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被尚揚說“長得挺好看”的刺蝟頭男生,是張熟麵孔。金旭和周玉、國保隊員一起到學校來勘查情況的時候,見過他,他當時見到警車,神色不太尋常。
金旭有不同意見:“遠看還湊合,近看很一般,還愛抽煙,一身煙味。”
“之前見過他?”尚揚道,“他也是常亞剛兒子的同學?”
金旭道:“不是同學,他是高年級的。”
後來周玉找這高二男生問過話,他和死者常亞剛的兒子常風在學校因瑣事有點過節,還打過架,事發前兩天,他對常風放狠話說過“等老子殺你全家”,結果常風家裏人就真的被殺了。
案發時,這男生也在現場,監控有拍到他,當時夜市上兩個小販打架,死者在人群裏看熱鬧,刺蝟頭在另一邊看熱鬧。案發後他看到警察和警車會緊張,是因為自己曾對常風口出“狂”言,怕警察會因為這個而懷疑他。
他此時坐在炸串攤位後的簡陋桌椅旁,等著老板給他炸好串。
“吃炸串嗎?”金旭問尚揚道,“我去買,你等我一下。”
尚揚一向不喜歡吃炸物,更很少會吃街邊攤,猜到金旭是有別的意圖,說:“我去那邊等你。”
兩人便暫且分開,金旭朝那炸串攤走過去,尚揚則去了校門口的便利店,買了瓶冰峰,問店員要了根吸管,端著冰峰到便利店門外,站著吹吹風,也好散散從小吃街上沾迴來的複雜味道。要不是為了陪金旭,他自己決計不會來這裏逛。
從他站的這邊遠遠能看到炸串攤,金旭在那裏神情自若地點了幾樣炸串,也到攤位後坐了,像是等炸串,另有醉翁之意。
刺蝟頭看了眼金旭,見是個不認得的大人,也沒什麼反應,他的炸串已好了擺在桌上的盤裏,這男生低頭吃著東西,隨便玩著手機。金旭見過他,他卻沒見過金旭。
“程延凱,”金旭道,“怎麼一個人吃飯?”
名叫程延凱的男生一怔,道:“你是?你認得我?”
金旭仿佛比他還吃驚,道:“你什麼記性?高一我教你們班化學。”
程延凱一副恍然的表情,可見這學生不好好學習,八成也不聽課,以至於老師都認不清楚,金旭胡編的說教過他,他竟還真信了。
“老師好。”令金旭有些意外的是,程延凱還挺尊敬老師,問了好還解釋,“我下了晚自習才出來吃點東西,沒逃課。”
金旭自然地說道:“又沒說你逃課。對了,我怎麼聽說警察找你了,你是不是在校外幹什麼壞事了?”
校門口的便利店外,有學生路過,看到站在那兒喝冰峰的尚揚,都多看他幾眼,這麼一位帥叔叔在他們學校門口,是等什麼人?
等另一位帥叔叔的尚揚被看得不太自在,正想要不要迴車上去等,有兩個男生說說笑笑地過來了,其中一個認出了尚揚,道:“叔叔,又來找李南啊?”
尚揚也認出了他,是在李南教室門口見過的、叫李南“南寶”的矮個子男生。他和同行另個男生自習課後出來買東西吃,兩人手裏都提著裝了食物的外賣盒。
“你好。”尚揚客氣地和他打招唿,說,“買了什麼好吃的?”
對方迴答說是“花甲粉”,尚揚道:“你們學校食堂是不是不好吃,怎麼下了自習都還出來加餐?”
“食堂跟喂豬一樣……”男生吐槽了幾句職高食堂,又問尚揚,“你是在這兒等李南嗎?剛才我出來,見他也出來了。”
尚揚道:“他也去買吃的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男生跟尚揚有模有樣地告別,說,“我們進去啦,拜拜。”
“拜拜。”尚揚道。
兩個男生朝學校裏走去,尚揚聽到另外那個男生對小個子說:“南寶好像是去地鐵站了吧。”
小個子道:“嗯?大晚上的坐地鐵去哪兒?”
