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請看, 今年雨水不錯,這稻穗比去年沉了不少。”農(nóng)婦們牽過一株麥穗,高興地給公主講著農(nóng)事,“今年定會是個大收之年。”
現(xiàn)下已近八月, 很快便要入秋了。千頃稻田極目望去, 或青或黃,太平已經(jīng)可以想象這些稻穀收成時候?qū)⑹窃鯓拥慕瘘S。
“雨水看天時, 神都近地利。”太平喃喃自語, 似是在思忖什麼。
馬車緩緩駛過這片農(nóng)田,武後命車夫不必停留, 沿路直行,一直走出約莫百餘步,方才命人停了下來。
武後打發(fā)車夫去尋個農(nóng)婦過來,在驚動太平之前, 她必須先問問, 太平這幾日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麼。
車夫很快便領(lǐng)了農(nóng)婦過來。
農(nóng)婦好奇地不住張望馬車, 隻見馬車掀起半張簾子,裏麵坐著的貴人便已開了口,“說說, 公主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
農(nóng)婦猶豫, “這……”
“盡管放心說。”裴氏從裏麵遞出一串銅板, 交給車夫遞給農(nóng)婦, “我家夫人重重有賞。”
農(nóng)婦目光大亮,急忙接過這串銅板,這可是她一個月都存不下來的財帛。
“殿下每日都來田間問詢農(nóng)事。”
“哦?”
農(nóng)婦不敢有隱瞞,她想這些事就算說了,應(yīng)當也不會對殿下造成什麼影響, “嗯!從種苗到除蟲,從栽培到嫁接,殿下什麼都問,還親手植了一顆桃樹,就在那邊。”說著,她指向了洛水河邊。
洛水貫穿整座神都,城外分出好些條支流,灌溉著沿岸的農(nóng)田。
“桃樹?”武後好奇極了,那麼多果樹可栽,為何偏偏是桃樹。
農(nóng)婦如實答道:“沿河那片都是武大人的私田,殿下前幾日帶人把那片私田收了,全部都改種了桃樹。”
“司農(nóng)卿武大人家的私田?”武後眸光沉下,太平怎會平白無故地把武懿宗的私田給收了?
農(nóng)婦點頭,“洛水是黃河支流,若是黃河泛濫成災(zāi),洛水水位必定暴漲。那片地方土質(zhì)鬆軟,雖說最適合種稻穀,可若是遇上洛水暴漲,必定會被洛水吞沒。”農(nóng)婦說到危險處,語氣都變得嚴肅了許多,“河水湍急,若將泥沙一並衝入神都,輕則河道淤積,重則釀成內(nèi)澇。”
“如此,公主為何不讓武大人改種果樹,穩(wěn)固水土?”武後再問。
農(nóng)婦左右瞧了瞧,往馬車邊湊了湊。
左右常服衛(wèi)士驟然抽劍,將農(nóng)婦攔下。
農(nóng)婦不敢再僭越,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本就是這樣做的,可武大人就是不準,還把太後都搬出來了,公主一怒之下,便帶人踏平了私田中的稻草。”
“胡鬧。”武後歎息。
農(nóng)婦以為武後說的是殿下,連忙解釋,“殿下原想補償武大人損失,讓他按田契所定的私田範圍估個價,哪知……”
“噓!三娘你小心被武大人報複!”另一個農(nóng)婦扛著鋤頭經(jīng)過馬車,聽見這農(nóng)婦說到那日之事,連忙扯了扯她的衣角。
農(nóng)婦自忖是說多了,連忙對著馬車一拜,“夫人,民婦隻能說這些了,我還有活要幹,就先退下了。”說完,她便跟著另外的農(nóng)婦快步離開了。
武後已經(jīng)猜到那農(nóng)婦沒說完的是什麼了,“厙狄氏,你去,查查那邊的私田有多少畝?”
厙狄氏領(lǐng)命下了馬車,查探完畢後,她迴來稟道:“沿河粗略估算,不低於百畝。”
“嗬,有出息了!”武後顯然是怒了,她記得她賞賜給武懿宗的良田數(shù)絕對沒有過百畝,想來這些私田定有違製之處。
“迴宮。”武後已經(jīng)不必再看下去了,她設(shè)置銅匭,收四方密報,果然被這些小人利用來中傷她的太平。
厙狄氏怔了怔,“不見殿下了麼?”
