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輕歎一聲, 解釋道:“昨晚我合衣睡床,武攸暨合衣睡榻。今日他出去哼小調,是我命他哼給外麵那些值衛的羽林軍聽的。”
婉兒聽到這些後,翻湧的醋海稍微平息些許, 別過臉去, “殿下不必跟我說這些的。”
“那可不成!”太平扶住她的雙肩,肅聲道, “上官駙馬生氣了, 我豈能視而不見?”說著,她溫柔地捏住婉兒的下頜, 心疼地看著她紅腫的眼睛,緩緩湊了上去,剛想親一口她的眼睛,卻被婉兒壓住了唇。
婉兒唿吸微沉, “殿下醒來就往臣的房裏跑, 外麵的羽林軍會生疑的。”
“上輩子是不是也這樣?”太平不想理會羽林軍如何, 她隻覺心痛。昨夜的雨下得淅淅瀝瀝的,武攸暨留宿房中,太平也睡不安穩。好不容易捱到武攸暨睡得打起了唿嚕, 太平便從床上起來, 走近窗邊透透氣。
她本想安靜地捋一遍所有的事情, 包括迴神都後, 該如何應對武皇,如何藏匿鋒芒,如何找準時機把“孕”事外泄,如何與張謖合謀瞞過宮中請脈的太醫。
窗戶雖說隻開了半扇,隔壁映出的燈影卻能投落出來, 落在簷下。燈影中投著一條人影,太平知道那是婉兒。
寒風吹入小窗,太平隻覺寒涼,好幾次她都想張口勸慰婉兒早些休息。可轉念又想,她就算勸了又如何,婉兒也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為她揪著心,黯然神傷。
區區一個李代桃僵,便讓婉兒如此難過,上輩子那些夜晚,不知婉兒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初嫁薛紹那一晚,長安燈火通明,滿城沸騰。那時候的婉兒會在大明宮的何處,也像這樣吹著涼風,靜靜地陪著她麼?而後薛紹亡故,她再嫁武攸暨,那一夜她在阿娘身邊當值,一邊要佯作若無其事,一邊要凝神恭聽阿娘詔令,那樣的煎熬,不是隻有一次,而是往後千百個夜晚。
甚至在隻有太平的時候,婉兒還是故作淡漠,一次又一次地把太平推遠,獨自舔舐傷口。那時候太平還不懂婉兒的心思,總以為世上最傷心的是自己,如今隔世再看,她才發現婉兒當初背著她咽下了多少眼淚。
婉兒強忍心酸,她是想獨占殿下,可理智告訴她,她不能。她必須保證殿下安好,必須隱忍下所有的委屈,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成為殿下的絆腳石。
上輩子她不知太平會愛她那般深,她總覺得殿下那樣尊貴的人,見過世上太多美好的人與物,喜歡她這樣的掖庭罪奴,大概隻是一時興起罷。偏生殿下就是個癡情種,每次婉兒以為殿下不會迴來了,太平總會迴頭。一次如此,兩次如此,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哪怕是她給太平遺詔的那一晚,她以為她徹底傷透了她,沒想到太平政變還是為了她。
得過殿下如此深情,怎還能無動於衷?
今生享受過殿下給她的萬千寵愛,婉兒怎能與人分享殿下的愛?究其根本,她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著七情六欲的人。
不管她再理智,再清醒,遇上了太平,總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酸澀,情不自禁地歡喜,情不自禁地想獨占一個殿下。
“殿下。”
婉兒瞧見了太平眼底湧動的淚花,她知道太平這一路走來也不容易,她也不想把氣全部撒在太平身上。
“都過去了。”
太平聽她語氣軟和了不少,心中更是酸澀。
“心裏不舒服,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太平伸臂將她擁住,現下的婉兒冷得像塊寒玉,她隻想將她快速暖起來,“就是不準委屈你自己。”
婉兒鼻腔一酸,“不是殿下的錯。”說著,她擁緊了太平的腰桿,啞聲道,“是我貪心,忍不住地貪心。”
“貪心些好。”太平含淚笑笑,“怕的就是你口是心非,躲起來不讓我知道。”
婉兒吸了吸鼻子,輕輕地推了兩下太平,垂首道:“殿下是真的不宜在我房中久留,會招惹羽林軍猜疑,他們大多是武皇的……”
“我與武攸暨說了,今日不啟程。”太平打斷了婉兒的勸誡,定定地望著她,給了她一個理由,“本宮傷了,不宜上路。本宮今日來你房中,就是讓你給本宮上藥的。”
婉兒沒想到太平竟還沒有演完戲,忍不住捶了一拳的肩頭,“殿下如此,會被旁人笑話的。”
“相信此事的人越多,阿娘便越不會懷疑我。”太平說完,低頭將房門鎖好,牽著婉兒迴到了床邊,拉著她坐下。
婉兒怔然看她,“殿下要做什麼?”
“一夜未眠,本宮頭疼著呢。”太平一邊說,一邊在婉兒麵前蹲下,親手給她除去鞋襪。
婉兒急忙按住太平的手,“殿下這樣於禮不合,臣可以自己來。”
“駙馬聽話。”太平抬眼對上她的眸光,笑意輕柔,“本就應該妾來伺候你。”
這兩句話無疑是戳心窩的,足以撫慰昨夜的寒涼,讓婉兒的心霎時溫暖起來。堂堂鎮國公主給她一個小小內舍人除鞋去襪,伺候她解衣躺下,若不是真心真意地喜歡,太平豈會如此“卑躬屈膝”?
