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在紫微城的宮苑名喚流杯, 走過徽猷門往東行上兩炷香的腳程,便是流杯殿的宮門。入了宮門,左右各有一閣,穿過空庭, 便是流杯殿的正殿所在。
太平入住紫微城的第一日, 之所以選中此處,除卻有閣樓可以登高賞月外, 還因為這處庭院的西北角, 植有一棵梨花樹。現下梨花花期已過,樹木蒼翠, 明年春來,定能開滿枝頭,隻須微風徐來,梨花便可紛落, 如雪似絮。
太平想, 若能在洛陽住到那時, 她便可以跟婉兒一起收集梨花瓣,碾碎為箋。就像上輩子年少時,她側目顧盼梨花下的婉兒, 眉目如畫, 身姿亦如畫。
貞觀殿離此處有些距離, 是以太平先迴到流杯殿。
“婉兒還沒迴來?”太平不敢流露太多關切, 入殿坐定後,喝了兩口綠豆露,才故作慵懶地問道。
宮婢迴道:“迴殿下,才人尚未迴來。”
“哦。”太平起身,走至殿門前, 抬眼看了看左邊的閣樓,那兒高,也許可以看見婉兒迴來的身影。想到這裏,太平微微提裙,徑直走向了閣樓。
宮婢連忙跟緊太平,樓閣有三層之高,空間卻並不大。太平走至欄邊,憑欄遠望,附近宮闕盡收眼底。她下意識地望向西北方,那是貞觀殿的所在。父皇在徽猷殿靜養,平日政務都是阿娘在貞觀殿處理,今日婉兒一定去了那兒。
貞觀殿瑞獸傲立殿頭,鬥拱飛簷,若凰鳥張開雙翼,似乎隨時可以衝上雲霄。
太平心間微燙,經年之後,她的阿娘會成為當世第一位女皇,她的婉兒會站在百官之前,朗聲宣讀登基詔書,成為後世稱讚的巾幗“宰相”。
太平輕笑,她永遠記得那時候的婉兒是怎樣的意氣風發。雖說不是真正的宰相,卻已有宰相之風。她身著淺緋色的官服,與百官一樣,戴上了烏紗,腰間懸掛了銀魚袋,即便身形不如朝臣偉岸,可她隻要站在那兒,太平的視線中便隻剩下了她一個。
太平微微低頭,啞然失笑,視線中出現了執傘抬眼的婉兒。
太平的笑容如陽光一樣燦爛,那襲紅黃間裙鮮豔地印入了婉兒的心間。
婉兒確實看了她許久,大唐最耀眼的公主太平,生得嬌媚動人,像是大唐最豔麗的牡丹,可以輕而易舉地俘獲世人的目光。
片刻之前,太平沐在陽光之下,極目遠眺,燦爛的日光勾勒出她挺翹的鼻梁,在她身上渲出了一抹熠熠光芒。
這樣的姑娘,如何不奪目?婉兒一霎失神,陷在了太平的明媚之中。
“才人……”春夏小聲提醒。
婉兒迴神,從她手中接過紙傘,“你先進殿,我一會兒便來。”
“諾。”春夏領命退下。
婉兒抬眼,恰好撞上了太平投來的目光。好像一把陽光灑碎在心湖上,又暖又燙。
那一瞬,她意識到太平是不是重生,已經不重要了。
上輩子她愛她入骨,這輩子再與她相遇,也是愛她入骨。她的心,不論多少世,隻容得下高閣上的那個小公主,也隻許那個小公主攜著暖陽闖入她的心扉。
太平莞爾下望,“此處風景甚好,婉兒可願陪我賞一會兒?”
“諾。”婉兒答得幹脆,垂眸之時,悄覺雙頰暖了不少。
婉兒走至閣下,將紙傘遞給了邊上的宮人,沿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上閣樓。
太平迴眸看向梯口,嘴角含笑。雖說現下隻是閣樓樓梯,可太平相信,總有一日,她會端然站在含元殿前,看著婉兒盛裝踩著宮階走至她的身邊,如此時一樣。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婉兒眸有疑光,看了看太平。
太平忍笑伸手,“來!”
婉兒遲疑了一下,太平哪容她遲疑,當下往前一伸,把她牽得牢牢地,一起並肩站在欄邊。
“婉兒你看那邊——”太平指向貞觀殿的飛簷,“像不像隨時可以騰空而去的鳳凰?”
婉兒聽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低聲問道:“殿下想飛麼?”
太平側臉看她,笑意依舊,語氣卻出奇地堅定,“想。”
婉兒怔怔地看著太平的臉,果然,這輩子的太平比上輩子的太平成熟得太早,興許是武後早就選擇了她吧。
在她還沒有重生之前,這個大唐的曆史軌跡,已經不一樣了。
當意識到了這點,婉兒垂首,“請殿下先鬆手。”
太平本不情願,可念及阿娘的提醒,她隻能鬆開手。
婉兒往後退了一步,往後一瞥,“都退下。”
“諾。”隨侍的宮人們聽令退出了閣樓,候在了閣樓下。
婉兒驟然跪地,將武後送的玉佩捧在雙手中,呈給太平看,“天後有令,妾要做殿下的引路人。”
太平原以為今日阿娘傳召,定是為了教訓婉兒,沒想到竟給了婉兒這樣的任務。
“你隻比我年長一歲,如何引路?”
