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中的燭焰跳動了兩下, 燈影微晃。
婉兒不急不慢地開了口,“殿下前來隻為詩文,是臣多留了殿下片刻!彼捞娇偼@裏跑,武後總有問她的一日, 既然今日武後開了口, 她便真真假假地摻雜答之,興許能蒙混過去。
武後沒有想到, 竟是婉兒留的太平。
“本宮原以為, 你是個懂事的。”她的語氣之中分明多了一絲不悅,太平任性, 怎的婉兒也跟著胡鬧。
“殿下至情至性,待臣之好,臣實在不知如何報答,如今在此養(yǎng)傷, 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幫上天後與殿下!蓖駜阂贿呎f著, 一邊緩緩跪了下去, 雙手杵在了地上,減輕些雙腿的承重,“臣知道殿下勤來不好, 臣既然勸不住殿下, 便隻能利用此事, 盡快幫上殿下。”婉兒微微抬眼, 眸光如星,清澈得不帶一絲雜色。
武後眉角微挑,靜靜地聽著。
“臣若一直閑置在此,於陛下而言如同廢棋,臣必須做點事, 才能讓陛下相信臣還是有用的棋子。”婉兒如實迴答,“若是殿下每次來,都在臣這裏待上片刻,即便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也足以讓外麵的人猜想一二。”
武後眼底的陰鷙之色漸漸濃烈起來,是的,連她也好奇這兩人到底在謀算什麼。她想,陛下隻怕早就猜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
“陛下一旦起了疑心,便會傳召臣問話!蓖駜豪^續(xù)說,“臣已想好說辭應(yīng)付陛下,隻要陛下肯信臣五分,臣便可以繼續(xù)為天後辦事。”她相信若是陛下問起同樣的話,太平也能想方設(shè)法地幫她圓過去。
她已將性命交托給了太平,不管前路多危險,隻要能幫太平達成所願,她願意為太平重入無間地獄。
“若是宮中起了流言,說本宮與太平合謀……”
“既是流言,便無實證,陛下也不能拿流言定罪天後與殿下。若是非要用一條命消弭流言,臣會請罪,求天後賜一條白綾!
婉兒打斷了武後的話,堅定地挺直了腰桿,一動不動地看著武後,“也好過閑置在此,什麼都幫不了得好。”
武後卻冷笑一聲,緩緩地坐了下來,意味深長地道:“白綾賜死了你,太平不天天嚷著讓本宮還她一個良臣?婉兒,你早知本宮不會下這樣的懿旨,以後類似的話,不說也罷!
婉兒怔了怔,沒想到武後竟不按她想的來。
武後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色,笑意不覺更濃了三分,“班門弄斧,沒一句真話,你這些小把戲還是收一收吧!
婉兒不敢答話,隻覺心慌,也不知武後到底知道了多少?
“哦,有一句是真話!蔽溽嶂匮}婉兒的話,“太平至情至性,這唯一的真話,便是你這些假話裏的唯一破綻!
婉兒急思,不知道這話哪裏說錯了?
“既然至情至性,自然萬分看重你,既然萬分看重你,又怎會把你放在危險之處?”武後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謊言,“你每次遇險,太平總是不管不顧地衝出來救你,本宮今晚隻想要一句實話,你與太平到底……”武後的話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起身走近婉兒,負手仔細端詳婉兒的麵龐。
倘若婉兒是個郎君,太平如此關(guān)切她,隻能說太平癡纏;倘若太平是個皇子,婉兒如此袒護她,隻能說婉兒動了芳心。
可偏偏這兩人都是女子,從陌生到熟識,也不過兩年伴讀的光景。太平說是君臣之情,婉兒說是士為知己者死,雖說也算合理,可武後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即便武後那句話沒有問完,婉兒也知道武後到底想問什麼。她不禁緊張了起來,武後今晚來此問出這樣一句,定是覺察了什麼,亦或是殿下那邊露了什麼馬腳。
若在這個時候坦誠她對公主的情,武後留不留她的命便是未知之?dāng)?shù)。
婉兒極力掩飾自己的慌亂,這個時候垂首避開武後審視的目光,無疑是默認了武後的猜想。她悄然握拳,壯起膽子,依舊直視武後的視線,不見一分膽怯,不見一分驚惶,隻疑惑地問了一句,“臣與殿下如何?”
還敢反問她?
武後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丫頭,膽子確實夠大。她若在這個時候逼問出答案,她也不知是殺了好,還是不殺好。不僅太平有愛才之心,武後也有。婉兒的本事她是領(lǐng)教過的,他日若缺了這樣一個臂膀,似乎損失不小。
“以後少耍這些小把戲!蔽溽岵活娫賳枺b是冷聲警告,“真壞了本宮的大事,就算太平哭著護你,本宮一樣會要你的命!”
婉兒聽得心顫,她知道這句話警告的不是她胡言之事。
“太平以後若再來討要詩文什麼的,不準(zhǔn)關(guān)閉殿門,全部敞開,讓外麵的宮衛(wèi)門瞧著!蔽溽嵋患p雕,“本宮不想聽見任何流言。”
“諾!蓖駜哼凳。
武後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欲走,又被婉兒喚住了。
“天後真想放任太子監(jiān)國?”
