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一路疾行, 迴到府外的馬車上時,捂著突突直跳的心口緩了好一陣,方才將滿腹惱怒壓了下去。
紅蕊不敢多言,她也氣得很。大人為公主做了那麼多, 額上都留了一個疤, 結果就換來了這種下場,實在是涼薄!
厙狄氏不急不慢地上了馬車, 婉兒便吩咐趕車的羽林將士速速趕車去驛館。
“慢。”厙狄氏突然開口, 攔住了羽林將士。
婉兒對上了厙狄氏狐疑的眸光,正色問道:“貞娘?”
“該是我問你, 你怎麼了?”厙狄氏反問。
“我?”
“對,你。”
婉兒啞口片刻後,故作淡然地解釋道:“我隻是在提醒殿下,規矩重要。”
“哦?”厙狄氏頗是好奇, 這次是真的想知道婉兒究竟怎麼了。
婉兒想, 今日肯定逃不了, 隻得交待道:“當初在殿上請旨要為先帝守陵三年,如今不過半年多,她便在府中與武士眉目傳情, 此事我們看了就罷了, 若是傳到東都那邊, 百官隻會說殿下風流, 於殿下而言,並不是好事。”
厙狄氏輕笑,“所以婉兒才生這麼大的氣?”
婉兒沉歎,“我隻是不想殿下惹上是非,招惹禍事。”
“哦。”厙狄氏似信非信。
婉兒認真看她, “你不信?”
“信,怎的不信?你這般在乎殿下,事事為她設想周到,怎的就不想想你自己呢?”厙狄氏一句話切在要害處,“你別忘了,你眉心上的那道疤是因為什麼留下的?此事傳迴東都,殿下不一定有事,你呢?還想太後在你臉上劃一下?還是給你個幹脆,一刀把你的腦袋切下來?”
“……”婉兒靜默了。
厙狄氏握了婉兒的手,語重心長地道:“聽我一言,今日之事便算你報了殿下恩情,以後不要再用這種法子貿然提點殿下了。”
婉兒深吸一口氣,微微點頭。
“太後與殿下終究是母女,情濃於水,隻要不是涉及爭權奪利,不管殿下做錯什麼,太後也會留她性命。”厙狄氏雖說在笑,語氣卻冷得很,“可你不一樣,準確說,你跟我都是這些人足下的螻蟻,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這個道理,婉兒知道。
“貞娘,謝謝你。”婉兒這會兒心間微暖,迴握厙狄氏的手緊了緊,“以後我會小心行事。”
“那便好。”厙狄氏另一手覆上婉兒的手背,輕輕地拍了兩下,“趁著今日還早,你不迴家瞧瞧?”
婉兒自是想鄭氏的,隻是她若迴了家,殿下若是悄悄去了驛站找她,可就要撲個空了。她身上還有武後給的任務,就算再惱殿下,她也必須先將長安的情勢問個清楚。唯有如此,她才能設法幫上厙狄氏,讓厙狄氏把武後交代的任務辦妥了。
“明日我再去看望阿娘,今日初到長安,我還是安分一些好。”婉兒搖了搖頭。
厙狄氏笑意微深,“這麼說,我也該去驛站安分地過一夜。”
婉兒點頭,“最好如此。”
“可今晚我必須迴裴府。”厙狄氏卻已打定了主意。
婉兒愕然,“為何?”
“今日是夫君的生辰,他雖不在了,可我還是會遵照約定,每年在他生辰這一日往府中的柏樹上懸一條平安繩。”厙狄氏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約定,“他說,隻要心誠便能兒郎平安,歲歲康健。”如今裴行儉已死,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她的兒子裴光庭,“我隻求四郎平安。”
天下慈母,皆是如此。
此事就算傳到武後耳中,武後也不會多說什麼。
“事事小心。”婉兒隻能提醒一句。
厙狄氏點頭,“嗯。”
隨後,婉兒命與羽林將士先將厙狄氏送至裴府,與厙狄氏告別之後,便獨自去了驛館休息。
紅蕊端來了午膳,婉兒隻吃了兩口,便覺索然。
“大人,你好歹再吃兩口啊,氣壞了可不值得。”紅蕊趕緊安慰婉兒,生怕她氣壞了身子。
婉兒笑問道:“現下什麼時辰了?”
