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殿下入座。”婉兒的聲音不急不慢,卻帶著不容否決的語氣。
太平順著她的話垂下雙臂,忍笑走至案邊坐下,把鬼畫符一樣的第一頁宣紙揉作了一團,扔到了邊上,抬眼看見婉兒端然走近,笑道:“開始吧!
婉兒拿著《孟子》,卻不急著翻開第一頁,隻是跪坐在了太平之前,定定地瞧著太平。
太平眨了眨眼,被她看得有些不慣,道:“怎的不說話?”
婉兒一動不動。
太平挑眉道:“婉兒,本宮現(xiàn)下在聽學(xué)。”
“聽學(xué)必先端正心神,方能專心致誌,殿下若是連第一步都做不好,聽學(xué)又能聽進多少?”婉兒淡淡說完,視線瞥了一眼太平的身姿,“坐正了!
雖不情願,太平還是老老實實地坐正了身子。
婉兒這才翻開了《孟子》第一頁,認真問道:“《孟子》多言治國之道,殿下當(dāng)真想學(xué)這個?”她記憶中的太平,最怕聽治國之言,她突然要聽《孟子》,隻怕是想借故打發(fā)她迴武後那邊。
太平輕笑,“自是當(dāng)真。”
既然太平執(zhí)意往下,婉兒自當(dāng)奉陪到底。
她翻了兩頁,選了一章最難的,剛欲開口,便聽春夏在殿外稟告,“殿下,殷王殿下來了。”
“四哥!”太平高興站起,卻瞧見李旦垂著腦袋,不舍地抱著白鴿走了進來,“這是怎麼了?”
“母後方才把我喚去,說我玩物喪誌……”李旦心中難過,輕撫白鴿的羽毛,“讓我把咕咕處置了。”
這白鴿名叫咕咕,是李旦最愛的一隻白鴿。
太平很快便明白四哥來這兒的意圖,她笑著把咕咕抱了過來,“四哥給我養(yǎng)幾日,也算是處置了!
李旦大笑,“太平!這可是你說的!”
“這個自然!”太平說完,便把白鴿順勢塞給了婉兒,“婉兒你去給咕咕找個籠子!
李旦惑然,“她是?”
“母後給我找的伴讀,上官才人!碧浇榻B完後,催促婉兒道,“快去啊!四哥的鴿子,可比什麼都重要!”
婉兒怎會不知這鴿子對李旦來說,意味著什麼?看太平這樣,多半是不想聽學(xué)了,她也不想逮著太平不放,便聽令退出了房間。
“放心,咕咕在我這兒,母後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殺了它的!碧阶遭庥斜臼潞逦溽岣吲d,不過一隻鴿子,她肯定能保下。
“也就你能哄母後高興了!崩畹┮荒槼钌,話音剛落,便聽見春夏又報,英王也來了千秋殿。
李顯入內(nèi)後,第一眼便看見了李旦,兩人互看一眼,便已經(jīng)心照不宣了。
“母後也傳你去訓(xùn)話了?”
“可不是麼?”
李顯一臉愁色,在太平身邊坐下,“太平,你沒事多去母後那邊走動走動,哄她高興了,哥哥們的日子也好過些。”
太平愕然,“這是怎麼了?”
李顯苦笑,“還能怎麼?都是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惹的!”
李旦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提醒,“三哥,莫要惹禍上身!
“火都燒你我跟前了,還能躲哪兒去。俊崩铒@在太平這裏向來是有什麼就說什麼,“也不知是哪裏傳出的流言,說二哥不是母後的孩子……”
李旦徹底慌了,連忙捂住了李顯的嘴巴,“別說了!”
太平笑容僵在了臉上,確實,上輩子這個時候,正是母親與二哥李賢水火不容之時。那個流言一直都存在宮中,經(jīng)久不衰,特別是二哥死後,更是拿此事大肆中傷武後,成為後世一個難解之謎。
李顯覺得李旦的掌心實在是難聞,掙開了他的手,急聲道:“你是不是又抱了鴿子?臭死了!”
李旦歉然,賠笑道:“三哥莫怒,這不是一時著急,忘了洗麼?”
李顯嫌棄地擦了擦嘴,看向沉默多時的太平,“太平,你說母後聽到這些,能不火麼?這不,她與二哥不睦,連帶遭殃的還有我跟四郎!
“流言必有起處,若是三哥跟四哥聯(lián)手把這人給抓出來,那可是給母後分憂了!碧窖鹱魈煺娴貙χ鴥扇诵α诵,“三哥,你說是不是?”
“我要是有那個能耐,還能煩成這樣?”李顯頭疼之極,“且不說掖庭有多少罪奴,這太極宮,東邊的東宮,北邊的大明宮,這裏麵多個宮人?一個一個地查,也不知要查到什麼時候?”
李旦急聲勸道:“三哥,你還是別蹚這渾水吧!”
“我哪敢啊?查出來還好,若是查不出來,我可是兩邊不討好!”李顯自然知道當(dāng)中的利害,長長一歎,苦聲道,“隻有靠太平了!
太平指了指自己,“我?”
“你肯定也查不出來,所以,你多哄哄母後!崩铒@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法子,“再過幾日便要入夏了,你哄母後去東都走走啊!
