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驟雨初停。天邊的陰雲壓在宮簷邊角,正在陳釀一場綿綿夜雨。
裴氏帶著宮人們點燃宮燈,照亮了整個大殿。
武後披著一襲大氅,卓然站在殿門前, 遠望正在修築的明堂。即便是下雨時, 那邊的工人們也在加緊趕工,生怕耽誤了神皇的祭祀大典。
“太後, 外間風涼。”裴氏抱了一隻暖壺來, 奉給了武後。
武後接了過來,抱在懷中, 卻沒有走迴宮殿深處的意思。她目光悠遠,眸色複雜,喃聲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兩全其美的,想要什麼, 就得舍去什麼。”
裴氏跟在武後身邊多年, 雖說不及婉兒與厙狄氏聰慧, 可也不是蠢頓之人。她聽出了武後的弦外之音,溫聲道:“殿下會明白的。”
“她會明白,卻也會怨我這個阿娘。”武後微微一笑, 笑容滄桑, “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誰也迴不了頭了。”
裴氏沒有應聲, 順著武後的目光望向殿外,餘光微斜,便瞧見了趨步往這邊行來的婉兒。
“太後,婉兒迴來了。”
武後沒有想到婉兒竟會迴來得這般快,“竟是這般快。”
隻見婉兒走上宮階, 走近殿門時,恭敬地對著武後行了禮,“啟稟太後,殿下已有了決斷,隻是有些話想與太後詳談。”
武後關切問道:“她可有……怨憤?”
“殿下已經不是當初的殿下了,是以並無半點怨憤之色。”婉兒如實迴答。
武後舒眉,吩咐裴氏道:“走,隨哀家去東上閣。”
“諾。”裴氏點頭,跟著武後即刻走出了大殿,朝著東上閣去了。
婉兒站在原處,遠望武後的背影,心緒複雜。她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這次的“舍得”,想必她心裏也有一番掙紮吧。
武後很快便來到了東上閣,裴氏奉上兩盞甘露後,便知趣地領著眾位宮人退下了。
太平的眼眶還餘著紅潤。
武後看得心疼,沉聲道:“別怪阿娘。”
“兒不怪阿娘。”太平立即答話,“兒知道,這是阿娘在保護兒,所以才讓兒與武氏聯姻。”
武後大為欣慰,想著迴去後,定要好好賞賜婉兒。
“隻是……”太平的話鋒一轉,“阿娘覺得,兒嫁入武氏就可以平安一世麼?”
武後的笑意忽然僵在了臉上。
太平啞聲道:“兒差點死在兗州,差點被人按個造反的汙名,這都是誰人所為?”
武後知道她還記著這事,“阿娘會收拾他,隻是不能是現在。”話音一落,又馬上加了一句,“承嗣年紀已經四十,也有了嫡子,你就算是選了他,阿娘也不會讓你嫁。”
同理,侄兒武三思也一樣,並不是武後屬意的駙馬。
“阿娘兒時常遭另外幾位堂兄欺辱,如今阿娘身份尊貴,這些堂兄子孫皆榮,天下人可曾念阿娘一句‘以德報怨’?”太平再次反問。
武後眸光沉鬱,“此一時,彼一時。這個時候算舊賬,於大業不利。”
“兒並非要阿娘收拾他們,兒隻是在提醒阿娘。這些人雖是阿娘的後族,卻不是良才,阿娘貴為太後,他們阿諛奉承,無休無止,萬一……”太平握住了武後的手,說得懇切,“他們當著阿娘是一套,背著阿娘又是另一套呢?兒以後的閨閣之事,阿娘如何插手?”
武後蹙眉,“你的意思是,不願在武氏當中挑選駙馬?”
“阿娘想要什麼,隻要兒有的,兒都會給阿娘。”太平說得坦蕩,緊了緊武後的手,“兒記得兒的諾言,兒要與阿娘做上陣的母子兵,同進同退。”
武後五味雜陳,她這些侄兒是什麼貨色,她心知肚明,可若不大力扶植武氏,在朝堂之上如何與李唐舊臣抗衡?
