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即便是太平不願意,她也被婉兒勸出了偏殿。這個時候節(jié)外生枝,確實不是什麼好事。阿娘容她來探視,已經是冒了險。
太平立在簷下, 望向了紫宸殿的正殿。宮燈一霎熄滅, 想來是阿娘剛剛歇下。太平若在這個時候敲門打擾,實在是不妥。
裴氏提燈從正殿下走來, 對著太平微微點頭, “天後說,殿下若是要走, 便將這盞宮燈遞給殿下。她說,迴去的路不太亮,兩側山林最易藏匿鳥獸,殿下小心些。”
太平接過裴氏遞來的燈籠, 她自然知道阿娘話中的鳥獸並不是真的鳥獸。
“明早阿娘醒時, 幫本宮帶句話給她。”
“殿下請講。”
太平的餘光看了看紫宸殿, 又迴首看了一眼身後合上的偏殿殿門,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隻喚了春夏, 將燈籠遞給了春夏, 垂首離開了這裏。
裴氏張了張口, 本想問個清楚, 可太平已經走出很遠,這個時候已近半夜,四下靜得很,大聲喧嘩未免太過張揚。
裴氏輕歎一聲,走迴了正殿外伺候。沒站許久, 正殿中又亮起了燈來。
“天後?”裴氏低聲問詢。
武後其實並未歇下,點燈之後,她坐迴了龍案邊上,看著案頭上堆積的折子,“裴氏,去給本宮煮碗茶湯來,本宮還有許多折子要批,睡不得。”
東宮一案雖然了結得很快,但是這幾日朝廷內外並不是隻有這一樁事。大唐儲君謀逆,傳到西邊,對邊關重鎮(zhèn)而言並不是好事,對突厥倒是大大的好事。攘內固然重要,鎮(zhèn)外也同樣不能掉以輕心。
她就怕太平今晚探視婉兒後,性子上來,非央著她把婉兒挪至清暉閣靜養(yǎng)。所以她在正殿內等著太平出來,一瞧見她的身影,武後便快速吹滅了宮燈,先斷了太平入殿的可能。
裴氏領命後,便將殿門緩緩打開,吩咐兩名候在旁邊的內侍入內先伺候著。
“裴氏。”武後總覺得少些什麼,在裴氏轉身準備去煮茶時,喚住了她,“她有沒有說什麼?”
裴氏轉身,如實答道:“殿下本來有句話要帶給天後的,可最後又什麼都沒說。”
武後嘴角緩緩勾起,心情比方才似是好了許多,“知道了,去煮茶吧。”
“諾。”
裴氏一頭霧水,去偏院給武後煮茶湯去了。
東宮謀逆一案既然已定,太子已廢,東宮自然得早點迎來新的主人。嫡出的皇子隻有李顯與李旦兩人,李顯為長,所以循例,天子李治很快便下了詔書,將李顯立為了太子。
李顯向來與武後親近,性子又軟。李治本是不想讓他做太子的,可實在是拗不過朝臣堅持的長幼有序,加之西邊這幾日確實不安定,這個時候的西京必須快些把儲君一事定下來。
李顯的冊封儀式雖說能簡則簡,可在宮中也算一樁大事。
承慶殿雖說靠近掖庭,卻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宮中的歡慶聲響。今日的李賢再也看不進去一句詩文,若不是太平派人送來了一壇酒,他也不知今日該如何熬下去。
他站在窗邊,咕嚕咕嚕地猛喝了好幾口酒,雙眸一片通紅,卻半點淚光都沒有。是憤怒,也是不甘,是絕望,也是懊悔。倘若從一開始,他沒有相信那個流言,倘若他早早地明白明哲保身,怎會被阿娘厭棄,直至落到這般田地。
東宮應該是他的,大唐的天下也應該是他的,今日屬於阿顯的一切原本都該是他的!
那些聚集心頭的洶湧不甘,像是一隻巨大的野獸,將他的心撕得粉碎。他像是瘋了一樣,忽然發(fā)出一聲讓人發(fā)怵的長嘯,猛地將酒壇子砸碎在地上。
這是他唯一能宣泄的法子……
“阿娘,兒永遠都做不到阿顯那樣的奉承啊……”
當李賢把那些“倘若”又想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即便事情重頭再來,他也不會像三弟一樣地奉承母親。他的性子,打從娘胎裏出來便定下了,他注定是最不討母親喜歡的那一個,注定一步一步走到與母親對立的位置上。
大哥李弘尚在之時,二聖幾乎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大哥當太子那幾年,光耀足以讓他覺得黯淡,隻可惜天妒英才,大哥在洛陽突然暴斃。
那年的冊封詔書頒下時,李賢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成為與大哥一樣光耀大唐的東宮太子。隻可惜,那時候的母親已不是當年的皇後,而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二聖之一。他的光耀無疑是對母親的威脅,流言不過是他拿來讓自己硬起心腸的借口,父皇的期望不過是他對抗母親的勇氣來源。
錯的,是他入主東宮遲了,錯的,是他有一個光耀璀璨的母親。
“哈哈……哈哈哈……”
李賢頹然坐倒在地的同時,承慶殿的殿門緩緩打開,內侍探頭看了一眼李賢的瘋癲模樣,害怕地拍了拍身邊的另一個內侍。
“快去,告訴公主,這邊出事了!”