“不知道,走得挺急,踩了風火輪似的。”
“下午體育課他也沒去上,在教室打了一節課的電話。”
“是不是去看……”
兩人走得遠了,說話聲漸漸聽不到,尚揚模糊聽到最後說的似乎是“……看常風了?”
炸串攤這邊,程延凱對“化學老師”道:“在學校都傳開了?老師們都聽說了?”
金旭道:“這不是廢話?警車連著來了兩天,有什麼事肯定是老師們先聽說,還能讓你們學生先知道?”
“都是誤會,跟我沒什麼關係。”程延凱一聽這話,感覺“老師”肯定清楚是什麼情況,道,“真有事我也不能在這兒坐著吃炸串了。”
金旭笑了笑,說:“不是我說你,高一你就愛惹事,都上高年級了,幹嗎又來欺負高一的學弟,打贏了也勝之不武,結果你還沒打贏。”
他聽周玉說過情況,程延凱和常風打架,差不多是平分秋色,沒有輸贏,但程延凱是高二學生,打不過高一的常風,說起來就比較丟臉。
程延凱臉色難看,換了同齡人當麵這樣說他,這小刺頭可能就掀桌子了,對著老師、而且還是一看就比他更不好惹的男老師,他也隻是低頭吃他的串,掩飾尷尬。
“你跟那個高一的為什麼打架?”金旭信口詐騙起了未成年,道,“我聽別的老師說,是為了個女生?看不出你還是個多情種。”
程延凱猛然抬頭,匪夷所思地說:“哪個老師說的?你們老師怎麼也亂傳閑話?這不是瞎編嗎?為哪個女生啊?”
金旭確實是瞎編:“不是嗎?聽說是高一哪個班的班花,叫什麼莎的。”
程延凱說:“放屁……不是那意思,老師,我沒有罵你。”
金旭:“……”
“根本不是那迴事,”程延凱憤憤道,“哪有女生的事?真為了女生倒說得清楚了,說起來真挺扯的,是為了個男的!”
金旭迴來,尚揚的冰峰才喝了一半。
“是不是騙小孩兒了?”尚揚好笑道,“遠遠看著你就像個騙子。”
金旭拿過他手裏的半瓶飲料,一口氣便喝完了,說:“不白騙,剛買的炸串請他吃了。”
難怪空著手迴來的。金旭去把玻璃瓶還給了便利店,出來後,尚揚把剛才聽李南同學說的事告訴了他。
“李南下午沒去上體育課,電話應該就是打給常風的?”金旭猜測道,“晚自習下課以後,很可能也是去看望常風。他倆關係還挺鐵。”
常風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按說是沒時間考慮別的,但他還是給李南打了許多電話,而李南因為手機故障接不到,今天拿到新手機,兩人終於聯係上,李南一放學就去看常風,兩個男孩的關係確實不是一般的好。
金旭也把程延凱那裏“騙”來的信息簡單轉述給尚揚:“那刺蝟頭以前跟李南起了口角,推搡了兩下,常風看不過去自己班同學被欺負,替李南出頭,找到了刺蝟頭,倆人因為這事打了一架,從此結了仇,陸陸續續發生過好幾次衝突。”
刺蝟頭程延凱高高大大,長得雖然不醜還有點小帥氣,但氣質是有點涉黑預備役,當他和相貌秀美的李南起了爭執,誰看可能都會覺得像是程延凱在欺負人。常風這種拔刀相助的行為,聽起來也還有點“英雄救美”的意味。
可是尚揚仍是覺得,不該捕風捉影地就把兩個青春期男孩朝著一對男同的方向推論,道:“假設李南下午打的電話和現在去見的,都是常風,他也可能隻是在安慰好朋友,更何況電話不一定是打給常風,去見的也未必就是常風。”
金旭拿出手機來,道:“確定一下就知道了。”
他給栗傑打了個電話,讓栗傑把李南的手機號發給他,栗傑問:“出什麼事了嗎?”