紅蕊起身走至更漏邊看了一眼,認真迴道:“迴大人,已經未時一刻。”
“兩個時辰了,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婉兒的笑容微僵,終至消失。腦海中再次重現太平與那武士親昵的一抱,原本壓下的怒火又騰地冒了起來。
難道真如戲文裏所言,越容易得到的,便越不珍惜。
婉兒越想越心酸,驀地搖了搖頭,繃著最後的理智告訴自己,即便判人死刑,也得給那人一個辯解的機會。
她的殿下不該假戲真做,不該半年不見便將她淡忘。
若太平真是這樣的人,上輩子她又怎會為她做那麼多?
世事總是當局者迷,即便聰慧如婉兒,如今身陷這醋海之中,想的越多,她便越怕,越想抽離那些不安,就越是身陷揣測,又怕又惱。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這句佛偈不斷在腦海中盤旋,她難得解脫,越陷越深,就越忍不住往悲處去想。
忽覺眼眶一燙,她視線已然模糊。
紅蕊看得心疼,連忙拿了幹淨帕子過來,“大人,快擦擦。”
婉兒接過帕子,暗自打定主意,倘若殿下真是無情至此,她何必與殿下再做糾纏,即便再難,她也要狠心斬了這情絲。
一日斬不斷,那便斬一年,一年斬不了,那便斬十年。
誰要為個不愛自己的人尋死覓活?
心頭雖是這樣“強硬”地想著,可聽見了敲門聲後,她繃緊的心弦終於得了一刻的鬆懈。
“誰?”紅蕊大聲問道。
“紅蕊,是我。”春夏的聲音在外麵響起,“殿下命奴婢過來,給大人送致歉之禮。”
紅蕊瞧了婉兒一眼,見她滿眼失落,突然又來了氣。殿下怎可一點誠意都沒有?打發春夏來送個禮就完了!
紅蕊卷了卷衣袖,猛地將門打開,把氣都撒春夏身上了,“知道了!”當下伸手將春夏手中的禮物一抱,轉身便走迴房間,“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春夏吃了一鼻子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紅蕊居然兇了她!
“紅蕊你……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我沒什麼跟你說的!”
婉兒隻掃了一眼紅蕊放下的禮物,不過是些尋常物事,果真是沒有誠意的。
門外又響起了春夏的聲音,“你聽我說一句也成啊!你出來!”
“我不聽!”紅蕊徹底跟春夏杠上了。
婉兒聽得心煩,“出去,吵夠了再迴來。”
紅蕊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吵著大人了,當下歉然對著婉兒一拜,“奴婢這就去把春夏給打發了。”說完,紅蕊氣唿唿地打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房門很快便關上了,可隨後便響起了一串鐵鏈聲。
婉兒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起身走至門後,想要打開房門看看外麵到底是怎麼迴事。
“咣!”
婉兒發現門打不開了,有人用鐵鏈鎖住了房門。
“紅蕊!誰把門上鎖了?”
聽見婉兒的驚問,紅蕊下意識想答話,卻被春夏一把捂住了嘴巴。
春夏忍笑道:“上官大人趾高氣昂,一再觸怒公主,殿下有令,禁閉驛館三日,以儆效尤!”說完,春夏便對著左右的公主府武士遞了眼色,命他們值衛在外,便勾住紅蕊往驛館前堂行去。
紅蕊掙紮不脫,便橫了心,狠狠地咬了一口春夏的手。
春夏吃痛,終是鬆了手。
“助紂為虐!”紅蕊罵了一句春夏,轉身便想迴去伺候婉兒。
春夏忍痛一把抓住紅蕊的手,“迴來!”說著,左右看了一眼,硬拽著紅蕊往空庭的無人角落走。
“鬆手!”紅蕊是氣極了,“殿下沒有良心,你也沒有良心!”