殿下給足了她寵愛,也給足了她尊嚴。
即便恃寵生嬌,她也知道哪裏是分寸所在。
太平除了鞋襪外裳,與她一起躺在了床上。不等太平拉扯被角,婉兒已支起身子,給太平拉了被子蓋好,溫柔地掖了掖被角。
“妾給殿下揉揉。”
婉兒也會心疼太平的。
太平鼻酸難受,不想讓她瞧見眼底的淚花,便鑽入了婉兒的懷中,合眼道:“對,愛妃給我好好揉揉,頭疼。”
李唐皇室多有頭風之癥,先帝高宗若不是風疾纏身,隻怕也不會有今日的武皇。雖說有些時候太平說頭疼隻是哄她親近,可隨著太平年歲漸長,太平提及“頭疼”二字,於婉兒而言都是忐忑。
婉兒的指腹柔柔地在太平的額角打著圈兒地揉著,溫聲問道:“殿下經常頭疼麼?”
“遇上你就想頭疼。”太平打趣了一句。
婉兒是認真的,“妾想聽真話。”
“我知道父皇有風疾,可我幾個哥哥都沒犯過風疾,想來我應該也不會有。”太平睜開眼睛,指尖在婉兒心口信手畫著,“就算有,我也不怕。”
婉兒蹙眉,“若真有,應當早些尋訪名醫醫治。”
“婉兒便是我的名醫。”太平仰起臉來,她說的也是真話,“給我揉一揉,我就不那麼疼了。”
“殿下!”
“好!我依你!”
太平可不想惹她生氣,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暖,可不能又讓她變成一隻帶殼的刺蝟。反正這次迴去,她還要與張謖商議脈象一事。該用藥則用藥,該行針便行針,將來這些日子,她有許多事要勞煩張謖去辦。
況且,她也擔心婉兒的身子。
“我依了你,你依不依我呢?”太平往上蹭了蹭,與她共枕相望。
婉兒疑惑,“依殿下什麼?”
“我找大夫瞧,你也找大夫瞧。”太平直接說明白,“你總是折騰自己的身子,我得找人好好盯著你調養!”
婉兒張了張口,隻覺理虧。
“依不依?”
“諾。”
太平不禁失笑,伸臂將婉兒摟入懷中,呢喃道:“我們都要好好的。”
婉兒枕在她的心口,聽著她的心跳聲,終是踏實了下來。她伸臂勾住了太平的腰桿,安心地合上雙眸。
昨晚一夜未眠,兩人都是倦極,一旦安了心,困意便襲上心頭,兩人很快便入了眠。
駙馬半途與公主共寢一事很快便傳迴了神都。
武皇被近日的事情折騰得焦頭爛額,這件事算是難得的舒心事了。太平素來重情,遇上皇嗣這樣的事,定會難過許久。駙馬安慰太平,太平順勢找個慰藉也在情理之中。
女兒與女婿的床笫之事,她已不想盯著了。如今這大勢所向,即便太平誕下皇孫又如何?武氏連折兩個能辦事的侄兒,其他的武氏或是太小,或是庸碌,在朝堂上根本樹不起武氏的威望來。
寒門子弟雖說也有能用之人,可輸在了經年累月的世家家風上,有些獻策隻是貪一世之功,也是用不得的。
至於那些酷吏,行事狠辣,囂張跋扈,民間也好,朝堂也罷,早已是怨聲載道。武皇自忖已經裝不了幾日糊塗,皇孫一案塵埃落定後,她最該處理的便是這些“屠刀”。
清理酷吏,博取聲名,至少能讓她在朝堂上穩一穩腳跟。
可如此一來,她手中可用之人便更少了。
滿朝文武,放眼看去,心腹中有能者甚少,有本事的大多還是李唐的舊臣。
武皇無奈歎息,坐到這龍椅之上,方知天子舉步維艱,竟還不如她當天後時爽利。
“陛下,來俊臣迴來了。”裴氏小聲稟告。
武皇重整心神,“宣。”
來俊臣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跪地叩首口,朗聲道:“臣不辱使命,辦成了陛下交待之事!”
武皇舒眉,“案子都勾連上了?”
“都勾連上了!隻要皇嗣迴來,指認兇手竇氏,與竇氏相關的所有人,都會牽連進這個案子。”來俊臣得意極了,“臣保證,自此皇嗣再無可用之人!”
“辦得好,下去休息吧。”武皇讚許一聲,揮手示意來俊臣退下。
來俊臣恭敬地對著武皇一拜,退出了大殿。
武皇看著來俊臣的背影,眼底湧動的森寒陰色大盛,心中暗道:“還要讓太平殺他立功麼?”
經曆過李賢與李旦的逆反,武皇忽然有些發怵。
最溫順的李旦都能給她一刀,險些致命,那向來同心同德的太平,會不會在掌控了大權之後,反過來也給她一刀呢?
武皇苦澀笑笑,當天子久了,她終是嚐到了寡人的滋味,信任一個人也越來越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