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屑絢開, 在月光的渲染下極是明亮。
可不管煙火如何絢爛,也不如此時人海深處的那個心上人笑容明媚。
“殿下!”春夏瞧見了北市人群中仰頭望向星幕的婉兒,話隻說了一半,視線便落在了婉兒身側的紅蕊身上。
“洛水浮橋邊見。”太平匆匆叮囑一句, 便徑直走向了賣昆侖奴麵具的攤子。
“姑娘, 買個麵具吧,您瞧我這兒的麵具, 可都是……”攤主還沒來得及說完, 便瞧見太平拿出一串銅錢,往攤子上一放。
“我要這個。”太平選了一個最尋常的昆侖奴麵具, 今日的洛陽街頭,有許多人戴這樣的麵具。
“姑娘,您這錢都夠買十個了。”攤主大驚,連忙把多餘的錢還迴去。
“春夏, 你挑幾個拿給後麵的。”太平隨口說完, 將帷帽拿下遞給了春夏, 給她遞了個眼色,便將麵具戴了起來。
春夏隨手抓了幾個麵具,轉身送向跟著的四名羽林將士。
羽林將士拿著麵具, 遲疑地往太平這邊看來, 隻見太平對著他們歪了歪腦袋, 話卻是說給春夏的, “春夏,你瞧我,兇不兇?”
春夏忍笑,配合道:“最兇的麵具都在奴婢這裏,不信等他們戴上, 您瞧一瞧。”說著,她催道,“還不快戴上?”
四名羽林將士知道這是公主起了玩心,戴上麵具也不是瞧不見公主了,便開始分神佩戴麵具。
太平看準了機會,提起裙角就往人海深處擠去。
今晚雖是晴夜,可夜風還是透著雪寒,所以街頭往來貴者,不是披著大氅,就是裹著錦裘。太平帶著麵具往人群中這一鑽,就像是鯽魚躍入了江河,一時之間,羽林將士也不知哪個穿著玄色大氅的是公主。
“殿……小姐!你去哪裏了啊?”春夏故作擔心,大聲唿喚,“你們快去把小姐找迴來啊!”
四名羽林將士也慌了神,來不及扯下臉上的麵具,便擠入人群之中,拉扯與公主體型相似之人找尋公主。
春夏趁著羽林將士們全神貫注時,悄然往後一退,朝著紅蕊的所在走去。
天上的煙花次第綻放,投落人間的光影忽明忽暗。
婉兒看了片刻,終是低下臉來,“紅蕊,走,我們去那邊先買兩個胡餅。”話音剛落,便瞧見一個帶著昆侖奴麵具的身影迎麵而來。
“跟我走!”太平說得匆匆,先一步扣住了婉兒的手,拉扯著婉兒就跑。
婉兒還陷在驚怔之中,可聽見那熟悉的嗓音,她隻來得及輕訝一聲,便情不自禁地扣緊了太平的手,跟著公主往洛水邊跑去。
“大人!”紅蕊大驚,哪裏來的壞人,就這樣把大人給勾走了!她剛欲追去,便被身後人一把揪住了衣袖。
“登徒子!”紅蕊下意識地一聲厲喝,咬牙掄起拳頭便轉身揮向身後。
“啊!”春夏根本沒想到紅蕊會突然這般“兇惡”,硬生生地吃了紅蕊一拳,不偏不倚,竟是打在了她的右眼上。
紅蕊看清楚是誰後,又是驚喜又是歉疚,急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讓我瞧瞧,可傷到哪裏了?”