“噓!你這是大不敬啊!”春夏知道她惱怒,卻沒想到她竟惱怒到這個地步,連這些大不敬的話都敢說。
紅蕊啞聲道:“大人在洛陽,差點命都沒了,結果殿下是如何待她的?你沒瞧見麼!”
春夏眨了眨眼,“你……這話什麼意思?”
紅蕊索性豁出去了,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這裏!大人為了給殿下討一道聖旨,活生生地被太後用簪子劃了一下,留了好大一個疤!”
春夏起初以為公主哄哄大人便好,可知曉這事後,她終是明白為何大人會這般生氣,紅蕊為何會這般惱怒。
紅蕊眼見春夏啞口無言,啞聲道:“如今你還幫著殿下騙我出來,把大人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你們的良心呢!”
春夏解釋道:“殿下她今日真的隻是做戲……”
“做戲還關人,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大人麼!”紅蕊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春夏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殿下命她困住紅蕊,別讓紅蕊在驛館鬧騰,至少這件事她一定要做到。
“紅蕊。”春夏軟聲輕喚,緊了緊紅蕊的手。
紅蕊嫌棄地抽出手來,“滾開。”
春夏賠笑,“殿下說,大人一定不會好好吃東西,你非要迴去伺候也不是不行,好歹跟我去廚房一趟,給大人備些喜歡吃的菜肴……”
“再好吃大人也吃不下!”紅蕊白了一眼春夏。
春夏勸道:“總要試試啊,餓壞了大人,你也心疼不是?”
紅蕊想了想,念在最後這句話的份上,她便跟春夏去一趟,“這可是你說的,做好吃的,就放我進去伺候。”
“嗯!我說的。”春夏猛點頭。反正她隻是個奴婢,她說的話,肯定武士是不會聽的。
“還不快走?”這次是紅蕊扯了扯春夏。
春夏悄舒一口氣,便跟著紅蕊往廚房去了。
太平明晃晃地懲治婉兒,所以這個驛館內外都安排了公主府的衛士。原先住在這裏麵的官員,都被太平請去了另外的驛館休息。
婉兒得知自己被太平禁閉此處時,便知這不過是太平假公濟私的手段。太平就怕她見了她更生氣,直接打道迴洛陽複命,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所以太平索性出手就是一招狠的,把她名正言順地“囚”在驛館三日。
以婉兒對太平的了解,公主今晚一定會來親自解釋。想明白了這些後,婉兒氣定神閑地坐迴了幾案邊,她倒要瞧瞧,太平這次有多大的誠意!
隻是……她似乎低估了太平的急切。
婉兒剛在幾案邊坐下不久,窗戶便被誰給推開了,她驚忙起身,側目望去——
堂堂鎮國公主在窗口對著她歉然一笑,小心翼翼地爬進了半個身子,“婉兒,我……”
“出去!”婉兒以為見她可以平平靜靜的,可瞧見了心中的醋火又上頭了,沒等太平說完,便快步走到窗邊,便想把她給推出去。
太平慌亂地扒緊窗邊,急道:“梯子已經撤了,你再推,我可要跌下去了!”太平耍了一招“破釜沉舟”,斷了自己的後路,好讓婉兒拿她無計可施。
婉兒往窗外一瞧,果然,公主半個身子懸在窗臺上,下麵的梯子已經被人給挪開了。
“你!”
“好婉兒,就先放我進來,不然被街上巡邏的將士瞧見了,還以為白日有賊人翻入驛館行竊,他們可是會放箭的!”
