他那不同尋常的腦迴路而言,他也不具備作案動機,先前尚揚懷疑是被曝光短視頻激怒而找何子晴麻煩的動機,並不成立。
晚上出現在何子晴所住小區的行李箱男,很可能才是真正的嫌疑人。
現在要寄希望於去出租車公司打聽情況的小分隊,能帶迴來有用的信息,如果找到了那晚拉載神秘人的車輛,車內監控也許能近距離拍到這人,司機師傅應該也能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迴隊裏跟大家碰頭,聽聽大家的進展。”金旭並不而氣餒,仍是平常那副樣子,甚至說,“咱們這邊還算順利,沒遇到難題。”
尚揚本來還腹誹這叫什麼順利,等他們迴到刑偵支隊,其他眾隊員也大多都迴來了,同步了下目前的情況……竟然還真是他們這臨時三人組最順利。
排查何子晴社會關係的,幾乎一無所獲,何子晴高考前就已經和高中以前的同學斷了聯係,大專畢業後和大專同學也沒了來往,不繼續讀書了,也沒找工作,平時處在一個幾乎不社交的狀態裏,她和黃夢柔是在打遊戲認識後奔了現,黃夢柔的親友不知道黃的取向,更不知道有何子晴的存在。
去出租車公司的,有發現但約等於沒有,是找到了行李箱男上的出租車輛,也調到了車內監控,司機師傅也記得這人,但是——
那天晚上這人在何子晴所住小區外麵打了輛車,拖著一個很沉很大的行李箱,司機師傅下車幫忙把行李箱放後備箱裏,這人徑自就去坐了副駕,人還沒上車,就把裝在擋風玻璃邊的攝像頭撥到了一邊去,當時是晚上,司機師傅關好後備箱迴來開車,也沒注意攝像頭被動過,一路就把人送到了目的地,第二天才注意到,攝像頭方向是偏著的,壓根拍不到副駕的人,師傅當時沒多想,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今天警察找到他,一問26號晚上的事,又要調監控,他才想起來,感覺那行李箱好像不太對,那人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過,下車的地方也挺偏。不過做出租車一行的,每天都會遇到奇怪的客人,他也沒太往心裏去。
——而後就被警察戳穿了心思,覺得行李箱不對,種種跡象都表明有問題,還不上報,不就是不想惹麻煩?
司機不服氣地認錯,但還是表示,打擊犯罪抓壞人這是你們警察的工作,又不是我們老百姓的,你來問,我這麼配合,你們還想怎麼樣?
把警察氣得夠嗆,但也沒轍。
“那糊塗蛋司機說,人是在南環下了車,”跟這條線索的警察提起這師傅還是挺生氣,道,“我們一想,南環大馬路,到處都是攝像頭了,又馬不停蹄找交通部門,調了這人下車位置周邊的監控看,監控是能看到他下車了,出租車一走,他提著箱子,跨過路邊防護欄,走野地裏去了。”
一直跟尚揚和金旭在一起的那位刑警對他倆介紹道:“我們這兒不像大城市,到了五環六環還高樓大廈,我們南環路底下就黑燈瞎火,是荒郊野外了,攝像頭都很少。”
前頭說話那位警察道:“這人下車的地方絕對是提前想好了的,那片以前是農田,後來賣給地產商要開發,這開發商把那圈了起來,結果地基都沒打,卷錢跑了,在那買了房的老百姓現在還整天上訪……”
隊裏一位副隊長忙:“咳!”提醒下屬,這種關上門吐槽的話,少在尚揚和金旭兩位“外人”麵前說。
警察收迴來,說:“那周圍上百畝的荒地,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我說這人肯定是算好了,才在那裏下車。”
出租車裏攝像頭沒拍到嫌疑人,司機描述的又跟“任老師”差不多,等於是線索又斷了大半。
支隊長道:“會不會和任老師吃飯那兩個家長說謊了?任老師找他們幫忙給自己掩蓋一下?九點多吃過飯,任老師沒有迴家,而是直接去了何子晴的出租房?”
眾人紛紛表示,有這可能。
但金旭道:“那飯店離出租房不近,打車要二十分鍾,如果他要在十點左右拖著行李箱離開何子晴住處,他一離開飯店就要直奔何子晴住處,到了以後直接上樓,何子晴立刻給他開門,他進門後,二話不說把何子晴推倒,令何子晴頭部受傷,流血休克,他再把何子晴裝進行李箱,然後他分秒不誤地打掃現場,最後馬上打車離開到野外拋屍……這是殺人還是跑酷啊?”