武後背著她,微微側(cè)頭,“你想說什麼?”
“臣想說,陛下能做的事,天後也能做。”婉兒沒有抬頭,“為何要寄望陛下,不自己主宰一切呢?”
武後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你方才問紅蕊的就是此事?”
“陛下壽數(shù)……”
“這也是你說得的?”
“不出三年!
即便聽見了武後的警示,婉兒還是說了出來,她知道武後不信,隻能再給武後一個定心丸,“臣在掖庭十四載,見過不少老死的宮人,那樣的麵色,沒有一個撐過三年的!
與其等天子廢太子,又立太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一圈,倒不如武後自己動手。天子壽數(shù)不足三載,就算這迴廢了太子,三年時間李治也不可能幫李旦培植出勢力來,最後一切還是要武後動手廢立。
武後麵色複雜,靜默看她。
“太子殿下與天後關(guān)係甚篤,若是這次天後施恩於他……”
“你真是不怕死!
“廢立新君,總要有個由頭,太子比殷王容易太多!
武後眸光複雜,最後這一句話戳到了實在處,她往婉兒這邊走了兩步,肅聲道:“本宮有時候真想殺了你。”
這個丫頭看著年歲不大,可總能戳中她的心事,這樣的臣下,武後又是喜歡又是忌憚。君心難測,是天子掌控臣下的手段,可眼前這個丫頭什麼都猜得到,放任她下去,於君王而言並不是踏實之事。
婉兒認真迴道:“君要臣死,臣自當(dāng)赴死!
武後看著她那張倔強的臉龐,若是她叩首求饒,殺了也不可惜,偏生她總是這樣不卑不亢。女子如此,實屬難得。
婉兒就像一塊暖不起來的千年冷玉,工匠想雕琢出想要的玉形,落刀時卻發(fā)現(xiàn)這塊冷玉鑿之即碎,竟無從下手。
殺了可惜,不殺又無法駕馭。
這樣一個棘手的人,太平竟做到了馴服。武後不得不重新思忖她今日沒問出口的那句話,婉兒與太平之間到底是什麼一種關(guān)係?
君臣?知己?
還是……
那個答案唿之欲出,武後卻不能相信,也找不到證據(jù)證明太平與婉兒之間是相互傾慕的心上人。
武後在宮中多年,也不是沒見過宮娥之間出現(xiàn)這樣的感情。那些宮娥都是奴婢出身,大多是相互慰藉,所以才對這一點溫情珍之惜之。
太平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從小到大什麼都有,天下郎君,隻要她喜歡,哪怕召來當(dāng)麵首都行,怎會喜歡一個掖庭出身的罪臣之後呢?
婉兒是罪臣之後,太平隻是公主罷了,她若想繼續(xù)往上攀附,可以選擇天子,也可以選擇天後,為何偏偏是太平呢?
況且,短短兩年伴讀光景,就算太平會一時迷失,婉兒這樣性子的人,怎麼可能貪妄這樣的荒唐之情?
武後越想越不可能,兩個十多歲的丫頭,怎會有這樣複雜的情念?隻能是她想多了。也許,正是因為她們兩個尚是黃毛丫頭,這個年歲的感情最是真摯,太平才會一而再地跑來探視她。
婉兒做那麼多,說那麼多,若是非要給她找個企圖,武後寧可相信她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話。這個小姑娘能送她那個“曌”字,便不是尋常的小姑娘。她想看見一個不一樣的時代,她讓太平有了那些女子自強的思想,就憑這兩點,婉兒就不該是個沉溺情愛的姑娘。
武後靜默了許久,久到婉兒也忘了今晚武後到底審視了她多久。
婉兒隻記得武後眼底湧起過殺意,閃過疑惑,最後還是迴到了往日的深不可測,隻聽她沉聲道:“本宮會與陛下駕幸東都,太子這邊……”她終是做了決斷,“本宮便交給你了!
“諾。”婉兒領(lǐng)命,終是可以借由叩首避開武後銳利的目光。
“若是辦事不利……”
“臣絕不拖累天後!
婉兒似是許諾。
武後難得浮起笑意來,“如此便好!
她轉(zhuǎn)身離開,婉兒恭聲拜別。
紅蕊恭送武後離開後,慌忙上前扶起婉兒,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內(nèi)裳都已經(jīng)濕透了。
“大人快些起來,地上涼,當(dāng)心受了寒氣,太醫(yī)說你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
“嗯!
婉兒拍了拍紅蕊的手背,長舒了一口氣,“沒事!
今日萬幸是武後自己釋懷了,倘若太平往後再不收斂,隻怕武後還會生疑。到時候撞破了她與太平之事,隻會是禍?zhǔn)隆?br />
趴迴床上時,婉兒心間微澀,濃烈的思念像是蝕骨的刀子,鈍鈍地削著她的心房。太平的溫暖,太平的溫柔,太平的深情,都是她甘之如飴、渴慕兩世的珍貴,為了他日可以日夜相守,她必須忍下這些放肆的情愫,不讓武後再生疑竇。
寒風(fēng)從窗口吹來,烏雲(yún)如薄紗般掩住了月光,再過幾日,便要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