婉兒也知此事的嚴重性,即便勘破了太平的心思,也隻得照單全收。
太平見她不再攔阻,便竊笑著從窗上跳下,反手將窗戶一關。
婉兒躲開了太平的擁抱,麵若寒霜,冷冷地諷刺一句,“殿下可真是好手段!”
太平沒有迴答,隻是朝著婉兒走了一步。婉兒覺察了太平的靠近,往後退了一步。
“請殿下自重。”
“婉兒……”
太平啞聲輕喚,垂眸之時,眼眶已濕。
婉兒瞧見她這樣,心已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臣知道殿下隻是做戲,殿下不必解釋的。”
太平自然知道她能想到這點,可她更知道,她不能仗著婉兒聰慧就半句道歉都不說,“你該生我的氣。”
婉兒沒想到太平竟會說這句,怔怔地看著太平。
太平含淚輕笑,“你惱我,證明你心裏有我。”
“不害臊!”婉兒聽她這話,心是軟了,可氣尚未消,語氣依舊是涼涼的帶著戳人的鋒刃,毫不客氣。
“我給婉兒收拾,婉兒盡管打罵,越狠越好。”說著,太平昂頭合眼,張開雙臂一幅任君宰割的模樣。
真打疼了,也不知心疼的是誰!
這下倒是婉兒進退兩難了,“殿下就是存心惹臣不快!臣……能打你麼?”她故意忍下了“舍得”二字,就是不想讓太平聽了得意。
太平睜眼,認真道:“我可是洗得幹幹淨淨送上門來的,不信你聞聞!”說著,便解開腰帶,敞開了內裳,湊近婉兒給她聞聞。
皂角的清香味透了出來,混雜著太平身上的淡淡體香,無疑是致命的誘惑。
明知婉兒想她想得緊,殿下就是故意的!
婉兒繃直身子,背過身去,“不稀罕!”
“婉兒……”太平張臂從後麵擁住了她,婉兒隻掙紮兩下,便情不自禁地貼在了殿下懷中。
殿下就是她心甘情願服下的毒,就算是死,也甘之如飴。
“我想你……”太平輕咬婉兒的耳垂,氣息忽然變得很燙,聲音也啞了下來,“很想……很想你……”
酥癢之感自耳垂上一路躥下,直擊婉兒的心房。
這一霎,不僅是太平心跳狂亂,她的心跳也狂亂無比。
當婉兒覺察太平想要把她額上的白緞扯開時,她慌亂地扭身正視太平,肅聲道:“殿下今日是來請罪的。”
太平點頭,“嗯。”
婉兒微微昂頭,耳根卻已紅透了,“我說罰什麼,殿下便依什麼,是不是?”
太平來之前就知道婉兒不好哄,難得她鬆了口,自當事事遵從,“嗯。”
“閉眼。”婉兒肅聲道。
“啊?”太平隱隱有些不安。
“你依不依我?”婉兒急切催問。
“依……”太平隻得閉上雙眸。
婉兒拿了一條白紗過來,疊了疊遮住了太平的雙眸,牢牢係緊。
“婉兒你這樣……我看不清你了……”太平隻能從層疊的白紗中瞧見婉兒模糊的身影,好不容易可以仔細瞧瞧她,她可舍不得這樣虛度了時光。
“這是懲罰!”婉兒的氣息近在咫尺,指尖抵上了太平的心口,一邊撓著圈,一邊逼著太平往後退去,“殿下應得的。”
太平心跳狂亂,腳後跟突然撞上了床腳,不由得一個踉蹌坐倒在了床上。
“婉……唔……”
婉兒的唇驟然落下,封住了太平的話。
唯有以下犯上,方能消解這燒了半日的怒火。
起初婉兒還隻當是解恨,可醋意褪去,那些隱忍了半年的濃鬱思念洶湧而來,她不得不承認,她也思念極了她。
耳鬢廝磨之間,太平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沙啞又蠱惑地說了一句話,“不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