一眾刑警齊齊安靜。
一個小警察道:“也不是不可能啊,他可能提前就計劃好了。”
“如果他提前就製定好了時間這麼緊張的殺人計劃,”金旭道,“為什麼還要推倒何子晴讓她撞破頭?明明有很多更快更直接的方法。”
一位刑警認同了這個觀點,補充道:“技偵說現場痕跡來看出血量很大,要算上何子晴受傷後血液流出的時間。”
“而且,”尚揚想起先前金旭說過的一點,道,“何子晴沒道理讓這姓任的隨便就能進她的住處,她經過這麼多事,白天又剛和唯一信任的戀人分了手,對人的戒備心應該更強了才對……”
他忽然停下,腦海中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那出租房就是何子晴的安全屋,能讓驚弓之鳥一般的她放下戒備的人……沒幾個。
他下意識看向金旭,金旭本來就在聽他說話,專注地看著他,金旭的表情,分明是早已想到了他正想著的這種可能。
尚揚心裏湧上了極大的悲哀,如果真是這樣……
“總之不會是任老師。”金旭收迴望著尚揚的視線,直截了當地對眾人下了結論。
眾人此時也都表示同意。
金旭道:“我有個提議,南環沿途攝像頭拍到嫌疑人下車的畫麵,讓家屬來辨認一下吧。”
支隊長點頭道:“這小姑娘社會關係太簡單了,嫌疑人能輕易進她的住處,也許是她家裏人也認識的人。”
支隊長正要安排人去通知何子晴父母,金旭道:“她表哥就在外麵,他們兩家親如一家,何子晴就像他的親妹妹,讓他先來認一認吧。”
尚揚:“……”
眾人暫時散會,年紀最小的警察去外麵走廊請高卓越這家屬來辨認一下監控拍到的嫌疑人。
“如果是、是……”尚揚一把抓住金旭的手,壓低音量道,“你為什麼要讓小高來認人?如果真是我們想的那個人,這會不會太殘忍了?”
金旭認真道:“不管他想不想,願不願意,他都已經是一名警察了。如果監控拍到的真是我們想的那個人,那這就是我們作為師兄,給小高最後的機會。”
尚揚頓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很多時候,金旭比他更願意給別人一線機會。盡管多數時候,金師兄看起來並不溫柔。
高卓越被帶了進來,支隊長親自播放了那段南環監控拍到的畫麵。
夜晚昏黃的路燈下,嫌疑人從出租車上下來,從後備箱裏取出了巨大的行李箱,在出租車絕塵而去後,他有點費力地抬起腿,跨過了路邊的防護欄,又把行李箱也提了過去,然後朝著野外走去,監控力不能及,再拍不到他。
南環的監控並不算太高清,他還戴了口罩。
他確實和“任老師”身高體態相仿,發型也類似,穿著是相似的商務風格,由不熟的人描述起來,這兩個中年人會被描述成同一個人。
但每個人的走路習慣是不同的,當我們遠遠看到熟悉的人,即使還看不清楚臉,通過走路姿勢也經常能判斷出是哪個被我們所熟知的人。
高卓越最初還很鎮定,甚至帶著憤怒,想要看看是什麼人在謀害他的妹妹何子晴。
然而,當畫麵中的嫌疑人從出租車上下來的那一刻,高卓越的表情徹底變了,他眼中掩飾不住的天崩地裂,嘴巴也因震驚而難以合上,到嫌疑人略微艱難地抬起似乎哪裏不太舒服的腿,跨過防護欄時……高卓越控製不住地站了起來。
他不是一個很堅強的年輕人,慌亂中,本能地迴頭看向他的兩位公大師兄,多少有點求助的心理。
金旭麵無表情,尚揚緊鎖著眉,已經有點不忍心再看他。
支隊長和在場的刑警也意識到了什麼,但大家都沒說話。
所有人都在等著高卓越先開口。
半晌。
“我……”高卓越發出的聲音已不像他自己,道,“我想先迴家一趟。”
沒有人阻攔他,他便朝門外走去。
“小高。”尚揚叫住了高卓越。
高卓越沒迴頭,僵硬地站在那裏。
尚揚其實並不知該說什麼,想了片刻才道:“等你迴來。”
高卓越頓了一頓,大步走了。
支隊長示意身旁兩位刑警,悄悄跟著去。
近一小時後,高卓越帶著嫌疑人來自首了。
高卓越和他的父親高誌長得有幾分相似,父子倆眉宇間的氣質尤其相像,也許高卓越平時的模樣是有個模仿對象的,模仿的就是他的父親。
高誌歸案後,交代了26日發生的一切。
他那天沒事,去高卓越的姑姑、即他自己的妹妹家裏串門,因痛風未愈不方便開車,就坐了公交車,下車站牌恰在何子晴住處的旁邊,一下車,他就看到離家數天的何子晴,何子晴剛從隔壁市迴來,哭得眼睛紅腫。
