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 天邊已悄然染上了霞光。
婉兒帶著紅蕊往前走了十餘步後,突然停了下來。隻見她快速扯下了係在腰帶上的香囊,塞入了自己袖中,轉身便沿著來路匆匆趕。
紅蕊大驚, “大人這是怎麼了?”
“大事, 我必須迴去交代清楚。”婉兒隻給紅蕊解釋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言。昨晚確實是她孟浪了, 可麵對那樣的殿下, 她如何能自持?如今想到了要緊處,這些話她必須說與殿下聽, 否則殿下將有大禍。
臨近清暉閣時,婉兒低聲道:“幫我找錦囊。”
紅蕊記得清楚,方才明明是大人自己拿了藏了,怎的這時還要吩咐她這個。雖說她想不明白, 可隻要大人交代, 她必定給大人辦好了。
清暉閣庭中的宮人們瞧見婉兒去而複返, 滿麵焦色,便迎上問道:“大人這是丟了什麼?”
候在殿外的春夏也迎了上來,“大人怎麼了?”
婉兒低頭看向腰間, “我平日佩戴的香囊不見了。”
那個香囊極是珍貴, 其他宮人不懂, 可春夏可是親眼看著殿下準備的。春夏急道:“大人莫急, 奴婢帶人給您在這庭中找一找。”
“不止這兒,還有去太液池的路上,還有船上,或者……”婉兒看向了緊閉的殿門,“落在了殿下寢殿之中。”
春夏心領神會地點了下頭, 掉寢殿裏的可能最大。
“不如……”春夏小聲提議。
“昨晚殿下喝醉,臣是奉令照看,如今殿下已就寢,臣無令入殿,那是不敬。臣候在這裏,等殿下醒了傳召吧。”婉兒打斷了春夏的提議,有些樣子還是要好好做的。
既然大人如此堅持,春夏也不好多言,便先領著宮人們在庭中找了找,確認沒有後,又讓紅蕊帶著一部分宮人往太液池的方向去找了。
陽光逐漸從牆頭落下,灑滿整個庭院。
婉兒端然立在庭中,等了兩個多時辰,終是等到了太平醒來。
春夏聽見公主召喚,便先推門走了進去,退出來時,也帶來了太平的命令,“大人,殿下說那香囊確實落在那裏麵了,請大人進去取迴。”
“諾。”婉兒聽令,推門走了進去。
太平宿醉方醒,這會兒蜷在被下,瞇著眼睛看著婉兒走了進來,呢喃道:“你怎麼迴來了?”
“昨晚淨與殿下胡鬧,竟忘了正事。”婉兒不敢多看這樣的公主,大夢初醒,殿下衣衫不整,對她而言誘惑之極。
太平蹙眉,“正事?”
婉兒點頭,“昨晚殿下交代的正事。”
太平這會兒腦袋還暈著,她仔細迴想昨晚說過的正事,最重要的一件,應該就是二哥把東宮舊屬的名單給了她,“你是說東宮的名冊?”
“正是。”婉兒再點頭,並不急著往後說。隻見她警惕地隔著屏風往殿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因為要避嫌,所以她故意留了一扇敞開的殿門,此時殿門前並沒有候著人,她知道應該是春夏在候門把守。雖說如此,可她後麵要叮囑的這些話也要長話短說,說得極小聲才是。
婉兒微微俯身,壓低了聲音道:“名冊一事,不可讓天後知道。”
太平不解,這本就是阿娘給她謀來的勢力。
婉兒索性坐在了床邊,趴在床頭,這樣能與太平近一些,不必太刻意壓嗓子,“君臣有別,朝堂之上,最戰戰兢兢的便是太子,既是天子之臣,又是未來天子。處在那個位置,太過耀眼,便容易招惹君王忌憚,太過庸碌,又不足以震懾朝臣,收攏人心。”說完這些鋪陳,婉兒緊緊盯著太平的眉眼,“天後求的是君臨天下,殿下,你懂臣的意思麼?”
