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嫌, 太平鮮少來紫宸殿走動。每日晨省,也隻是象征性地對武後行個禮就走,反倒是李治那邊,太平幾乎每日都會過去陪父皇聊上半個時辰。
公主的選擇, 在百官看來已是明顯之極。即便是先前有過齟齬的太子李賢, 看在太平站他這邊的份上,對太平的態度也緩和了很多。有時候在父皇那邊遇上太平, 也會像個哥哥一樣, 噓寒問暖幾句。
大明宮中維係著這樣的風平浪靜,終是入了八月, 桂子的幽香彌漫在宮苑之中,尤其是東宮的桂花,今年開得比往年還要燦爛,金燦燦地綴了滿樹。太子李賢專門命人采摘桂花, 或是釀酒, 或是入糕蒸製, 今年很早便傳出了消息,準備在東宮安排一場家宴,一家人好好地過個中秋。
可誰都知道, 這個中秋隻怕誰也不會好過。
這日, 太平循例來到紫宸殿晨省。她今日穿著一身火紅色的裙衫, 臂上纏著鵝黃色的披帛, 粉肩半露,踏入紫宸殿時,像極了一朵冬日暖陽下盛放的小紅花,明豔地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然是年少明媚,每次看見這樣的太平, 武後打從心底喜歡,甚至還多了一絲羨慕。
她若是再年輕個十載,她相信她可以做更多的事,如今確實是老了。武後低頭看了看握著朱筆的手,即便已是用了心思保養,這褶子還是生出來了。
“兒給母後請安!
太平對著武後行了禮,餘光自然而然地瞥向了阿娘身側,今日竟不見婉兒的身影。
武後不用抬眼,便知道太平會有這樣的小動作,這兩個丫頭向來感情好,武後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請安便是請安,心裏還想著旁人,這是不把母後放心裏的意思?”武後冷冷開口,隨時教訓,卻還是做了解釋,“鄭氏今日從洛陽來了長安,本宮給她賜了一處院子,正好讓婉兒出去看著入宅安家!
太平大喜,卻隻能繃著微笑,不敢太過狂喜。
“若無旁事,退下吧!蔽溽岬铝。
“其實兒今日前來……”太平左右看了看,瞧見宮人們都是阿娘的心腹,膽子便壯了起來,微微提起裙角,走近了武後,卷了卷衣袖,給武後揉捏起肩膀來,“是有一事相求!
武後多少猜到一些,“無理之請,最好不要說,免得本宮聽了心煩。”
“也不是無理之請……”太平小聲嘟囔,“兒想去東宮走一趟……”
武後蹙眉,側臉看她,“東宮?”
“兒現下與太子哥哥的關係頗好,兒去東宮打探一二,他應該不會防備兒!闭f著,太平雙臂往前一伸,從後圈住了武後的頸子,“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可是阿娘專門給兒備注的話!”
武後原以為太平是想央求出宮,借機去看看婉兒,沒想到她竟是為了正事。
“這個時候去,未免太過刻意了!蔽溽崽嵝烟,有些事是過猶不及。
“兒也是有備而去!”太平說著,從懷中摸出了一本小冊子,“上迴太子哥哥跟兒要阿娘喜歡的菜肴,那時兒說,容兒想想,今日送去,也算合情合理。”
武後眸光沉下,“他要這個做什麼?”