高誌詢問她怎麼了,她不肯說,高誌見她要進旁邊這破舊小區,不放心地要跟去看看,何子晴拒絕未果,最後也隻得帶著舅舅高誌迴去了。
在何子晴的住處,兩人聊了很長時間,高誌向她解釋了並不是高卓越告密,是她父母翻她手機,發現了她和黃夢柔的親密合影,中秋時是她冤枉了表哥高卓越。
何子晴大概是心情低落,見舅舅坦誠聊起了這些,就也把被黃夢柔欺騙的事告訴了舅舅,難過得大哭一場。
高誌趁機勸說何子晴,還是找個男孩子正經談戀愛,女孩子將來要嫁人,生兒育女才是正路。
結果自然是又聊崩了,何子晴這兩年本來就有點情緒問題,容易焦慮和暴躁,頂撞起高誌,埋怨當年都是他出主意送自己去陽光學校,又提起高卓越現在長大了,學得像高誌一樣虛偽自私,小時候根本不是這樣的人,現在竟然也願意去過那蟲豸一樣的人生。
高誌哪裏容得一個小女孩這樣說自己和自己精心培養出的兒子,兩人爭吵起來,何子晴讓他從這裏滾出去,他怒氣之下要替何子晴父母教訓這被慣壞了的女兒,是想大人打孩子一樣打何子晴一頓,結果一時失手,把何子晴推倒,恰好後腦勺撞在了玻璃茶幾的一角,登時流了一手血,高誌趕忙想扶起何子晴查看她的情況,何子晴卻是個倔脾氣,口中罵個不停,並說要報警驗傷,看看舅舅傷了人還能不能繼續做官!
高誌又怒了,鬆手不管何子晴,何子晴摔迴地板上,高誌數落一通這外甥女怎麼這麼不懂事,忽然發現何子晴狀態不對,忙再查看時,才發現何子晴後腦勺割裂傷極深,血流如注,而何子晴已經休克狀態。
高誌拿起手機就要撥120,可在即將撥出時,他卻停下了動作,跌坐在地板上,看著從小當女兒一樣疼愛的外甥女,漸漸失去了唿吸。
最後,他從臥室裏找出了何子晴的行李箱,把何子晴的遺體裝了進去,然後仔細清理了現場,沒忘了把何子晴手機裏的sim卡拔了出來衝進馬桶,最後帶走了那部手機。
“你為什麼不救她?就因為想繼續做官?”
“我快五十了,已經沒什麼前景,”高誌平靜地對支隊長交代他見死不救,放任何子晴失血至休克,最終死亡的動機,“我兒子剛考上公安部研究所,還在實習,公安政審是很嚴格的,我如果不小心留了案底,他就完了。”
高誌被銬上手銬,從審訊室裏出來,他看到外麵的尚揚和金旭,視線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最後對尚揚笑了笑,說:“尚主任,很高興見到你。”
尚揚:“……”
高誌被刑警們帶走了,去指認他處理掉行李箱的地方。
金旭道:“咱們也去看看嗎?警車上擠一擠坐得下。”
他們這兒警車不多,這次又是大案,在崗人員幾乎全出動了,他倆如果非要跟,人家當然也會看麵子在警車上給他倆騰兩個位置。
尚揚不好意思去添亂,悵然道:“算了。”
案子告破,也讓人高興不起來。
兩人出來,卻看到院內外來車輛的車位上,高卓越的車停在那裏,高卓越在駕駛位上坐著。
他沒有像白天那樣痛哭,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裝模作樣,他隻是靜靜地坐著。
金旭叫了他一聲,他迴頭,看了看忙碌的警車,示意兩位師兄來坐他車,說好了今天他來做“司機”。
警車排成一列,停在南環邊上,警察們在高誌的帶領下,下到野地裏,卻沒朝著遠處的荒郊走去,而是順著南環向前,徒步前進了近兩公裏,才來到了從隔壁市流過來,卻從本市外圍繞過的那條河邊。
秋季枯水期,河床裏隻有很淺的一層薄水,最深處也不到腰。
南環橫過河道,橋洞下,高誌指著那一片幾乎靜如死水的河麵,倘若等到明年水庫開了閘,沉在河裏的腐朽東西都會被衝散,被卷走,再也沒有痕跡。
尚揚和金旭在後方遠遠望著,沒有走近。
兩人隻有沉默,為還來不及開放便凋零的年輕生命。
夜幕降臨,星星墜落在河麵上,在緩慢的水流裏閃爍著粼粼微光。
警察們下了水,不消片刻,從水底抬出了一個巨大的行李箱。
像數天前它沉入水底時一樣,隨著河麵震蕩,星星碎成銀河光點,剎那間又全都迴到了天上。
第二案·繁星拋棄銀河的夜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