春夏忍痛,不悅地道:“下手那麼狠,你是多想要我的命啊。”說話間,本想揉一揉被打的地方,可指腹才觸上眼眶,便痛得連連倒抽涼氣。
“別動,別動,我瞧瞧!”紅蕊捧住了春夏的雙頰,湊近一看,果然又紅又腫,隻怕明日是要烏青的。
春夏已經許久沒有與她這般靠近,紅蕊的氣息落在臉頰上,竟讓她的心像是煙花一樣璀璨炸開,咚咚作響。
“算了!算了!”春夏不自然地擺擺手,她就怕紅蕊再這樣近身,會忍不住在眾目睽睽下親她一口。
紅蕊焦急,“怎麼能算了?走,我帶你去看郎中。”說著,便拉著春夏欲走。
“看郎中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跟大人還等著我們呢。”春夏扯住了紅蕊,忍痛給紅蕊眨了下眼睛,低聲道:“跟我來!”
紅蕊這下終是明白了,為何大人不驚不懼,被陌生人牽了就走,原來那人是殿下啊。
“嗯!”紅蕊這下算是放心了,再看向春夏時,卻又不放心了。
她跟著春夏往南走了十餘步後,忽然拉住了春夏,“不成,還是得先看郎中!”
“可是殿下還……”春夏不放心殿下單獨一個人。
“殿下定有許多話想跟大人說,我們就不要去吵擾她們了。”紅蕊很快給出了理由,“走,跟我去那邊看郎中。”紅蕊記得,北市裏麵有一處醫館,方才還跟著大人路過了。
春夏想了想也是,這個時候殿下應該不會希望被人打擾。況且,她也有很多話想說給紅蕊聽。
踏著煙花落下的光影,沐著簷下各色花燈投落的斑斕,太平牽著婉兒一路小跑,一路側臉顧看婉兒。
終是可以牽著她的手,終是有機會可以一訴衷腸,今晚的偶遇實在是珍貴之極。太平隻想多看婉兒幾眼,隻想多牽她一會兒,多感受一下婉兒掌心的溫暖。
婉兒被她看了一路,隻覺雙頰微燙,等跑出北市後,太平的步子徐緩下來,婉兒忍不住嗔道:“還看?”
太平啞笑,麵上戴著昆侖奴的猙獰麵具,卻孩童似的歪頭挑釁,“我就看了,怎的?”說完,生怕那四名羽林將士跟上來,催促道:“婉兒,走,我們去洛水邊等春夏跟紅蕊,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嗯。”婉兒自然知道太平不可能隻帶一個春夏出來,便繼續跟著太平往洛水邊去了。
上元佳節,有許多人在洛水邊放水燈許願,這會兒天上有煙火,河上有水燈蜿蜒不絕,倒也算是相映成趣。
河邊肯定是沒有說話的清淨地方。
太平的視線最後落在了碼頭上,雇隻花船暢遊洛水也是不錯的。她一念及此,便不做半點遲疑,牽著婉兒便往碼頭上走,直接對著候在碼頭上等開張的船夫遞去一錠銀子。
“今晚這船,我包了。”
“小姐快請!快請!”
船夫沒想到今晚會遇上這樣的大善人,一錠銀子足夠買好幾隻他這樣的花船了,連忙哈腰請兩位小姐上了花船。
太平與婉兒剛上了甲板,便聽船夫問道:“今晚二位小姐想去哪裏賞月啊?”
“就在洛水上走個來迴,哪兒景好,便在哪裏賞。”太平隨口吩咐後,牽著婉兒的手鑽入了內艙。
內艙的燈火微亮,太平牽著婉兒坐定後,船夫便在船尾搖起了船櫓。
花船悠然蕩離了碼頭,駛向了水燈深處。
內艙左右各有一個圓形小窗,左邊的竹簾子已經全部放下了,是以月光也好,煙火也罷,光影便從右邊的小窗透入,恰好落在了太平的側麵。
婉兒心跳微亂,一手捏住了麵具的下頜,隻輕輕地一推,便將麵具推高,露出了那張她日思夜想的臉龐。
麵具下的心上人笑顏如花,五色斑斕的光影映襯在太平臉側,她的眸光中湧動著深切而濃鬱的思念,不等婉兒反應,便不管不顧地一口吻了上來。
“殿……”婉兒微驚,這簾子還開著一半,艙門的那塊垂簾也隻放了一半,她們這般孟浪,萬一被人瞧了去,那可不是什麼小事。
隻是,太平並沒有給她說下去的機會,很快便將她的氣息全部揉碎。
思念是最烈的火,足以燒毀所有的理智。
這難得的親近,任何言語都顯多餘。
直到幾欲窒息,兩人才不得不鬆開彼此的唇,戀戀不舍地分了開來,隻能借由一個擁抱,宣泄所有的思念與牽掛。
洛水岸邊此時有多熱鬧,花船內艙此時便有多安靜。
兩人的心口相貼,猛烈跳動的兩顆心也像是貼在了一起,砰砰直跳。
太平側臉,輕咬婉兒的耳垂,啞聲輕喚:“婉兒……婉兒……”
誰能禁得住情人間這種一聲又一聲的動情呢喃呢?