“好!”
兩人低聲說完,一名內侍緊緊盯著李賢,生怕他突然想不開自戮,另一名內侍已快步往大明宮奔去了。
冊封大典在含元殿進行了整整一個時辰,禮成之時,百官躬身齊喝。
少年太子站在二聖之前,有些局促,總覺得這一切來得很不真實。
“三郎,還愣著?”
武後盛裝在身,忍不住含笑提醒。
李顯笑笑,在二聖麵前叩首一拜,“兒定不會辜負父皇與母後的希冀!”
“嗯。”李治似笑非笑,扶著額頭,隻覺腦袋疼得厲害。
武後牽住了李治的手,溫聲道:“頭風又犯了?”
“每年入冬,便犯得頻繁。”李治沉聲迴答。
武後看向李顯,“三郎,還不快扶你父皇迴去休息?”
李顯領命,躬身上前,“父皇,兒扶你。”
李治擺了擺手,“一會兒飲宴,朕不在,你這個太子得在。”說完,他意味深長地問道,“媚娘,朕聽說,今日你還召了王公大臣的家眷赴宴?”
“三郎需要一個太子妃。”武後知道李顯府中有好幾個孺人,可論起家世來,沒有一個當?shù)蒙咸渝?br />
李治笑道:“太子,既是選妃,你得好好選。”說著,他瞧了一眼武後,“這是太子的第一次抉擇,必須讓太子自己來。”
武後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本來也沒想把武家的人塞入東宮。
“自是應當。”武後笑著答應了李治。
李治滿意地點了下頭,往宴上一看,卻不見太平與李旦,他不禁皺眉,“太平跟四郎去哪裏了?”
武後這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不知何時離了宴席,“裴氏。”
裴氏站在龍臺之下,如實答道:“方才公主跟殷王還在這兒的。”
“胡鬧!去找!”武後肅聲下令,臉上染上了一層怒色。
太子冊封的群臣大宴上,公主跟殷王竟然悄悄溜了,這事若被有心人拿去編排什麼風言風語,並不是什麼好事。況且,武後隻要眼珠子一轉,便能猜到太平這個時候會溜去哪裏!這丫頭現(xiàn)下真是為了探視婉兒,越來越放肆了!
裴氏領命,連忙帶著幾個內侍退出含元殿,找公主跟李旦去了。
太平方才見朝臣的注意力都在三哥身上,便悄然離開了含元殿。並不是她不懂禮數(shù),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旦看見太平離席,總覺不妥,便跟著太平出了含元殿,本想將她給拉迴來,免得二聖發(fā)現(xiàn)了,又責罵太平。
可李旦才踏出含元殿,便瞧見太平匆匆往命婦所在的偏殿去了。
李旦連忙加快腳步,追上了太平,“太平!你去那邊做什麼?”
太平沒想到四哥竟跟來了,蹙眉道:“四哥你跟著我做什麼?”
“你還問我?還不快跟我迴去!”李旦上前拉住太平,“不然耽誤太久,被母後發(fā)現(xiàn)了,她又要責罰你。”
天後不喜公主之事,整個大明宮的人都知道。每日太平去晨省,總會被天後冷言冷語地教訓幾句,這事李旦也知道。
太平不服,“我不過出來透透氣,母後也要教訓我麼?”
“太平,不要胡鬧!”李旦壓低了聲音勸道,“別總惹母後不快,吃虧的畢竟是你。”
“我過來看看,犯了哪條宮規(guī)?”太平挑了挑眉。
李旦語塞。
太平推了兩下李旦,“四哥你快迴去才是,這偏殿裏都是命婦,你來這兒才是不合規(guī)矩。”
李旦多少猜到些武後的心思,小聲道:“今日母後要給三哥選太子妃,這裏麵都是朝臣們的女眷,你跑來這裏做什麼?”
太平故作得意,“我先瞧一眼,瞧瞧這裏麵可有順眼的,一會兒悄悄告訴三哥……”
“又不是你選妃!”李旦再次扯住太平,“走,跟四哥迴去!”
“可是……”太平哪裏拚得過四哥的力氣,話還沒說完,便被李旦扯著往含元殿去了。
裴氏帶著內侍剛好瞧見了兩人,便迎了上來。
“殿下,天後正找你們呢。”
“知道了。”
太平無奈,隻得作罷,悻悻然跟著李旦迴了含元殿。
她才不是來選妃的,她是想看看韋氏在不在今日的女眷當中。這人心機頗深,倘若這一世又成了太子妃,有些事可就沒那麼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