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暉閣外也有一株桂樹, 茂盛的枝丫探入了庭中,引得不少鳥雀停在枝頭吵鬧不休。
平日太平還覺得這些鳥鳴甚是清脆,可今日隻覺聒噪。她坐在幾案邊已經許久了,不時張望外間的天色, 眼看著暮色漸深, 她等的人卻一直沒有出現。起初她還能忍耐,越是往後, 越是焦躁。
婉兒不來就罷了, 怎的連春夏都沒迴來?
太平總覺得事情不對勁,便放下了毛筆, 起身走至殿門前,歪頭看向了清暉閣的院門——院門外是一條竹徑,此時沐在夕陽之中,很是靜謐。
“殿下, 該傳膳了。”宮婢走近, 提醒公主。
太平哪裏吃得下東西, “你,去打聽一下……”話說了一半,她忽然止住。雖說宮中皆知她與婉兒交好, 可宮人的認知裏隻以為兩人是交流詩文罷了, 她若做得再過, 便會徒惹猜忌, 於婉兒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宮婢還等著太平吩咐,哪知太平轉過了身去,“傳膳吧!”
“諾。”宮婢退了下去。
太平坐迴幾案邊,將畫了一半的宜秋宮布局圖折起收至案下, 杵著腦袋,滿眼憂色地看著殿門外。
千萬不要有什麼變故。
此時此刻,太平哪裏還惱婉兒,她隻擔心一切被她料中,二哥又把婉兒邀入東宮,春夏即便穿了宮衛軍服,也進不了東宮宣諭。
一刻之後,宮婢們便將禦膳端了進來,太平隨便吃了幾口,便命宮婢們撤下禦膳。她再望向殿外時,月光已灑入庭院。
太平越想越怕,這個時候宮門已經下鑰。她再次起身,走出了正殿,本想看一眼天色,卻瞧見天上零星地飄著幾盞孔明燈。看這孔明燈的騰升的高度,應該是才放飛沒一會兒,並且放飛之人應該就在附近。
宮中沒有哪個宮人敢在她的寢殿附近放燈,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這般放肆的,天下便隻有那一個人。
上官婉兒。
太平懸著的心終是踏實落地,她故意繃起臉色,怒聲道:“誰那麼大膽子,膽敢在本宮宮苑之外放燈,楊鋒!”
“末將在!”今日在院門口當值的正是羽林將士楊鋒。
“把人給本宮抓進來!”太平冷聲下令。
“諾!”楊鋒當即帶人出發,沒過多久,便將兩個熟悉的人帶到了太平麵前。
春夏已換迴了宮衣,婉兒卻依舊男裝打扮,手中還抱著一盞未點燃的孔明燈。
“殿下饒命啊,奴婢知道錯了。”春夏一進正殿,便對著太平跪下叩首。
“你向來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想必是受人教唆。”太平一邊說著,一邊目光移向了婉兒,像是一隻被激怒的小獸,緊緊地盯著婉兒,“上官大人,你今晚在耍什麼把戲,本宮不明白。”
婉兒垂首,“殿下願聽臣詳述麼?”
太平心頭大喜,卻故作嚴肅,“那本宮便給你一次自辯的機會。”說話間,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都出去,本宮要親自審問。”
春夏連忙起身,催促著正殿的宮人與羽林將士都退出來,順手合上了殿門,靜靜地候在了門外。
太平看見婉兒走近,便將案下的圖紙拿了出來,重新提筆沾墨,冷聲道:“你說你的,本宮忙本宮的,若是話不中聽,本宮隨時會趕你出去。”
“沒想到,臣竟與殿下想到一處去了。”婉兒在太平身側坐下,匆匆掃了一眼太平畫的宜秋宮圖紙。
太平蹙眉,“你去東宮,是阿娘吩咐你去的?”
婉兒搖頭,她不願欺騙太平,哪怕這是一個很好的解釋。
“今日我是去見阿娘的,怎料一出宮門,便被東宮的人請去了東宮。”婉兒將孔明燈放在幾案上,望向太平時,滿心滿眼隻有眼前的公主,“若不是殿下來了,我真不知如何脫身。”說著,婉兒往前湊了湊,“殿下邀我上車,隻因東宮眼線眾多,我實在是……”
“後來出了何事?”那些理由,太平早就想到了,所以不等婉兒說完,便打斷了她,隻想了解其他的事,她看了一眼孔明燈,“你別告訴我,你為了買這個,耽擱了大半日。”
婉兒莞爾道:“我若說是,殿下信麼?”
太平受寵若驚,她記憶中的婉兒,從不花時間在這些事上。想到這裏,她放下了毛筆,翻看了一下那盞孔明燈,“買幾盞孔明燈,竟買到了入夜……”害她擔心了大半日,想到這裏她又來了氣,不禁嘟囔道:“有沒有良心?”
“把手給臣。”婉兒對著太平打開掌心。
“做什麼?”太平瞥了一眼婉兒,還是把左手遞了過去。
婉兒低頭,竟是在太平掌心烙下一吻。
太平掌心生燙,怔怔地看著婉兒,“你……”
婉兒溫柔地笑了,牽著太平的手貼在了自己右頰上,“謝謝殿下,待我如珍似寶。”她的語氣微啞,眸光中的濃情像是久釀的蜜糖,隨時可以流淌出來。
太平哪裏禁得住婉兒這樣的眸光,身體裏有個地方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她別過臉去,嬌聲道:“你別以為說好聽的,本宮便能饒了你!”