太平隱約覺察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天後是怎樣的人?上輩子你我都見識過,此次東宮一案,殿下能查到什麼,天後也能查到什麼,甚至以天後的手段,絕對比殿下還快。”婉兒又切中了要害,“東宮的這些舊勢力皆是阻滯,她若要登上那個位置,這些人或殺或流放,絕對不能放過。”
“她讓我不殺,這樣以後我便有拿捏他們聽話的東西。”太平細思當中結點,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或許……這些人隻是……隻是母後覺得的小嘍囉,所以殺與不殺並不重要。”太平想到了心顫處,“那本名冊上記錄的,應該不止我查到的那些人。”
那些人也正是阿娘想要真正收拾的。
在明處的敵人並不可怕,藏匿在暗處的才是最為危險的。
婉兒覆上太平的手,沉聲道:“殿下勢力驟然壯大,對殿下與天後而言,並不是好事。臣無意挑撥殿下與天後的母女之情,臣隻是擔心殿下會被人推到天後的對立麵上,那時候,殿下如何抉擇呢?”
太平隻覺渾身發涼,確實如此。雖說有了這批勢力,她確實可以利用這些人,在朝堂上做點什麼,可利用是雙刃劍。她利用這些人謀權位,這些人便會利用她,甚至她的父皇也會順水推舟地把她放在那個位置上,逼著她與阿娘當著天下人做個抉擇。
她在這個時候成為阿娘稱帝路上的絆腳石,阿娘但凡有半點遲疑,便會永失先機。阿娘若是坐不到那個位置上,太平便更難謀到自己想要的。
若她選擇了阿娘,先前她在父皇與阿娘麵前的那些戲便白做了,父皇會順勢定她一個居心叵測、禍亂朝綱的大罪,甚至還可以順藤設計,把髒水一起潑到阿娘身上,借機收迴他給阿娘的特許。
這一計,好毒!
真是存了心的要讓她與阿娘來個兩敗俱傷。
“沒想到二哥幽禁多日,還能想出這樣的狠招。”太平沉歎,想來李賢算準了太平隻是父皇擺布的棋子,他獻出名冊,父皇定然明白是什麼意思。父皇隻須不斷盛寵太平,把太平放在東宮位置附近,任由底下朝臣猜測,再借由名冊上的暗子不斷上書促成此事,這是真正的借太平這把刀來堵武後的野心。
給太平勢力守衛大唐是假,父子同心算計武後是真。
婉兒沉歎,“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太平沉思片刻,正色道:“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全力相助母後……所以這份名冊……”
“不可。”婉兒打斷了太平,“殿下要謀那個位置,必須有自己的勢力,是自己謀的,不是旁人給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麼?”
太平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瞞著阿娘這些事。阿娘教她如何藏拙,教她學習帝王之術,分明都在培養她,她若在阿娘眼皮子底下暗中發展自己的勢力,她多少覺得有些對不住阿娘。
“名冊上有些人,殿下可以收為己用,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有需要之時。”婉兒也希望天後能一心培養太平,可上輩子她在武皇身邊伺候多年,她知道武皇最後的歲月裏在糾結什麼。等武皇給太平一個名正言順,太難。儲君之位,武家有一群可選的,李家也有一群可選的,太平要當天下第一個皇太女,她必須犧牲很多,做很多本來不情願做的事。
尤其是她的婚姻與她的子嗣,她要拉攏那些人的支持,就必須獻出自己。
太平緊了緊婉兒的手,啞聲道:“上輩子我已經對不起母後一迴了。”
“殿下,不交整本名冊,卻可以拿出一頁名冊來讓天後安心,也算是幫了天後,不是麼?”婉兒另一隻手覆上了太平的臉頰,“君王的製衡之術,殿下需要好好修煉,臣會陪著殿下慢慢領悟的。”
太平啞笑,“婉兒今日來警示我,是讓我藏拙吧。”
“殿下聰慧,在這個時候太過耀眼,隻是壞事。”婉兒溫柔一笑,“臣隻給殿下謀平安,為殿下藏一些可用之人,以備不時之需。”
殿下自然可以跟天後母女情深,即便真到了那麼一天,婉兒也相信太平會妥當處置此事。因為她心裏的太平與那些弄權之人不一樣,殿下從頭到尾都保留了一份皇室最難得的天真。就憑這一點,太平得勢,天後也能善終。
“好,我聽婉兒的。”太平已經想好後麵該如何與阿娘交代此事。
正當這時候,外麵響起了春夏的急唿聲,“參見天後!”