“不必了。”武後冷聲下令,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鐵青著臉道,“你去,給太平送把傘。”
厙狄氏忍笑領(lǐng)旨,剛把傘拿在手中,又聽武後叮囑道:“別讓她知道。”
“諾。”厙狄氏垂頭一拜。
武後放下車簾,命車夫趕車迴去,武氏這幾個子弟是越來越膽子大了,她若不好好敲打,隻怕會越來越得意忘形。
厙狄氏拿著傘走近太平與婉兒,看見她孤身前來,太平頗有些驚訝。
隻見厙狄氏不急不慢地把紙傘撐開,親手給太平遮上,敬聲道:“殿下,可別再這樣曬著了。”
“母後來過?”太平問道,隻覺五味雜陳,想來阿娘還是在乎她的。雖然先前阿娘總是委屈她,可畢竟是母女連心,阿娘都讓了一步,她也該給阿娘點什麼迴禮。
容她好好想想……
厙狄氏笑而不語,隻是把傘交給了一旁的婉兒,“婉兒,拿好,我該迴去了。”
婉兒接過紙傘,會心笑道:“看來,我又欠你點什麼了。”
厙狄氏得意一笑,“同是女子,自當互敬互助,舉手之勞罷了。”說完,她意味深長地對著太平笑了笑,“臣告退了。”
君王重農(nóng)事,是百姓之福。
路無餓殍,道無凍骨,能做到這兩點的君王少之又少。
厙狄氏希望太平能給她這樣的驚喜。
婉兒看著厙狄氏遠去的背影,笑道:“良臣當如是。”
“她是,你也是。”太平接了她的話,卻湊近了婉兒,撒嬌道,“快給本宮擦擦額上的汗。”
婉兒輕咳一聲,“春夏跟紅蕊都在……”
“你近些。”太平隻想要她伺候,“怎的,想抗旨不成?”
婉兒無奈,隻得拿出帕子,抬手給太平擦拭額上的汗珠。太平得了便宜,嘴角揚得極高,她就要在這眾目睽睽下,讓婉兒親近她。
反正她是公主,婉兒是臣,公主讓臣子擦拭汗水,天經(jīng)地義。
婉兒將太平那竊笑的模樣盡收眼底——傘外的陽光很是燦爛,襯得殿下的笑臉尤為明媚,隻要入了眼,便能讓人暖透心房,燙得心鼓擂動不休。
砰砰,砰砰。
婉兒驚覺自己心跳亂了,連忙收斂心神,扯了旁的話題,“殿下今日好像還要巡視河道?”
“嗯,確實如此。”太平說得一本正經(jīng),看向隨行的侍衛(wèi),“去把本宮的千裏雪牽來。”
婉兒不解,“殿下?”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太平笑得神秘。
很快地,侍衛(wèi)便將千裏雪牽了過來。
太平摸了摸千裏雪的鬃毛,拍了拍它的左頰,話卻是說給婉兒聽的,“過來。”
婉兒已經(jīng)猜到了太平的意圖,急道:“臣不會騎馬。”
“河邊有些地方馬車過不去,騎馬是最快的。”太平可不依她,“本宮教你。”說完,她斜眼瞥了一眼春夏,“春夏都是本宮教會的,你怕什麼?”
春夏猛點頭,“大人別怕,殿下教得很好。”
紅蕊羨慕地道:“春夏你竟會騎馬!”
春夏得意地點頭,“嗯!”
“紅蕊就交給你教了,若是教不會,本宮便罰你!”太平順勢給春夏交了個差事。
春夏苦笑,為難地看向太平,“殿下還是現(xiàn)下便罰了奴婢吧。”
紅蕊耳根一燒,微惱道:“誰說我學不會?”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春夏這下算是惹了麻煩,想要解釋,偏偏她方才就是那個意思,心道這下完了,也不知要怎麼哄好紅蕊了。
紅蕊氣惱道:“你就是說我笨!”