“今晚臣便留在清暉閣,任憑殿下處置。”婉兒也鮮少說這樣熱烈的情話,像是一記滾燙烙在了太平的心坎上。
太平又驚又喜,“你說什麼?”
“臣告知天後,今晚臣要在殿下這裏,與殿下一起把宜秋宮的布局畫出來。”婉兒微微垂頭,“今日太子殿下強邀臣兩次之事,還有殿下率性離開東宮之事,臣都告訴了天後,今晚若無天後允準,這幾盞孔明燈是決計放不了的。”
“兩次?二哥果然後麵又去請你了!”太平嘴角一揚,笑容燦爛,她捏住了婉兒的下巴,“你倒是膽子大,敢拿這些事混淆阿娘,竟讓她準了你今晚留在這裏胡鬧。”
“臣當著太子之麵說的,有法子哄好公主,自然得弄出點動靜來。”婉兒也笑了,瞧見太平這樣,她知道太平向來不會記恨她太久。
得此心上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太平現下心情大好,“本宮這清暉閣,隻收一種臣子。”說話間,太平似撩非撩,指腹輕輕碾過婉兒的唇瓣。
可今晚,婉兒並不想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婉兒啟唇咬了一口太平的指尖,不輕不重,足以讓太平縮迴手去。
“有你這樣伺候的麼?”太平不悅挑眉。
婉兒微笑,“先做正事。”
“也好。”太平想,反正婉兒今晚進了她的清暉閣,就別想半夜溜走,先把正事辦完,再好好“罰”她!
就在太平將圖紙攤開,準備畫完時,卻見婉兒啞笑道:“不是這個正事。”
太平愕然,“還有其他?”
婉兒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紅錦囊,真摯奉上。
太平接過大紅錦囊,低頭打開,卻見裏麵放了一束青絲,她又驚又喜,不敢相信地看看婉兒,又看看大紅錦囊中的青絲。
“殿下願意……許臣麼?”
“本宮要好好想想。”
太平話是這麼說,卻將大紅錦囊往心口一貼,仿佛得了一件世間價值連城的珍寶。上輩子受的那些苦,都在婉兒今日送她的這一束青絲裏,全部釋了懷。
結發約白首,此生不相離。
這句話婉兒肯定說不出口,可太平已經當婉兒說過這話了。
“那……殿下還惱臣麼?”婉兒牽了牽太平的袖角,小聲探問。
生怕撞到婉兒的後腦,太平先一步覆上了她的後腦,將她撲倒在了幾案邊,“你說本宮惱不惱?要怎麼罰你?”
上輩子不知被罰過多少迴,今時今刻,婉兒又怎會怕呢?
她放肆地抬手撫過公主的眉眼,一寸一寸將她的麵龐深深鐫刻心間,酥啞輕喚出聲,“殿下……”
恍若隔世。
這一聲輕喚,上輩子太平隻聽過一迴。那是婉兒喝醉的那一夜,一句殿下,足以讓太平所有的霜色消融,心甘情願地奉上自己的所有。
“再喚我一聲。”太平起了貪念,含笑下令。
婉兒圈住了太平,微微挺身,湊在太平的耳側,酥聲再喚。隻是這一聲,隻有太平聽得見,也隻有太平知道,遇上這個冤家,她注定在劫難逃。
太平啞笑。
婉兒輕咬下唇,“殿下準備在這兒教訓臣麼?”
“不在這兒……那該在哪裏?”太平的眸光熾熱,似有什麼正在醞釀,婉兒隻瞧上一眼,便覺情火被她瞬間點燃。
明知故問。
婉兒羞極,咬了一口太平的耳垂。
太平眉角微揚,笑道:“看來,真要好好教訓!”話音一落,她唇卻溫柔似水地落在了婉兒的唇上。
不同於上輩子教訓時的毫無節製,今晚的太平溫柔得讓人心酥——
她的唇也好,指腹也好,所及之處,皆是溫情脈脈。
公主描繪著一幅人間至美山水圖,這幅山水,世上隻能她一人品鑒,一人沉醉。
上一世,即便到了那至高之處,婉兒隻會咬牙啞忍,至死不肯承認她是喜歡殿下教訓的。這一世,婉兒也會咬牙啞忍,不同的是她知道她若唿出聲來,隻會招來殿下更多的欺負。
今晚的時光流淌得極是緩慢。
殿下的教訓,綿長又溫柔,婉兒隻覺置身在煙花深處,煙花一刻不停歇,她也一刻不能停歇。
她後來惱了太平,忍不住羞嗔道:“殿下你故意的!”
“本宮就是故意的……”太平倒也不客氣,她就喜歡逗這樣的婉兒,倔強不求饒,剛直不討要,“婉兒原來喜歡狠一點的教訓……”
婉兒又羞又惱,扣緊了太平的手腕,顫聲道:“臣……不喜歡……”
“說謊。”太平忍笑揭破她的謊言,她掌控她於股掌之間,怎會不知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日說這些謊話,可算是欺君之罪,所以今晚得讓你長個教訓。”
“殿……”婉兒的聲音瞬間破碎起來,她突然後悔,不該說方才那句“口是心非”的話,可現下求饒,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