“說是這次東宮家宴,要好好孝敬阿娘!边@句話莫說武後不信,太平也不相信,這次家宴李賢為了什麼,太平比誰都清楚。
“看來,他真的很用心!蔽溽崤牧伺奶降氖,“去吧,早些迴來!闭f完,便拿了一塊令牌出來,遞給了太平。
“諾!”太平高興地接過令牌,一時激動,忍不住在武後臉頰上親了一口。
武後忍笑,“你這孩子……”
“阿娘用兒送的胭脂了!”太平高興地戳破了武後,不等武後出言“兇”她,她便提著裙角跑出了紫宸殿。
武後蹙眉苦笑,平日威嚴無比的她,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流露一點難得的溫情。餘光瞥見左右宮婢垂頭竊笑,武後重咳了一聲,幾人臉上的笑意頓時一僵,哪敢繼續偷笑。
“研墨。”武後輕叩龍案,示意伺候的宮人重新研些朱砂墨。
宮人急忙垂首磨墨。
武後提筆沾起些許,寫上奏折,便眉心一擰。果然,就婉兒研磨的朱砂墨不濃不淡,少她伺候這一刻,確實少點什麼。
“淡了。”武後冷冷道。
宮人慌亂地再磨了一會兒朱砂墨條。
武後提筆沾墨,這次又濃了,可看在太平哄得她高興,她便忍下了責備的話,揮袖示意宮人退遠些。
今年這多事之秋,希望一切平安順遂。
公主的馬車停在了玄德門外,往內通傳了一聲,李賢便打發了隨侍六信前來迎接公主。太平在春夏的攙扶下,下了馬車,望著玄德門的巍峨城門,她不禁心湖微漾。
終有一日,她會以皇太女的身份,進駐此地。經年耳濡目染,加上上輩子在政治漩渦中淌過一迴,說沒有半點野心,也都是假話。
“太子哥哥這兒頗是氣派啊。”
太平隨口讚了一句,這並不是東宮的正門,可畢竟是一國儲君的內廷所在,自比其他皇子的宅子氣派許多。
六信弓腰敬聲道:“殿下,請!
太平整了整裙角,雙手負在身後,微微昂著頭,隨著六信踏入了東宮的內院。
宜秋宮是東宮內坊,這次家宴便選在這裏。尚未走入此地,便已能嗅到一股濃鬱的桂子香味。太平在石階上微微踮起腳尖,放眼望向那一排金燦燦的桂樹,忽然起了一個念想。
“殿下!”六信覺察太平提起裙角就跑,生怕公主不慎摔傷,急忙追著太平去了。
春夏也擔心公主不小心絆倒,一邊追,一邊道:“殿下,你慢些跑,當心摔了!”
“不會!”太平迴頭明媚一笑,眉眼長開的她透著一股嫵媚的風情。
隻見她跑入宜秋宮,踩著樹下的桂花花瓣一路跑了過去,不時拍打幾下桂樹,好讓桂樹紛落下更多的花瓣。
花瓣徐徐飄落,像是千片金燦燦的雪花簌簌而落。
桂子花瓣落上太平的團花與肩頭,偶有幾瓣沾在了上麵,公主渾然不覺,隻覺有趣,跑到盡頭後,又依樣畫葫蘆地跑了迴來。
“殿下,你可別再拍了,桂花要留著家宴賞的。”六信焦急大唿,想要勸阻太平。
太平卻玩心大起,六信越是不準,她越是想多拍下些花瓣。
“太子哥哥可沒那麼小氣,大不了,從旁的地方移栽幾株過來!”
六信是真的要哭了,癟了癟嘴,求救地看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公主一旦起了玩心,豈是隻字片語可以勸聽的?
“殿下,當心些,小心摔了!痹谠褐袔只畹膶m人們也圍了過來,確實害怕二聖最寵愛的小公主今日在這裏磕了還是撞了,到時候免不得一頓板子。
看見這陣仗,太平頓覺索然無味,鬆了裙角,斜眼瞥了一眼旁邊的宮闕宜秋宮,“春夏,本宮累了!”說完,便往宜秋宮內走。
六信連忙攔住公主,敬聲道:“殿下,這裏麵還在清洗,這會兒髒得很,還請殿下移步承恩殿,太子殿下還在那兒等著殿下呢。”
太平輕笑,“也好。”說著,她環視了一眼附近,暗中記下了這宮中的陳設布景,等她迴宮後,定要畫出來呈給阿娘。
太平來到承恩殿外時,六信先行三步,湊至殿門前稟報,“殿下,公主到了!