“沒事。”金旭道,“留個聯係方式,讓他有什麼事就近找我,不比找你和師母方便嗎?”
也不知栗傑信了沒有,倒是沒再問,很快把李南的手機號碼發了過來。
金旭直接打給了李南,尚揚正想提醒他不要問得太直接,萬一男孩們真是在戀愛,被大人開門見山地戳破,是很尷尬而難堪的。
“你注意點方式……”尚揚剛說了半句,那邊李南接了電話,金旭開口便道:“李南,我是金警官,中午見過。你是去找常風了嗎?”
尚揚:“……”
電話裏的李南說了什麼,金旭皺起了眉,說:“我在你們校門口,等你一會兒。”
“?”尚揚見他利落地掛了電話,道,“什麼情況?”
金旭道:“他說和常風分開了,他正要上地鐵,快迴來了。”
尚揚疑惑道:“這麼快就迴來了?放了學緊緊張張地趕地鐵過去,就隻見了一麵?”
“這不能理解嗎?”金旭笑了下,道,“忘了?你這次來西北前也說過,隻要能見我一麵,就算沒白來。”
“那怎麼能一樣?”尚揚說著一頓,如果李南和常風就是一對戀人,確實沒什麼不一樣,戀愛中的心思是相通的,近似的。
他琢磨了下,問金旭:“假設這倆男孩就是一對兒,常風爸爸的死,會和他兒子的性取向有什麼關係嗎?”
從前接觸或聽過的案件中,由性取向作為導火索引發的家庭爭端還挺多,輕一點的親子關係破裂,重一點的直接釀成命案,倒是也不算新鮮。
“不知道。”金旭隻能這樣迴答,現在出現的所有異常線索和死者的遇害之間,有可能有直接關係,有可能隻有間接關係,甚至也有可能毫無關聯。可是每一條都得往前試一試,撞一撞,真撞了南牆再迴頭,接著朝另外的方向嚐試,這本就是公安工作的日常。
小吃街的生意漸漸過了最熱鬧的時段,人少了許多,眼見得再過一會兒,等人再少些,這些攤販就該收攤迴家去了。
晚上的風還有幾分料峭寒意,尚揚掖了下外套領口。
金旭道:“咱們迴車裏等一會兒,等李南迴來,我向他問幾個問題,問完就迴家,好不?”
“你不用問我的意見,我一點都不著急。”尚揚有那麼幾秒鍾,是真的想迴家,他也不知道金旭是怎麼看出來的,但不希望這成為金旭的負擔,道,“我來這兒就是為了陪你,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當然全都聽你的安排。”
兩人迴到車裏去,金旭很快又拿出手機來,給同事發消息,尚揚瞥了一眼過去,沒細看,消息裏也都是圍繞案件和工作的字眼。他沒出聲打擾,視線落在金旭微低著的側臉上,手機屏幕的光亮映在金旭的眼裏,眼神中泄露出幾分煩躁,亦能看出那兩道濃眉在皺著。
金旭問了國保隊裏其他人,事發後來職高門口望風的那一男一女,查到是什麼人沒有?
同事迴複他,那兩人是常亞剛“上線組織”的人,但已經能確定,他們與常亞剛之死沒有直接關係,應該是聽說了常亞剛出事,也感到很意外,派了那對男女來現場看情況。上級指示,不驚動這對男女,放了他們離開,這樣也能讓對方知道,常亞剛案被當做了普通兇殺案在辦理。
與常亞剛有關的、其他同事在負責的線路,都還在正常跟進,沒有受到此事的影響。
稍稍放了心,金旭收起手機,發現尚揚在看他,立刻笑道:“看什麼?老公是不是很帥?”
