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謖等人退出大殿後, 萬象神宮之中,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太後,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靜默多時的厙狄氏忽然開口。
武後輕揉額角,“說吧。”
厙狄氏道:“右衛將軍向來與春官尚書往來殷勤, 今次突然上心駙馬之事, 隻怕……另有玄機。”
武後神色凝重,不悅地看著她, “攀誣朝廷重臣, 可是死罪。”
厙狄氏當即跪下,叩首道:“臣也是人母, 將心比心,若是臣有女兒一再遭人欺辱,臣是無論如何都要為女兒做主的。”她刻意咬重了“一再”二字,目的就是為了提點武後, 注意武三思與武承嗣。
武後其實心裏已經有數, 沉聲問道:“厙狄氏, 連你也覺得哀家委屈太平了?”
“是!”厙狄氏答得幹脆,在武後麵前扭扭捏捏,反倒容易讓武後猜忌用心。
武後沉眸, 隻是靜靜地看著跪在身前的厙狄氏。
厙狄氏對著武後再行叩拜, 直起身子後, 繼續道:“公主向來身體康健, 怎會突然得此體寒之癥?”說著,厙狄氏往前跪行兩步,“臣鬥膽妄語,駙馬先前有過妻室,敢問太後, 可曾聽聞梅氏洞房之夜傷了的傳言?”
武後聽得背心發涼,她一邊聽,一邊將所有事情重新梳理在一起。
“駙馬應該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突然狂性大發,隻怕與服食的藥物有關。”厙狄氏點到即止,垂首道,“殿下才是與太後血脈相連的至親,她若有事……”她故意話隻說了一半,佯作意識到什麼,狠狠地刮了自己一個耳光,“是臣多言,不該妄議天家之事。”
“罷了。”武後還記得太平出嫁的模樣,分明是帶著期待的,可第二日便出現了駙馬莽撞傷了公主的傳聞,隻怕那一晚武攸暨便服了藥物。
武攸暨向來木訥,並不是個機靈的,卻是最好的殺人的刀。
太平若有事,得益者莫過於武氏那幾個侄兒。
今年元日初一祭祖敬天,太平是終獻,隻怕從那時開始,太平便成了那幾個侄兒的眼中釘。
連厙狄氏都能看透的因果,武後竟沉溺權勢,險些不察此事內情。
是她給了那幾個侄兒太多的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太平受了委屈。
“厙狄氏,擬旨。”武後當即下令,“加封鎮國公主五千戶,領冬官尚書,再賜絹帛千匹。”
厙狄氏起身,提筆擬旨,很快便擬好了詔書,呈給武後禦覽。
武後審閱之後,便命厙狄氏連夜送抵鸞臺。
據聞,第二日早朝之後,武後特別留下了武三思。朝臣誰也不知武後與武三思說了什麼,隻知道武三思是被內侍抬著出來的,武後盛怒之下,賜了他杖刑五十,幾乎要了他半條性命。
且說婉兒當晚扶著太平來到了流杯殿中,宮人們趕緊打來熱水,伺候殿下梳洗。
太醫很快便將調養的湯藥送至殿上,婉兒接過湯藥,先伺候太平飲服。隨後,婉兒送太醫出殿,詳問了太醫各種注意事項,一一記下。迴到寢殿後,她屏退了春夏等一幹宮人,單獨留下照顧太平。
宮院寂靜無聲,寢殿宮燈長明,將太平的臉照得極為慘白。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值得麼?”婉兒想“兇”她,卻又舍不得“兇”她。
太平側枕在婉兒膝上,青絲泄在肩頭,“武攸暨留在公主府中,遲早是個禍患。這一步,我必須走。”說著,她牽了婉兒的手,緊緊貼在心口,語氣溫柔了許多,“阿娘上次就委屈了我,我知道這次一定會贏。”
既保住了武攸暨的駙馬之位,又換來了她想得的特旨,至少三年之內,阿娘不會把注意力都盯在她的肚子上。
婉兒心疼太平,“殿下真要吃三年的寒體之藥?”
太平轉身平躺,笑道:“三年就好。”
婉兒隻覺太平的身子涼得厲害,認真道:“若是傷及根骨,殿下可是會落下痼疾的。”
“反正有婉兒疼我,若是以後怕冷了,便往婉兒懷裏鑽。”說著,太平笑了笑,便支起身子,往婉兒的懷中鑽。
婉兒一言不發,由著太平胡鬧。
太平知道婉兒這次是真惱了,正色道:“不過四肢發寒,月信紊亂罷了,隻要斷了藥,便能恢複如常。”
婉兒眼眶發燙,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淚花。
太平急道:“我句句屬實!”