婉兒並非草木,如何不情動如浪?
隻是這裏,不行。
婉兒輕推太平的肩膀,沙啞道:“今晚……我不迴宮……”
太平聽出了婉兒的言外之意,微微鬆開婉兒,緊緊地盯著婉兒的雙眸,壞笑道:“好不容易逮到你,今晚得好好陪我。”
婉兒聽得耳燙,羞嗔道:“你……你先依我一事,我便陪你。”
“你說。”太平正色道。
婉兒雙手握住太平的手,認真道:“陛下一旦駕崩,殿下便自請去守陵三年。”
太平沒想到婉兒說的竟是正事,而且還是想到一起的正事。
“我本也是這樣想的。”太平說完,起身警惕地把右邊的小窗簾子放下,壓低了聲音道:“洛陽是阿娘與父皇經營多年的地盤,在這裏我無法發展自己的勢力。”李賢留下的那本名冊上的人,大多都在長安,想要利用那些人把自己的勢力暗中壯大,就必須離開洛陽,唯一可用的由頭便是守陵。
她隻是不放心婉兒。
她若離開洛陽,婉兒若是不慎觸怒了阿娘,誰來護她性命?
大業當前,她也知道不該兒女情長,可她重活一世,本就是為了婉兒謀這一切。婉兒安好,則她安好,婉兒若有個三長兩短,這輩子太平也絕不多活一日。
誰要活著捱那種死別之苦!
婉兒捧住了太平的臉頰,一字一句道:“臣會活著等殿下迴來。”她故意重讀了“活著”二字,“臣留在天後身邊,可為殿下做應。”
“此事危險。”太平皺眉。
婉兒撫上了太平的眉心,溫柔地一笑,“為了殿下,臣心甘情願。”
太平捉了她的手,雙手合握掌心,靜默了許久,忽然垂下頭去,心緒複雜地道:“守陵三年後,我迴來隻有一個理由能讓阿娘放心……”
“我信殿下。”婉兒笑得坦蕩,另一手掌心熨在了太平心口,“那個理由能換來的,不止是天後安心,還有你我的相聚時光,就為這一點,我便……允你。”
太平隻覺心間一酸,張臂將婉兒再次擁住,“你也要允我一事。”
“嗯。”
“不準瞞著我謀事,你要給我好好活著。”
婉兒啞笑。
太平沒有聽見迴答,“你答應我!”
“好。”婉兒點頭。
太平輕舒了一口氣,忽然記起與春夏的約定,笑道:“我們還是上岸吧。”
婉兒會心一笑,“不然……紅蕊怕是要急死了。”
太平搖頭,“不僅如此。”
“哦?”婉兒倒是有幾分好奇,可瞥見了太平眼底湧動的濃烈情愫後,她什麼都懂了,忍不住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羞惱道:“殿下急也沒用!”
“婉兒不急麼?”太平明知故問,她分明瞧見婉兒眼底燃起了同樣的情火。不等婉兒迴話,公主便揚聲道:“船家,把船搖迴原來的碼頭吧,我這姐妹有些暈船,我要帶她去看郎中。”
“好咧!”船家應了一聲,便將船在河中調轉了方向,往來時的碼頭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