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緒開始逐漸走到人前, 從廣播中的一段段聲音，到作為最高領導的發言人上臺講話。


    因為他要為咬文嚼字地基地編寫發布各類公告, 大大小小的信息都會匯聚到他手中。


    即使是在末世，政治遊戲的規則也沒有變，信息就是資源和武器。


    林緒正一步步走向權力的中心。


    記憶中的畫麵和聲音一幕幕閃過，海因裏希看著林緒在東大區基地龐大壓抑的鋼筋水泥建築中為了紙麵上的數字、各種文件報告、廣播裏失真的音節奔走忙碌。


    至於真切焦灼地威脅這全人類生存的喪屍和變異生物，對他來說則隻存在與照片、錄像和實驗室中。


    這種生活過了幾年，眼見著林緒狹窄無窗的辦公室就要被報表和草稿堆滿，基地高層中的某一位在一次獵殺高級變異生物的行動中喪生，剩下的幾位準備召開會議，商討補上缺口的人選。


    會議進行時，林緒正在撰寫他始終親自負責的基地每周總結的廣播稿，鉛筆芯被他搖晃的手按斷了三次。


    他緊張地等待著會議結果。


    海因裏希是站在林緒的視角進入迴憶，林緒的思想、心情都會隨之傳到他的意識之中, 仿佛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記憶。


    林緒這時候一點也不害怕, 正相反, 他非常興奮激動。


    海因裏希和記憶中的旁觀者不同，他知曉林緒的心聲, 在正式人選敲定前, 林緒已經能夠確認自己將接過這位置。他反複計算考量，無論是站在哪個角度, 都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人。


    果然, 當日淩晨, 林緒躺在單人床上, 已經早過了他的正常入睡時間, 他卻還睜眼望著天花板, 又一會, 月亮滑落到西方天空，有人敲響林緒的門，說，首長們請他去參加緊急會議。


    第二天，太陽爬上灰蒙蒙的天幕時，通風係統把淨化後的冷風送入基地內部，人們開始叫他林首長了。


    林緒的工作重心轉移，變得更加忙碌，從此後就談不上什麼正常入睡時間，他的辦公室近乎通曉燈火通明。


    他的身體健康的短板在連軸轉的工作強度下被暴露地徹底，海因裏希隨時擔心迴憶中的林緒會在下一秒倒下，但仿佛有一種熊熊燃燒的火焰支撐著他，讓他總能掛著一幅柔和笑容麵對一切。


    但林緒的作風可一點也談不上柔和。


    即使林緒自己一開始也沒意識到，可他的溫柔氣度的確是擺給別人看的。


    就算在末世之前的平淡生活中，他那些靜水流深的文字之間，也藏著驚濤駭浪，外表的平靜溫和遮掩住林緒胸中溝壑萬千。


    海因裏希眼前閃過一個小片段，是一位悲傷的母親闖過重重警衛撲到林緒腳下，請他一定要救迴自己的兒子，她說她的兒子是一個異能者，在這次的清剿行動中被喪屍潮包圍。


    林緒低垂著眉眼扶起她，為她擦幹淚水，用同情而堅定的聲音告訴這位母親，搜救隊伍已經出發，他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


    但在她一瘸一拐地走後，通訊官向他匯報救援隊發現該行動小隊全部被喪屍病毒感染，正在轉化過程中。


    林緒臉上的同情傷感之色還沒完全收起，冰冷的話語已在嘴邊，“按照規定擊斃。”


    他的手段比那些軍旅出生的同事們還要固執堅決，下達的各項指揮近乎到了冷酷的地步。


    他可以冷靜、不帶一絲愧疚感地指派“必要的犧牲”任務。


    每一次，都是新的電車難題，林緒不會坐以待斃，他是那個毫不猶豫按動扳手，做出選擇的人。


    林緒仍然會做每周總結廣播，幸存者們一麵覺得他修改的新管理製度和各項方案格外嚴苛，一麵又卓有成效，加上林首長看起來總是溫和親切的外表，像是迷霧中隱隱露出光亮輪廓的指明星，人們對他的情感糾結交雜。