“這些話雖然不好聽,兒卻必須說在前頭。”太平知道大勢難改,可總要向阿娘討要點特權,“兒思來想去,能當駙馬者隻有武攸暨。”
這確實也是武後的心中人選。
“兒是個受不得委屈的人,閨閣之事阿娘又不便多管,所以,兒想向阿娘討要一道特旨!”太平說著,半個身子貼在了武後身上,聲音是久違的嬌滴滴,“兒想要一座公主府,駙馬隨兒住公主府,若無特別要事,兒絕不登門駙馬府。”
自古出嫁從夫,這是大勢。可太平所請,也不是毫無道理。如此一來,公主府中皆是太平的人,駙馬也不敢造次。
“阿娘,武攸暨是有妻室的,兒若要嫁她,這妻室可不能留。這可是殺妻之恨啊,雖說礙於阿娘的威嚴,他肯定不敢有微詞,可兒夜夜與他共枕,萬一他半夜夢魘,掐了兒的脖子,如何是好?”太平又補充了一句。
武後素知武攸暨的性子,他確實不敢造次,可人在夢中一旦魘著了,誰能保證不會傷及枕邊之人?若真遇上這樣的事,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她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反倒棘手。
“阿娘依你……”武後隻覺頭疼,她這幾個侄兒實在是差強人意,“攸暨那邊,阿娘會做幹淨,不會讓他知道,他的妻子之死與你有關。”
“如此,兒先謝過阿娘!”太平長舒一口氣,終是露了笑臉。
武後認真道:“太平,別怨阿娘。”
“不怨。”太平語氣溫暖,“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阿娘盡管放心,兒一定會給阿娘想要的。”說著,太平牽了武後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一個擁有武氏與李氏血脈的孩子,對阿娘來說很重要。”
武後又驚又喜,沒想到太平已經想到了這一步。
“好孩子,果真懂事了。”武後將她擁入懷中,輕撫她的後腦,這是久違的母女情深。她並沒有覺察,她懷中的太平早已斂去笑意,放在小腹上的手掌緩緩握成了拳頭。
這個“孩子”確實很重要,正因如此,才會是她斬殺武氏最好的刀。
武氏子弟,不堪重用。
阿娘在朝中可用的臣子,除去這些武氏子弟,便是一些拔擢起來的寒門士子。至於其他的臣子,多是李唐舊臣。即便阿娘她朝登基,看在皇權傳子不傳侄的正理份上,他們臣服,多半是抱著阿娘最後也會把皇位傳迴三哥或者四哥想法。
就像夏日的暴雨,總是晴天開場,誰能料到晴日之後,竟蘊藏著那麼一場滂沱大雨?
重活一世,太平重新梳理過一切的因果。
擺在她麵前的兩條路,一條武周,一條李唐。
走武周之道,她可以仗著阿娘的寵愛,仗著她手中掌控的那些李唐舊臣,謀得東宮之位。看似名正言順,卻在她登基的第一日,便會坐實阿娘與她謀朝篡位的事實,最後隻會招來天下擁護李唐王朝的大勢群起而攻之。
自古謀朝篡位者,天下共誅之。隻要輸了這個理,她就算坐上龍椅,也是永無寧日。皇權或可鎮一時之亂,卻鎮不住天下人的滔天反噬。女子為帝,顛倒陰陽,已是後來母後之罪。身為李唐公主,卻與母後同流合汙,謀朝篡位,更會招致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
走武周之道,隻是死路一條。
若是走李唐之道,上輩子她輸過一迴,這輩子她要做的,便是搶在那些人動手前先下手為強,絕不能重蹈覆轍。
想到這裏,太平想到了另外一事。確實如阿娘所言,武承嗣該收拾,卻不能在這個時候收拾。他醉心東宮之位,可以好好利用,借他的手,先把上輩子那個最該死的收拾了。
“阿娘,明日宣告兒已還朝吧。”太平突然開口,給了武後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武承嗣看見兒已還朝,有些中傷兒的話,他也不敢再說。兗州刺史楊瓊,膽子甚小,隻須阿娘警告一二,他定會順著阿娘的意思,把兗州府衙那場大火大事化小。至於何時收拾他給兒出氣,全憑阿娘做主,兒絕不多言。”
武後微驚,“你當真想好了?”
“想好了。”太平點頭,“如此,兒便不會與他們撕破臉,兒大婚後的日子也能過得舒坦些。”
經年不見,太平不單是長大了,看事情也能看得遠了。
武後欣慰至極,“承嗣既然對你動了殺心,阿娘也不會容他太久,你隻須等著,阿娘會幫你討一個公道。”
“嗯!”太平高興極了,像是小時候一樣,圈住了武後的頸子,在她臉頰上親了兩口。
久違的親情之樂讓武後心生暖意,她愛憐地看著太平,他日若成大業,她定要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賜給她的這個小公主。
“先前的公主府修了一半便擱置了,這幾日你先在宮中住著,等公主府修好了再迴府。”武後給她安排好了。
“兒不想要那個宅子。”太平對著武後撒嬌。
武後好奇問道:“那你想要哪裏的宅子?”
“正平坊。”太平答得幹脆。
武後眸光狐疑,“那邊離宮遠……”
“阿娘若是舍不得兒,兒成婚後便讓駙馬一起住宮裏,就在阿娘麵前打情罵俏……”太平小聲嘟囔。
武後忽地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果然是小女兒心思,離娘近了,夫妻兩個也不好親昵。
“好好好,阿娘給你!”武後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素來喜歡這個女兒,不過就是個宅子,她隻須一句話的事,豈能不允?
“謝阿娘!”太平又想親武後臉頰兩口。
武後連忙繃起鐵青的臉來,肅聲道:“公主要注意儀範!”
“這兒又沒有旁人。”太平不悅嘟囔。
武後哭笑不得。
太平卻逮了機會,在武後臉頰上飛吻一口,笑道:“阿娘明明是喜歡的!”
武後哪裏還能繃住笑,“隻此一次!”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