婉兒驟然將太平一抱,緊緊地環住太平的身子,生怕會消失在下一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埋首在太平的頸窩裏,低啞抽泣。
太平輕撫婉兒的背心,溫聲安撫,“別怕,我底子好,不會有事的。”話音剛落,便被婉兒溫柔地推倒在了床上。
“你……”
“殿下安心休養,臣就陪在殿下身邊。”
婉兒從太平身上爬了起來,親手給太平除了鞋襪,拉了被子蓋上。說完這句話後,她坐在床邊,背對太平,低頭擦拭眼淚。
明明那日約好的,偏偏今夜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婉兒。”太平從被下伸手,拽了拽婉兒的官服腰帶。
婉兒沒有轉身,啞聲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抱我睡。”太平雖是命令,卻帶著一絲嬌媚。
婉兒沉歎,“這裏是宮中……”
“就抱一會兒。”太平哀求,“這會兒我冷。”
婉兒怎能拒絕她這樣的請求,側身便對上了太平楚楚可憐的眸光。若說平日的太平是高高在上的鎮國公主,今晚的太平就是渾身是傷的可憐小狐貍,隻須看上一眼,便能輕而易舉地戳中婉兒的心坎,讓她心疼得想哭。
婉兒很快除了自己的鞋襪,生怕外裳太涼,會凍到太平,便解了腰帶,脫了外裳,鑽入被下,伸臂將太平擁入懷中。
太平往婉兒懷中鑽了鑽,這裏是這世上唯一讓太平覺得踏實與溫暖的地方。
“婉兒。”
“臣在。”
婉兒摟緊了太平的肩膀,下頜抵在太平額上,溫柔迴答。
“就這一次。”太平知道婉兒今晚定是心疼緊了,她給她許諾,“以後絕對不會再傷害自己。”
“嗯。”婉兒越抱太平,就越覺得她身子發涼,她捉了太平的手,放入自己衣下暖著。
太平覺得婉兒的肌膚比往日還要燙,她知道那是因為她的手比往日涼了太多。
殿下都能覺察的事,婉兒自然也一清二楚,她強忍心底湧動的酸澀感,啞聲問道:“殿下能還臣當初的那個溫暖的殿下麼?”
“能。”太平答得堅定。
婉兒捏住了太平的下巴,讓太平正視她眼底的心疼,“下不為例。”
太平實在是愛極了這樣的婉兒,她沉溺在婉兒給她的溫情之中,含笑點頭,“下不為例。”話音剛落,婉兒的吻便落在了她的眉心上。
太平莞爾合眼,享受著婉兒今晚予她的一切。
婉兒攏緊雙臂,也合上了雙眸,至少今晚,她的殿下由她一人守護。
自從服用寒體之藥,太平時常久不能寐,也許是太醫的藥方起了作用,也許是婉兒的懷抱太過安心,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婉兒悄悄睜眼,深望著懷中的殿下,騰手給殿下掖被角時,眼底忽然閃過一絲殺意。
武承嗣野心在外,武三思禍心在內,兩相比較,最難對付的並不是武承嗣,而是這個狡猾的武三思。
此人慣於見風使舵,像極了泥鰍,根本拿捏不住。她要好好想想,如何設局把此人先除了,否則經此一事,這人知曉得罪了殿下,必會與武承嗣結盟更緊,兩人若是聯手設計殿下,殿下防得住一時,卻不一定防得住一世。
婉兒思緒半夜,一時暫無頭緒。
她隻能靜候機會,隻要讓他逮到機會,她一定不會給武三思任何活命的可能。
“婉……兒……”忽然,聽見懷中的殿下囈語。
婉兒低頭看向太平,隻聽太平含糊囈語,重重複複的隻是那兩個字,“別怕……”
一股酸澀感直衝鼻腔深處,婉兒覺得眼眶燙得厲害,忍淚蹭了蹭太平的鼻尖,溫柔地輕聲道:“殿下也別怕。”目光往下,落在了太平撕裂的領口上,視線不禁一瞬模糊。
驕傲如她,竟讓人如此欺辱。
就算婉兒不在當場,也能想象那時候太平有多難過。
她的殿下,該是當年穿著大紅圓襟袍衫,騎著白馬揮舞球桿,縱橫在馬場上的明豔少女;該是肅立眾臣之首,指點天下政事的大唐鎮國公主;該是養尊處優,得武後一世寵愛的太平……
可縱使太平這樣的出身,一旦踏入權欲漩渦,便或為棋子,或為魚肉。
身為女子,從出生開始,身上便落下了太多的桎梏。
低賤如螻蟻的宮婢如此,顯赫如太平的公主如此,可是——憑什麼女子不能主掌自己的人生?憑什麼生來就要做他人棋子,盤上魚肉?
武後點亮的隻是一點星火,她上官婉兒要與太平一起,把這點星火燒得更烈,燃得更遠,讓天下人乃至後世之人看看,將來的大唐會是怎樣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