    大部分人是安然的。


    可一旦走到臺前，為冷漠嚴苛管製不滿的極端人士就有了一個可以對準矛頭的靶子，那些親人喪生在外勤任務中的悲痛欲絕者同他們一起，對著林緒的名字盡情發泄憤怒和恐懼。


    咒罵在私底下流傳，也會被整理起來，遞交到林緒案頭。


    “林首長，要處理嗎？”


    林緒站在窗前，背對著下屬，淡淡道：“不用。基地的心理醫生不夠，總要另給他們些發泄情緒的口子，免得憋得發瘋。”


    罵他就罵他吧，隻要工作順利，基地運轉正常，能夠繼續維持人類文明遺孤們的生活。


    這種逐漸彌漫的厭惡在一次林緒意外感染喪屍病毒後達到頂峰。


    事故發生在林緒離開總基地，前往北大區基地進行交涉的路程中，他的車隊被喪屍潮襲擊，死傷慘重，林緒也被喪屍一爪子抓破手臂。


    但就在喪屍病毒入侵林緒的免疫係統的瞬間，他的異能被激發覺醒，開始和病毒相抗衡，二者在一番激烈痛苦的廝殺過後達到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林緒在重傷中活了下來，但半喪屍化了。


    他再次醒來，是躺在基地的實驗臺上。


    基地沒打算解剖林緒，其餘高層要求所有醫生盡全力救治林緒，他腦子裏記著的東西比什麼都重要，但醫生和實驗員們擔心半喪屍化的林緒會攻擊人類，不得不把他綁在實驗臺上進行治療。


    總醫師發現林緒的意識還清醒著，而且雖然感染了病毒，但血液、唾液都沒有傳染性，也沒有產生攻擊人類的本能傾向，他大喜過望，這會不會是某種治療喪屍病毒的解決辦法？！


    但基地中，某些本就對林緒隱隱不滿，卻沒法從他不露一絲破綻的行事中找到突破口的人不知從哪裏得到林緒感染病毒的消息，基地卻要傾盡救活他，這違反了末世裏從來的常例，他們不服！憑什麼！


    高層們不得不強力鎮壓這些抗議，並督促總醫師抓緊時間。


    一番研究後發現，林緒沒有被喪屍病毒完全控製，是因為他覺醒了融合異能，這種情況對普通感染者沒有參考價值。


    林緒躺在病床上，但他的信息源一直沒有斷，他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


    有一天，他在總醫師走進來複查時，說：“你應該給我的腦袋來上一槍。”


    總醫師愣了一下，先是安慰道，“你別擔心，病毒不會繼續擴散，你不會變成喪屍。”


    “但按照規矩，這一槍早該開了。”


    海因裏希明確地感受到，此刻林緒的心智極其堅定，沒有半點動搖，他絕不會在槍口下眨一下眼睛。


    總醫師的眉頭深深皺起，神色複雜地看著林緒，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林首長，這是給人的規矩。假如你不是人，就不必遵守它，我們正在開發一項基於基因的異能移植技術，項目申報書您是讀過的，但之前的實驗體全部失敗，我想問問，您有沒有興趣成為誌願實驗體，融合性異能或許是個突破口。”


    “您想想吧，但別想著找把槍對準自己，我會暫時讓人用束縛帶捆住您，抱歉了。”


    總醫師走之前，迴頭望了一眼林緒，“林首長，這個世界還在變糟，但您把基地管理地很好，希望您還能像以前一樣對普通人保有耐心和信心，總有一天，他們會理解你的所作所為。”


