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落盡, 喧鬧的夜空終是歸於平靜。
雪花自天空中緩緩飄落,夜已深沉,長安城有的地方還在熱鬧,有的地方已經進入了夢鄉。
“還來?”婉兒捉住了太平的手腕, 緊緊扣住, 又羞又惱地瞥了一眼小窗外的天色,“煙花已盡!闭f話間, 太平不規矩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婉兒羞惱之極, 忍不住擰了一下太平的手背,嗔道:“出去!”
“這兒溫暖……”太平一直從後擁著她, 氣息落在婉兒的耳側,語氣溫柔地快要漾出水來,“讓我想想,晚上是去三哥府上休息呢, 還是去四哥府休息上?反正今晚肯定是迴不了大明宮了, 婉兒, 你給我出個主意!
“別……別動!”婉兒的唿吸微亂,蹙眉道,“我是真的……”話說一半, 她咬住了下唇, 換成了另外一句話, 語氣頗“兇”, “殿下今晚是想讓妾死在這兒麼!”
太平忍不住笑出聲來。
婉兒現下覺得這句好像比她沒說完那句還要羞人,當下急嗔道:“你還笑?!”
太平的笑聲更大了。
婉兒生怕驚動了樓下的兩名宮婢,“還笑……”
太平將臉湊了過去,“婉兒親我一口,我就放過你!
婉兒拗不過太平, 隻得飛快地在太平臉頰上親了一口。
太平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卻慢條斯理地退出了手。
婉兒慌亂地從太平懷中站起,快速拉扯垂落的裙裳,一張臉羞得通紅,也惱得通紅,若不是現下煙火已落幕,她定會報複迴去的!
太平走了過去,從懷中摸出了幹淨帕子,“我給你擦擦!
婉兒瞪了她一眼,怒嗔道:“都是殿下做的好事!”說話間,一把奪過了太平手中的帕子,背過身去,“不許看!”
太平忍笑,“好,不看!彼咧列〈斑叄h眺曲江岸邊的紅梅,每一朵都開得很是鮮豔,紅得似是要滴出血來。太平低首,看著自己的右掌,不禁啞然失笑,轉頭看向婉兒,“疼不疼?”
婉兒聽得耳朵發燙,咬牙道:“你還問?!”
“下迴……”太平看見婉兒眼底湧動的羞惱之色,賠笑道,“我再溫柔點。”
“孟浪!”婉兒速將裙子的係帶係好,從地上拿起帷帽,匆匆戴上,這下算是有個方寸之地,可以遮掩她滿臉的羞赧之色。
婉兒走至小門前,發現太平還站在原地,“還不走?”
“還走不得!碧近I帶難色,指了指自己的大紅衣擺,那兒有塊水漬,極是明顯,“還要再等一會兒!
婉兒這下是真的羞死了,走至太平身前,“讓你胡鬧!”說完,揚起拳頭就敲了太平兩下。上輩子也好,這輩子也罷,她從未想過竟會在這樣的逼仄之處與人沉醉歡情,就因為這個冤家,她怎的也跟著她不顧禮法地胡鬧!
“婉兒捶這兩下,可消氣了?”太平捉住了她的手,溫柔問道。
婉兒背過身去,啞聲道:“以後不能再這樣了。”
“好,不這樣了!碧皆俅螐尼狳I擁住了她,埋首她的頸邊呢喃,“我早些出宮建府,好不好?”
婉兒的身子一僵,公主出宮建府,意味著公主要大婚。
太平覺察了她的緊張,語氣比方才還要溫柔,“不是大婚那種!
婉兒再次蹙起眉頭,“談何容易?”
“我隻要一個公主妃,誰稀罕什麼駙馬?”太平溫聲哄她,語氣堅定,說的是稚童妄語,許的卻是一生之諾。
這話婉兒聽得心驚膽戰的,連忙轉身用手抵住太平的唇瓣,認真道:“上輩子我能承受,這輩子我也可以,我不想你為了我……”
“上輩子太苦,我不想再走上輩子的舊路!碧皆俅文孟滤尼∶,放到腳下,探前抵住她的額頭,莞爾道:“婉兒,我不會讓你再受一點這種委屈!