“哦!碧阶焐鲜菓(yīng)著,心裏卻起了另外的心思。
母後當(dāng)年被這流言所苦,與二哥母子相爭數(shù)年,垂暮之時,心結(jié)從未消解一分。倘若這一世,她可以幫母後解決此事,興許,母後心裏能少一個心結(jié)。
李顯舒了一口氣,“那就這樣說好了!”
“嗯!碧近c頭。
李顯終是笑了,拍了拍李旦的肩,“四郎,走!陪三哥打會兒馬球!”
“今日母後才訓(xùn)過我,讓我好好念書……”
“別怕,這不還有太平在麼?”
“可是……”
“走了!去我府裏打,母後不會知道的!
李顯拉著李旦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千秋殿。
太平垂下頭去,在宣紙上畫了三個圈兒,細思著這個流言的源頭可能——母後如今權(quán)勢滔天,已經(jīng)臨朝多日,二哥是少年太子,照例,父皇處理不動政事了,二哥才應(yīng)是幫助父皇處理政事之人。
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這個的流言。
母後定會成為眾矢之的,她對二哥越嚴(yán)酷,就越是坐實那個流言,遲早會蔓延到朝堂之上,成為朝臣們攻擊母後的利刃。
所以,這則流言的源頭隻可能來自兩個地方,一是朝堂,二是東宮。
當(dāng)視線中出現(xiàn)了一盞新茶,太平下意識地開了口,“春夏,胡鬧!別攔著我!”可話音落下,她便意識到這端茶之人並不是春夏。
她抬起頭來,對上了婉兒平靜的眸子,一時竟不知該開口說什麼?
“殿下這是在練字,還是在畫畫?”婉兒徐徐問道。
太平把毛筆一放,端起茶來,吃了一口,“好茶!”
“殿下不該管這事!蓖駜褐苯娱_了口。
太平神情一滯,“你聽了多久?”
“殿門就這樣敞著,宮中沒有不透風(fēng)的牆,殿下本可置身事外,何必管這些呢?”婉兒自知說這些是僭越,可這事她不想讓太平插手。
若是平日,太平定要狠狠責(zé)罵,小小才人竟敢?guī)稚嫠氖隆?纱藭r此刻,婉兒說話的語氣,說話的神態(tài),熟稔得像是認識了數(shù)十年的故人。
心弦微顫。
太平再次想到了那個可能,試探地開了口,“你是不是……”可問了一半,又覺衝動了些,萬一婉兒並不是重活一世之人,隻會覺得她風(fēng)言風(fēng)語,徒惹婉兒越發(fā)地不喜歡她。
婉兒方才隻想到了僭越,看太平的神色不對,這才意識到她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她鎮(zhèn)靜地垂下頭去,“天後吩咐,命妾伴讀殿下,一是督學(xué)公主學(xué)問,二是規(guī)勸公主避禍。”說著,她對著太平一拜,給了一個太平不得不信的理由,“妾在掖庭十四載,見過不少因為多事被牽連之人!
太平想到了那日她初見婉兒的情景,心頭微酸,對著她伸出了手去,“本宮瞧瞧!
“殿下?”婉兒不知太平要看什麼?
太平蹙眉,“手!”
婉兒愕在了原處,“殿下要做什麼?”
“給不給?”太平似是真惱了。
婉兒伸出手,太平溫柔地握住,指腹輕輕地摩挲著經(jīng)年浣洗衣裳留下的印記,“這十四年,可是日夜膽戰(zhàn)心驚?”
許是因為太平的動作太溫柔,所以觸感微癢,婉兒下意識地蜷起了手指,想要縮迴手來。太平握住了她的手腕,正色道:“迴答本宮。”
婉兒深吸一口氣,“再膽戰(zhàn)心驚,也活著出來了!闭f著,她抬起臉來,坦蕩地對上了太平的清亮眸子,“你可以不信妾的話,可妾是真心實意地不想殿下卷進去。”
“我算是明白了,為何那麼多宮人,阿娘偏偏選了你來!碧讲桓姨^放肆,她鬆開了她的手腕,天真笑道,“就你膽子大,敢這樣對我說話!”
婉兒低頭再拜,卻被太平捏住了下巴。
心,猛跳了一拍。
“殿……下……”這次,婉兒不敢抬眼看她。
太平輕笑,“別怕!
婉兒從來都沒有怕過太平,她怕的永遠是那些可能傷害到太平的人與事。
“今日本宮心情好,不與你計較!”太平鬆開她的下巴後,順勢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笑瞇瞇地站了起來,“走!”
婉兒隻覺鼻尖微燙,急問道:“殿下要去哪裏?”
“讀書讀得我頭疼,自是去湖邊走走!”太平含笑催促,還是一如既往地貪玩。
看著她這天真爛漫的模樣,婉兒心間微暖,惟願太平能這樣一世恣意,一世無憂。
可對太平來說,一個是她的阿娘,一個是她的兄長,如今水火不容,於大唐而言,絕對不是好事。婉兒不想她管,太平明麵上便不管,可暗地裏她還是要把這私放流言之人給揪出來。
天真爛漫,就是她最好的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