    林緒被捆在床上沉思一夜，第二天早晨簽署了誌願實驗體知情同意書。


    他先和人交接完手頭的各項繁雜工作，隨後便即刻投身到實驗中。


    基因層麵的實驗沒有麻醉可言，改造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充斥著他的神經，控製著記憶迴放的林緒加快速度為海因裏希掠過這一段。


    最終，林緒得到了五項異能，控物、時空控製、深海基因、控水、控火，他同時還在接受異能訓練和搏鬥、武器訓練，這一樁樁、一項項把他打磨成最為鋒利駭人的戰鬥武器。


    而且還是個不畏懼喪屍病毒感染的武器。


    從此後，林緒投入到前線的激烈作戰中去，人們幾乎見不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基地裏，隻有每次戰鬥匯報時能聽見林緒的名字，緊接著就又在下一次的戰鬥派遣中再聽一遍。


    仍然有不知道改造實驗細節的人不忿於林緒破例活了下來，甚至還能夠獲得從別的異能者身上移植的異能，仿佛林緒享盡了他們觸不可及的所有好處。


    林緒從來不反駁這些言論，這之後更是不怎麼愛說話了，他開始習慣獨來獨往，像一頭沉默的孤狼，在激烈的戰鬥中一次次負傷，又一次次依靠自己愈合。


    他心中燃燒的火焰被風暴大雨澆熄了，灰燼被水浸沒，變成一片冷濕幽深的沼澤。


    溫和的麵具被徹底撕破。


    基地幸存者們和林緒的關係越來越僵。


    在最後一次足矣摧毀東大區總基地的喪屍大潮攻擊下，林緒拒絕了他的老同學，北大區領袖阿爾弗雷德的救援。


    “阿爾弗雷德，真正的勇氣不是為生存而戰，而是直麵人類的陷落。”


    “……你有嗎？”


    “我有。”


    “……你要為證明自己有這份勇氣而拒絕我的援手？”


    “不，我留下來，是想為他們戰鬥最後一次。”林緒說，“別再問了，阿爾弗雷德，你那邊人手充足，不缺我一個。”


    林緒沒有食言，他戰鬥到最後一息，僅剩一點力氣打開時空通道，讓空間隧道中的力場撕碎身邊所有敵人。


    再度醒來時，他就到了帝國狄俄尼索斯大區的邊境星球。


    林緒帶著一身傷痛在混亂中摸爬滾打了一陣子，他很快學會了帝國語，又通過邊區的地下懸賞任務賺到一筆錢，在黑市裏弄到了新身份。


    接下來，海因裏希就看著林緒通過帝國全境通行的考試一路高分，進入排名第一的首都星大學，他選擇了冷門的古地球學，拜入瑪琳安娜門下，此後又順利進入古地球博物館工作。


    卡卡拉莫平原的藍天白雲底下，林緒還親手給自己搭了一棟白色複古平房，又從草叢裏撿了一黑一白兩隻兔兔貓幼崽迴家養。


    充滿血腥和死亡的過去離他運去，被埋進腦海深處，直到今天記憶的主人主動撕裂傷疤，把毫無保留地將一切展示給海因裏希看。


    脫離通感共聯後，畫麵碎片仍像是被海浪衝上沙灘的貝殼般露出些許邊角，林緒揉了揉眉心，一轉頭卻發現海因裏希在看他，那雙金眸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有什麼想法？”


    海因裏希的嘴唇微張了一下，但卻沒有立刻出聲，銀發被精神力鏈接頭盔壓在額前，被汗水浸濕。


    即使林緒現在完完整整地坐在他麵前，他看著林緒記憶中驚心動魄的戰鬥，心跳仍然被攥緊了，如同窒息者，時刻擔心下一刻林緒就會失去生息，變成末世裏堆疊成山的屍體中的一具。


    海因裏希停頓了很久，直到林緒疑惑偏頭。


    “……你想看我的記憶嗎？”


    林緒摘下頭盔，“楚元帥的故事在網上一搜就會跳出來幾億個網頁，我看過不少。”