尚揚:“……”
“不高興了?怪我讓你哄我了?”金旭道,“你哄完我,我再哄你,你再哄哄我,翻來覆去,這就是戀愛循環。”
他說著哼唱起了《戀愛循環》,還是騰格爾版的。
這什麼啊……尚揚頓時招架不住,隻得笑了出來,說:“哪有不高興……美得很。”他學了句當地方言。
金旭也笑起來,尚揚問他:“這迴的事是不是很麻煩?影響很壞嗎?”
“就那樣吧……”金旭臉上的笑淡了點,說著向前俯了俯身,手放在方向盤上,感覺不太自然,又垂下,更不自然了,卻還是說,“誰還能百戰百勝、永不出錯呢?偶爾犯點錯也正常。”
尚揚看出他是隻紙老虎,道:“不要在我麵前裝蒜,我真不高興了。”
金旭沉默片刻,最後道:“頭一次出這麼大的差錯,沒經驗,有點慌。”
“有多嚴重?”因著部門特殊性,尚揚不好問到底什麼事,道,“會被問責?背處分?是哪種程度的差錯?”
金旭道:“都不會,沒那麼嚴重。”
尚揚懂了,事情不大,挫敗感強,不至於被問責,但在事情完美解決之前,金旭會放不下這事,持續在這種時刻惦記著的焦慮狀態裏。
“我能幫你做什麼?”他問完就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自嘲道,“我這才是裝蒜,能幫到你才怪,我就會浪費你的時間,分散你的精力。”
金旭錯愕地看他,沒想到他會說這麼消極的話。
但尚揚很快樂觀起來,似乎剛剛的消極隻是開了個玩笑,道:“還好明天我就走了,不在這兒影響你,你專心工作,要是能幫周玉的話,就盡快把這事了結幹淨,我在北京等你們好消息。”
“謝謝你哄我,我心情更差了,”金旭不爽道,“領導,你這真的是在哄我嗎?”
尚揚親切地說道:“小金同誌,你有什麼願望,領導走之前都幫你實現。”
“真的?”金旭表情一變,腦子裏的顏色機器轟隆隆地開動起來,準備獅子大開口,“那我想要……”
尚揚朝著校門口一指:“李南迴來了!”
他麻利地開車門下車,遠遠朝四處張望著找金警官的李南揮了揮手。
金旭也下車來,膽大包天地指責加威脅領導:“又給我畫餅是吧?我一筆筆全記著,早晚都要吃迴來。”
“對不起,久等了。”李南大約是下了地鐵就一路跑迴來的,額頭和鬢邊都是汗,還有點氣喘,對兩位警官道,“我不知道你們晚上會再過來。是栗叔叔和張阿姨讓你們來的嗎?”
不等金旭和尚揚開口,李南又用祈求的語氣道:“我晚上離校去其他地方這事,能不能不要告訴他們倆?我不想被我爸媽知道。”
尚揚怕金旭又直衝衝地讓小朋友尷尬,搶先開口道:“你剛才是去看那位家裏出事的同學了?他怎麼樣?”
“他不太好。”李南說著又很難過,哭腔說道,“我很擔心,才先去看了看他……以後他怎麼辦啊?他以後都沒有爸爸了。”這美少年說著,還是哭了起來。
“……”尚揚抽了紙巾遞給他,也隻能說些蒼白的安慰人的話,“會好起來的。”
美少年抽抽噎噎,我見猶憐。把尚揚也哭得沒了辦法。
金旭在旁邊用一副沒什麼感情的語氣道:“不要浪費時間,趕緊把淚擦了,問你點正事。”
李南的抽泣聲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看看他,淚其實是沒停,但也不敢再哭出聲,被他嚇到了。
“你別緊張,他問你答就是了。”尚揚與他一唱一和,睜眼說瞎話,道,“金警官不是兇你,平常跟我說話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