婉兒知道這是太平的真心話,可她也知道這是太平一廂情願的天真。她不想在這裏戳破現實,不想壞了她與太平的上元節,於是她笑了笑,主動湊上去,親了一口太平的唇。
婉兒沒有迴答,太平便知道她覺得這話天真了。
太平也不想在這裏詳說這些正事,過了這個上元節,她想再牽著婉兒的手月下漫步,都是妄想。
想到這裏,太平忽然有些難過,她捧住了婉兒的臉龐,眸光燦若星辰。
婉兒緊張地覆上了她的手背,對上太平眸光時,她並沒有發現一點點情念,有的隻是濃烈得化不開的不舍。
太平可是知道上元節後,她就要迴到武後身邊?
當這個念頭浮上心間,太平的唇已貪戀地吻上了她的唇。不同於煙花時情不自禁的抵死纏吻,這個吻溫柔而綿長,每一下輕觸,婉兒都能感受到太平的心疼與眷戀。
“怎……怎麼……”婉兒的聲音逸出唇間,很快便被太平驟然狠厲的吻淹沒,隻剩下彼此間交錯的氣息。
婉兒覺察了太平的輕顫,她攀上了太平的頸子,掌心覆上太平的後腦,那些安慰的話,變作了她主動的親吻,將太平抵在了窗邊,難舍難分。
小閣下的人聲越來越少,隻有遠處喝醉了的文人還在不時吟誦。
二樓的紅蕊跟春夏也開始犯困了,可是樓上的兩位主子遲遲不下來,兩人也不好出聲打擾。
終於通往樓上的小門打開,公主與才人雙雙攏在一件黑色披風中,緩緩走了下來。
婉兒頭上還戴著帷帽,太平的襆頭似是重新戴過的,有幾縷發絲淩亂地垂在頸邊。
“備車,本宮倦了,去四哥那裏歇一晚!碧姐紤虚_口,披風下暗將婉兒的腰桿摟得緊緊的,“入夜天寒,本宮沒帶大氅,婉兒你就將就一下,讓本宮先暖著!
若不是婉兒帶著帷帽,早就被春夏與紅蕊瞧見了她羞紅的雙頰。披風隻有一件,並非是合披取暖,而是為了遮掩太平衣擺上的水漬。
“諾!贝合念I了命,便扯著紅蕊奔向了閣底,吩咐隨行的四名羽林將士去雇輛馬車,送太平去殷王府邸。
兩個小宮婢離開後,太平又笑出聲來。
婉兒嗔道:“虧你想得出這種法子!
“我知道你累了,所以等不得衣裳幹了!碧揭槐菊浀剞挻。
婉兒聽出了她話中有話,暗暗地掐了太平一把。
太平忍痛,咧嘴笑了笑,“才人饒命,本宮知錯了!
婉兒看她這模樣,哪裏是知錯的?忍不住又掐了她一把,這才算是解氣。
兩名羽林將士很快便雇來了一輛馬車,太平與婉兒一起上了馬車後,便一路護送著兩人,來到了殷王府邸外。
聽說太平來了,李旦似是早就猜到了,親自出來迎接太平,看見婉兒時,他遲疑地看了看太平,小聲道:“才人歇在我這裏,似乎不太妥當!
“才人是母後封的,又不是父皇封的,管她那麼多?”太平不悅,“怎的?四哥要我今晚跟上官才人一起露宿街頭?”
李旦哪裏做得出這種事,“說的什麼話,四哥哪是那種人?”
“四哥放心,今晚我跟才人睡一間房,就算有什麼流言蜚語,我也可以給四哥作證!”說著,她故意迴頭掃了一眼同行的四人,“你們迴去知道怎麼稟告母後了?”
“諾。”四名羽林將士領命一拜。
李旦聽見這話,終是鬆了一口氣,這便領著太平入了府,命婢子們收拾好一間寢殿,抱了兩床被子,兩個暖壺,送了過來。
現下已是半夜,李旦不便在寢殿久留,退到殿門口時,又囑咐道:“若是半夜餓了,盡管吩咐四哥這兒的人,定不會讓你餓著!
“我就知道四哥最好了!”太平嬌滴滴地迴了一聲,看了看候在殿中的春夏與紅蕊,“本宮覺得冷,想洗個熱水澡再睡。”略微一頓,她又道,“婉兒也有些著涼,多備些熱水來。”
“諾!眱扇祟I命退出殿門,卻被李旦喚住了。
“你們都伺候太平一晚上了,都去偏房休息,我這兒的婢子會伺候的!崩畹┱f完,便對身側的婢子下了命令。
今年上元節的第一日即將落幕,武後終是看完了昨日的奏折。
她倦然揉了揉額角,擱下朱筆,問向裴氏,“什麼時辰了?”