“妾姓上官,居掖庭十四載……”
婉兒抬眼對上太平的眸光,“善察言觀色,懂趨吉避兇。”
太平肅聲道:“這一步可不好走。”
婉兒卻笑了,“妾自記事起,沒有一步好走的。”
太平往前一步,在婉兒麵前蹲下,“你想好了,扶搖九霄,一個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妾想好了。”婉兒忍下那句話,哪怕注定粉身碎骨,隻要太平想飛,她也甘願同往。隻要,公主永遠可以立於雲端之上。
“婉兒。”太平一聲呢喃,張臂擁她入懷。
久別一世,終是等到了這個擁抱。
婉兒不敢迴抱她,故作嚴肅地道:“殿下又胡鬧!”分明可以推開,她卻心中酸澀,舍不得破壞這久違的一抱。
“難得你有良心一次,算是本宮給你的獎賞。”太平的語氣如往昔一樣輕佻,眼底卻漾起了淚花。她情不自禁地收攏雙臂,氣息近在婉兒耳側。
婉兒驚覺“危險”,忍住濃烈的思念,剛欲推開太平。
太平覺察了婉兒繃緊的身子,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嚇了她,當下便快速鬆了雙臂,拉開她與她之間的距離,“上官才人,明日再往阿娘那邊跑一次,幫我帶一句話給阿娘。”
婉兒心跳狂亂,繃住嚴肅的表情,低聲問道:“什麼?”
太平看婉兒的頰色染霞,很是可愛,她忍不住對她勾勾手指,“過來些,附耳說。”
“不可胡鬧。”婉兒先警告太平,耳朵往太平唇邊近了近。
“兒……想入無間地獄……”太平的氣息吐上,婉兒隻覺耳根瞬間燒了個通紅。看著婉兒通紅的臉,太平意識到了什麼,若是上輩子,她定不會放過這樣的她。
可這輩子還不行,她還沒有能力保護她。既然許不得她太平,便不要戳破此時的窗紙,當做不知不明,婉兒便不會一逃再逃。
婉兒慌然退後,“妾記下了。”
“今日禦膳做了綠豆露,我給你冰了一碗,我們下去一起喝!”太平說完,起身扶起婉兒,“走!”
婉兒還是站在原地,“殿下,何謂無間地獄?”
“你告訴阿娘,她會懂的。”太平瞇眼輕笑,“不提這些了,走!”再次牽住婉兒的手,太平拉著她一路走下樓閣,笑吟吟地走入流杯殿。
是夜,婉兒輾轉難眠,“無間地獄”四個字她翻來覆去都想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不過去了一次貞觀殿,迴來以後,太平像是瞬間長大了十歲,婉兒想,她定是發生了什麼。
她披衣起身,打開寢殿殿門,喚了宮人過來。
“殿下昨日去過哪裏?”
宮人恭敬答道:“迴才人,殿下昨日去探望了陛下。”
“隻探望了陛下?”婉兒再問。
宮人如實點頭,“嗯。”
“知道了。”婉兒關上殿門,迴到了床邊。
陛下定是與她說了什麼。
“無間地獄……無間……”婉兒低喃這幾個字,無間地獄是地獄最苦之處,太平要她傳話武後,想必武後之前就與太平提過這個。
婉兒總覺得真相就在層紗之後,偏生視線朦朧,又什麼都看不分明。
第二日清晨,陪公主用膳之後,婉兒依約前去貞觀殿,謁見武後。
武後頗是好奇,婉兒主動謁見,必有要事。
“妾,拜見天後。”
“何事?”
婉兒看了一眼武後身側的裴氏,武後遞個眼色給裴氏,“都下去。”
“諾。”裴氏帶著一幹宮人退出了貞觀殿。
武後拿起折子,信手翻開,“說吧。”
“殿下讓妾帶一句話給天後。”婉兒悄悄抬眼,細看武後的表情,“她說,她想入無間地獄。”
武後翻動折子的動作一滯,眸底閃過一抹陰沉,“無間地獄?”
“這是殿下原話。”婉兒如實道。
武後徐徐問道:“你與她說了什麼?”
“妾沒說一字,殿下便說這貞觀殿像凰鳥欲飛。”婉兒想了想,繼續道,“妾向宮人們打探過,昨日殿下去過徽猷殿,探視過陛下。”
武後卻笑了,“本宮知道了。”
婉兒不能多問,隻能垂首,思忖著武後這話的意思。
武後淡聲道:“她讓你來帶話,可知她是什麼意思?”
“妾,不知。”
“她信你。”
武後說完,聲音沉下,“也讓本宮信你。”武後臉上浮起了欣慰的笑意,“看來太平確實看重你,莫讓她失望才是。”
“妾還想再見阿娘,不能讓殿下失望,也不敢讓天後失望。”婉兒叩首。
武後斜睨婉兒,“聰明人就是懂事。”略微一頓,她想了想,笑道,“迴去告訴太平,好好練馬球,自有用處。”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