    “有些是假消息。”


    比如什麼維多利亞號主艦可以變成人形，是海因裏希·楚的秘密愛人。


    “我知道，畢竟真正的楚元帥在我麵前。”林緒笑了笑。


    “林緒……”


    “嗯？”


    “……”


    “沒什麼。”


    話就在嘴邊，海因裏希卻遲疑著不知道如何向林緒開口。


    他一下子安靜下來，從記憶中帶迴來的壓抑情緒讓他的麵容在此刻看起來更加嚴肅，映襯著駕駛艙內儀表盤冰冷的燈光，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甚至有點不近人情。


    林緒可以沉靜地麵對過去，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為任何已經完成的抉擇後悔。


    無論是作為指揮者將士兵派往必死的戰場，還是親自闖入屍山血海之中。


    但旁觀林緒曾經一切苦難的海因裏希不能夠。他早能猜到林緒經曆過無數戰鬥，可若非親眼所見，活在文明世界中的人想象不到秩序崩毀時的恐怖與絕望。


    海因裏希不知要如何向對方說出一瞬間浮現在他心中的話語。


    他心裏的念頭沒有半點偉大或沉重的意味，非常渺小，渺小到麵對死亡的灰暗重負時，會顯得不合時宜。


    —


    記憶迴放時間超支了十分鍾，海因裏希和林緒一起走出機甲倉庫後，先乘電梯送林緒迴h區。


    林緒出來的時候沒關門，小黑和小白已經熟練地從門縫裏擠出來，在走廊裏打滾。


    看到兩人後嚶嚶嚶地跑過來蹭褲腳。


    海因裏希的步伐被小黑阻攔住，抬起軍靴，卻不知道用腳背把小黑退出去，還是任由兔兔貓用耳朵亂蹭。


    林緒俯身把兩隻兔兔貓撈進懷裏，問道：“還有工作？”


    “總結收尾會議。”


    “快去吧。”林緒站在房門前揉了兩把貓腦袋。


    海因裏希點點頭，等著林緒進門，林緒也看著他，等著海因裏希轉身離開。


    誰都不願意做先離開的那個，通感共聯仿佛把兩人拉進一潭粘稠灼熱的膠水裏，話語變得更少，意識卻仿佛還連在一起。


    林緒拍了拍海因裏希的肩，示意他快去，小白也學著林緒伸出白爪子按在海因裏希的肩頭。


    海因裏希應了一聲，抬腳轉身，但沒走出兩步，又倒了迴來。


    “林緒……”


    “我在。”


    林緒盯著他的薄唇，想聽聽海因裏希從機甲上一直憋到這兒來的話到底是什麼。


    他很熟悉海因裏希想要開口，卻不知要對他說些什麼的表情。


    這表情總藏在微皺著眉頭的嚴肅和冰冷之下。


    可海因裏希還是沒開口，一雙大手蓋在他的臉頰兩側，拇指按在唇側，指腹的槍繭堅硬粗糙，掌心卻幹燥而溫暖。


    海因裏希的拇指往下按了按。


    他知道林緒臉頰上有兩個酒窩，但隻在笑容很深時出現，即使是在過往記憶中，海因裏希也隻見過一兩次。


    他的拇指又把林緒臉部的肌肉往上拉了拉。


    林緒抬起眉頭，疑惑地看向海因裏希，但海因裏希的目光卻隻落在他的下半張臉上。


    他的臉被海因裏希的手捧住，連接嘴唇的麵部肌肉又被對方壓住，不太能張嘴說話。


    海因裏希壓住唇角，不知為什麼變得有點失落。


    但謝天謝地，他終於願意抬眼看看林緒的灰眸了。


    林緒看著海因裏希啟唇，露出一點點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又抿了抿唇，幾乎停住唿吸來醞釀藏了很久的問題。


    “林緒，你可以再笑一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