太平與婉兒大驚,這個時候怎的阿娘就趕迴來了?
婉兒倉促之間,將藏在袖中的香囊抖出,捏在了手上,起身繞過屏風,跪在了屏風前,恭敬叩首,“臣,參見天後。”
武後身上透著一絲寒意,身上的大氅還沒來得及脫下。她往前一步,高高睨視婉兒,“婉兒,你是真不把本宮的話記在心裏。”
婉兒再叩首,“臣每個字都記得。”
“記得?”武後冷笑,聽著太平快速穿衣的聲音,她的聲音更是寒涼,“公主尚未起身,妝容未施,你就近身伺候,你還記得你的身份麼?”
婉兒心跳加快,“天後誤會臣,臣絕不辯駁,可若這些話傳出去了,隻會汙了殿下的聲名,還請天後……”
“看來你什麼都懂啊!”武後一聲厲喝,打斷了婉兒。猝不及防地,武後驟然掐住了婉兒的脖子,“明知故犯,該當何罪?”
太平聽得心慌,穿戴好衣裳後,她匆匆從屏風後走了出來,肅聲道:“阿娘,你錯怪她了。”
“錯怪?”武後緊緊盯著太平,“你有那麼多宮人可用,為何偏偏要召她來伺候呢?”
太平故作愕然,“兒隻是讓她進來,把她的香囊撿迴去。”
武後的目光如炬,落在太平眼底,像是燒紅的烙鐵一樣燙。
太平不敢目光躲閃,坦然對上了母親的眸子,“兒自迴京之後,一直忙於公務,昨日傍晚一時興起,便想去太液池賞月。因為久未聽婉兒講詩,便請了婉兒一同登船賞月,聊得興起,便多喝了幾盞。”
“昨晚兒實在是醉得厲害,婉兒不放心兒,便留下伺候,全程這裏的人都可作證。”太平越說越自然,“今早婉兒就發現丟了香囊,一直在外候到了兒醒來,兒才傳召她入內取香囊。香囊落在床下,婉兒進來跪地請安後,便趴著撿拾床下的香囊,兒的床也有垂幔,婉兒知禮,也不敢窺看兒一眼。”略微一頓,太平反問道,“況且,兒與婉兒皆是姑娘,看上一眼又如何?平日伺候兒沐浴的宮人那麼多,難不成看了兒的都是不敬麼?”
武後一直盯著太平,瞧她語氣平緩,不急不慌,想來說的都是實話。她踏入這裏的第一眼,確實看見婉兒是跪在床邊的,足見婉兒並沒有探入床幔,與太平做那些不該做的親昵之事。況且,這殿門還開著,膽子再大,也不敢做這種事。
武後緩緩鬆手,沉聲問道:“什麼香囊,如此稀罕?”
婉兒緩了幾口氣,雙手將香囊奉上,“這是阿娘送給臣的頭發,臣一年見不到阿娘幾次,阿娘便將這個送臣,以做慰藉。”
“阿娘,你不能這麼小氣。”太平忽然嬌聲開口,上前挽住了武後的手臂,“兒就讓婉兒講了幾首詩文,阿娘就不樂意了。”
武後的情緒稍緩,也沒有去接香囊,隻是肅聲問道:“昨晚你與太平說了什麼詩文,她聽了竟會喝那麼多?”
婉兒挺直腰桿,看了一眼武後身後的宮人,並沒有立即迴答。
武後揮手示意宮人退下。
婉兒如實道:“殿下迴京辦差,極是妥帖,奪了東宮的風頭,卻是大大不妥。所以,臣進言殿下,偶爾也該耽於玩樂,否則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武後沒有迴話,隻是側臉看了一眼身邊的太平。
這時候的太平並不像剛才那樣嬌媚,鄭重其事地對著武後點了下頭,“阿娘你是真的錯怪婉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