“太平來得正好!崩钯t今日似乎很是高興,語氣中透著一股雀躍之喜,“進來吧。”
太平本還疑惑著,可踏入承恩殿的第一步,便找到了答案——隻見今日的客座上坐著一個熟悉的人影。婉兒今日是男裝打扮,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圓襟袍衫,頭上戴著玄色襆頭,腰上隻係了一條青穗,懸著一塊雙魚白玉佩。此時安靜地坐在那裏,若真是位郎君,單這氣度便是位風光霽月的世家公子。
太平的驚訝並未持續太久,因為她心底很快便浮起了一抹酸澀。說好不再詩書往來,這下倒好,難得有出宮見見母親的機會,不去好好陪著鄭氏,卻喬裝打扮跑來這裏“私會”!太平嘴角一翹,提著裙角快步走至婉兒身側,氣唿唿地往她身側一坐,話卻是說給李賢聽的,“二哥這兒原來有客啊!”
“今日在長安城遇上了,便邀了上官大人來,品一品這幅畫!崩钯t說得淡然,說是請,倒不如說是“強邀”。
他送去給婉兒的詩文,好些日子婉兒都沒有迴複,有如石沉大海一樣,所以今日難得撞上,他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本來他想好好問個清楚,可聽聞今日太平要來,便隻能擺出賞鑒的姿態,邀太平一起賞畫了。
婉兒本來還愁著如何脫身,可知道太平要來後,她便心安了不少。隻是太平從瞧見她的一眼開始,便像是漲了氣的河豚,婉兒看在眼裏,心底卻暗暗欣喜。
她的殿下,似乎又吃味了。
婉兒不得不承認,太平最襯穿這樣鮮豔的裙衫,打從她出現在視線裏,婉兒就難以自抑地被她吸引著。若不是要控製好自己的表情,婉兒隻怕早就杵著腮,對著太平溫柔又癡纏地笑了。
“哦!碧綉醒笱蟮貞艘宦,此時哪裏還有心思賞花,小心思轉得飛快,隻想快些找個理由,扯著婉兒離開這裏,好好地“教訓”她“言而無信”!
婉兒微笑著看著太平,“請恕臣無禮。”說完,婉兒便溫柔地拍下了太平肩頭的桂花花瓣,又抬起手來,小心地拿下了太平團花上的花瓣。
“殿下這是從哪裏來?怎的落了一身的桂花花瓣!
李賢皺眉,能惹這一身的桂花花瓣,也隻有宜秋宮外的那一排桂花樹了吧。
“太平,你可是又胡鬧了?”說著,他看向六信,瞧見六信苦澀垂首,便知道他沒有猜錯,“桂花若是都被你打掉了,父皇與母後駕臨東宮,還能賞什麼花?”
“太子哥哥那麼厲害,自然能想到應對的辦法!闭f著,太平拿出了小冊子,往幾案上一放,“這是太子哥哥要的,我走了!”
“太平,我可是你兄長,你這說話的態度……”
“可是太子哥哥先教訓我的!”
“你!”
“上官大人喬裝來此,想必母後不知道吧?”
太平這話一出,李賢與婉兒都沉了臉色。
“太平,不要胡鬧!”李賢的語氣比方才軟了許多,他本以為跟太平是一條船上的人,哪知這丫頭的驕縱性子又犯了,大局當前,他必須好好安撫。
“我要迴宮了!”太平扔下一句話,轉身便走。
“太平……”
“容臣先安撫公主,就此告退!”
婉兒逮到機會,起身對著李賢一拜。
李賢本想拒絕,“她這性子一犯,母後都沒法子……”
“臣有!蓖駜涸侔,沉聲道:“殿下,大局重要!闭f完,婉兒不等李賢允準,便匆匆離開了承恩殿,追著太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