“我說錯話了還不成麼?”春夏急忙討?zhàn)垺?br />
紅蕊正色道:“不成!遲了!”
婉兒出聲提醒紅蕊,“不得在殿下麵前放肆。”
“奴婢知錯。”紅蕊連忙對著太平一拜。
春夏也趕緊對著太平一拜。
太平故意端起公主架子,正色道:“現(xiàn)下記得本宮是公主啦?”
婉兒啞口,竟是無話反駁。
“過來!”太平索性上前牽了婉兒,走至千裏雪邊上,認真地將婉兒的手搭上馬鞍,“牽緊這裏,然後左腳踩上馬鐙。”
婉兒拗不過太平,隻得一切遵從。
太平忍笑,捉住她的足踝,往馬鐙裏推了推,“踩實了,一會兒要踏緊的。”說是如此,指腹卻輕輕地蹭過婉兒的足踝。
婉兒覺得癢極了,側(cè)臉瞪了一眼太平,那句“孟浪”隻能硬生生地忍在喉間。
太平繃著笑意,“右腿蹬地,左腳用力,坐上去。”
婉兒咬牙,依著太平教的,穩(wěn)穩(wěn)地坐上了馬鞍。她輕舒了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全部唿出口,便又憋了迴來,急道:“殿下你……”
太平犀利地翻身上馬,坐在了她的身後,雙手自然地從她的腰側(cè)穿過,捏緊了韁繩,勒馬轉(zhuǎn)了個頭。
婉兒依著慣性,整個後背貼在了太平懷裏,瞬間紅透了雙頰,低聲嗔道:“這樣……不好!”
“怎的?還要本宮給大人牽著馬,一步一步地教麼?”太平佯作不悅,一句話否了婉兒的抗議,高高地睨視馬下的諸人,“春夏,你帶著其他宮人先迴府去,本宮巡完河道便迴!”
“諾。”春夏領(lǐng)命。
太平騰出一手,高高舉起,示意不遠處的隨行衛(wèi)士上馬,“上馬,隨本宮巡視河道!”
“得令!”十人衛(wèi)士整齊翻身上馬。
婉兒坐在馬鞍之上,隻覺如坐針氈,一是因為不慣,二是因為擔心被人瞧見了,會傳出一些流言到武後耳中,對殿下不利。
太平重新雙手執(zhí)韁,手肘微微用力,逼得婉兒不得不縮迴她的懷中。
“靠好。”太平的溫柔氣息擦過耳翼,刮出一道紅霞,染透她的整個左耳,“握著我的手。”
婉兒唿吸已沉,雙手緊緊地覆上太平的手,故作鎮(zhèn)靜,“好了。”
“嗬,再緊些。”太平忍笑。
婉兒隻得嵌入太平的指縫,緊緊扣住她的手,“夠緊了……”
“駕!”
太平一夾馬腹,策馬帶著婉兒飛馳了出去。
婉兒忍不住驚唿一聲,若不是被太平好好抱著,隻怕要立即跌下馬背去。她忍不住肅聲道:“就這一次!臣不學了!”
太平催馬跑得極快,一馬當先,與身後的衛(wèi)士們拉開了一段距離。隻聽她柔聲答道:“嗯。”
“這可是殿下說的!”
“嗯,不會更好。”太平的笑聲在婉兒耳側(cè)綻放開來,“反正本宮抱著你騎便是!”說完,她攏起雙臂,大笑著帶著婉兒沿著河道一路飛馳。
涼風拂麵而來,兩麵景色,各不相同。
一麵是稻浪四起的良田,一麵是波光粼粼的洛水。
她們騎著白馬,衣袂翻飛,奔馳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的快意襲上心頭,太平望著前方,熱烈開口,“婉兒,你看,這江山美不美?”
婉兒沿著她的視線望去,如畫江山,怎能不美?隻是,太平與她一起看的才是最美的,正如此時此刻。
“美。”她在太平懷中低啞出聲,不管什麼時候,這個縱馬飛揚的殿下,遠比這天下還要讓婉兒心醉。
太平,才是這大唐江山裏最美的那一處。
她何其有幸,這一處江山,隻由她一人獨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