“迴天後,剛至寅時!迸崾先鐚嵽挻。
武後淡淡笑笑,“竟這麼晚了!
裴氏勸道:“今日是上元節,天後還是歇一會兒吧!
“嗬,本宮年少時,最喜歡的便是上元節。”武後目光悠遠,望向殿外的碎雪,腦海中浮現的是年少時的恣意時光。
隻可惜,那些時光已去,時光中的人也去的差不多了。
武後目光微斂,看向一旁的龍椅,要坐上這個位置,犧牲的何止是年少的天真爛漫?每次想到“天真”二字,她腦海裏湧現的便是太平的身影。
“探子可有迴報?”
“有!
“太平今日去了哪些地方?”
“迴天後,先是去了東市放生池畔!
武後有些疑惑,“放生池畔?”
“折了一支柳條。”裴氏也沒想明白,公主跑去東市不買任何稀罕玩意,就隻折了一支柳條便走。
武後饒有興致地笑了笑,“然後?”
“然後拉著上官才人去了大慈恩寺拜佛。”裴氏更想不明白,以公主的性子,應該跑去最熱鬧的西市,吃長安最多的小吃,逛長安最新奇的胡人商巷。
武後也猜錯了,笑意不覺深了些,“她準備留在大慈恩寺聽禪師講佛法麼?”
“也沒有,公主後來去了芙蓉園,在小閣上看完了今晚的煙花。”裴氏繼續迴答。
武後微笑,“倒是會找地方!彼倏戳艘谎厶焐,“最後她去了哪裏休息?”
“殷王府邸。”裴氏答話。
武後的眸光微微沉下,“也隻能去那裏。”略微一頓,武後心緒複雜地歎了一聲。現下還是兄妹情深,往後走到那一步,也不知太平是否能狠下心,四郎是否能一如既往地藏拙避讓?雖說她給了太平享受上元節的時光,卻不能放任太平不記得一點正事。
“後日,你去宮門前等著。”武後沉聲下令,“上官婉兒一迴來,你便當著太平的麵,宣本宮懿旨,立即把上官婉兒傳來本宮這裏伺候。”
“諾!迸崾项I命。
武後沉歎,這個上元節後,太平也該好好辦她的正事了。
“明崇儼的折子都送去給陛下了?”武後再問。
裴氏點頭,“德安親手接下的,陛下一定會看!
“折子遞過去,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武後想了想,忽然懂了什麼,“這個上元節,陛下手裏握著這顆燙手山芋,隻怕這三日都睡得很不舒坦吧。”
裴氏不敢答這話。
武後就喜歡她這樣的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希望上官婉兒也能懂這樣的分寸,好好做她的細作。
靜夜雪落簌簌,似是下得大了。
寢殿之中,宮燈已滅。
本是一左一右兩個床,床邊各有一麵屏風遮擋。
太平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終是忍不住坐了起來,赤足躡手躡腳地走到婉兒的床邊坐下。
“婉兒,我一個人睡不慣!
這謊話說得跟真的一樣,明明趴床養傷時候,那麼多日她也是一個人睡的。
婉兒也不戳破她的“假”話,往床裏挪了挪,卻在太平高興地鑽入被下時,下了嚴令,“殿下要規矩!
“諾。”太平輕笑,貼上了婉兒的後背,終是覺得踏實了。
婉兒本以為太平會陽奉陰違,哪知太平竟規規矩矩了,她反倒不踏實了。
“殿下。”
“嗯!
太平的聲音裏透著一絲慵懶的鼻音,聽來是真的困乏了。
婉兒啞然笑笑,伸手牽了太平的手,環住了自己,這是她有生以來難得的放肆。
太平順勢收攏雙臂,唇角往上一揚,將婉兒暖在了懷中。
“若有一日我滿手血腥,婉兒還會讓我抱麼?”
婉兒沒有立即迴答,隻是牽了太平的手,暖在心口上,與這輩子她與她初見時一樣,淡淡地對她說了那句,“別怕!
婉兒知道這條路注定會被鮮血染紅,太平選擇了地獄,她便隨太平走這一遭。
太平在,則她在。
她不會再讓太平寫什麼“瀟湘水斷,玉碎連城”,她會陪著她,走到那個君臨天下的龍椅上,叩首山唿“萬歲萬歲萬萬歲”。
“別怕!碧綍囊恍。
這兩個字是婉兒給她的承諾,也是她許她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