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年關, 禮部諸事繁重。尤其是初一這日的祭天大典,武皇尤為看重。太平幾乎是親力親為,將事情辦得妥妥帖帖的。出入紫微城這幾日,太平發現平日負責開閉內院宮門的戶婢韋團兒已經沒了蹤跡。
所謂兔死狗烹, 從韋團兒攀咬李旦妃嬪那一日開始, 她便注定了這個結局。
她這幾日入宮甚勤,除了安排萬象神宮的祭天大典外, 還為了看看婉兒, 確保她在宮中一切安好。隻是,她來了幾次便撲空幾次。太平問及紅蕊, 紅蕊都說婉兒去了北門學士那邊,主持重新修撰《臣軌》。
太平手頭公務沒有忙完,不便前去探視。今日向武皇稟明了祭天大典的最後事宜之後,太平瞧著天色尚早, 便轉去了弘文館。
“殿下!”
“不必行禮。”
當值在館門之外的衛士老遠便瞧見了太平, 剛要行禮, 卻被太平止住。
衛士們依言忍話,默默地對著太平拱手一拜。
太平帶著春夏走入弘文館,撲鼻而來的便是濃烈的墨香味。太平眉心微蹙, 看見裏麵眾學子們正忙著校對新修的《臣軌》, 想來這幾日婉兒在這兒定是寫了不少字吧。
“參見殿下!”
北門學士們瞧見太平後, 紛紛拱手行禮。
太平匆匆在人群中掃了一眼, 並未瞧見婉兒的身影,暗暗心道:“難道婉兒剛好走了?”她示意眾學士們不必多禮,對著最近的一名學士問道,“上官大人何在?”
“方才還在這兒的。”這名學士左右看了看。
“崔大人說,有詩文上的事請教上官大人, 往內院去了。”有個瞧見婉兒動向的人開了口。
太平點頭,便帶著春夏往內院走去。
內院其實就是個四四方方的天井,當中有個小池子,池子上有個小亭子。平日弘文館的學士們累了,便會去小亭子裏歇息片刻。
今日婉兒沒有穿官服,難得地盤起了發髻,穿了一身鵝黃色的長裙,因為天寒的緣故,肩上披了件雪白的小襖子。
太平老遠便瞧見了她,本是高興的,可她才往小亭子走了兩步,便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婉兒此時背對著她,並沒有覺察公主的到來。崔湜拿著一紙詩文,欺身靠近婉兒,一邊念,一邊指上麵的文字,“二月風光半,三邊戍不還。年華妾自惜,楊柳為君攀。”念完,他含笑看向婉兒,“上官大人幫在下品一品,這半首詩做得如何?”
崔湜今年正好二十二,本來便生得俊俏,加上那身深綠色的官服,更是襯得他神采奕奕。這會兒與婉兒站在一處,遠遠瞧去,倒有幾分才子佳人的味道。
春夏隱覺不妙,她清楚地瞧見殿下已捏緊了拳頭。即便這兒的墨香味甚濃,春夏也嗅出一股濃烈的酸味。
大事不好!
婉兒皺眉,“崔大人喚我來此品詩,就為了品這個?”
崔湜猛點頭,“嗯,在下其實寫好了下半首。落絮縈衫袖,垂條拂髻鬟。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念完之後,他甚至頗有感觸地歎息了一聲。
“崔大人可真閑吶!”太平冷冽的聲音響起,嚇了崔湜一跳。
婉兒聞聲迴頭,看見了太平那張鐵青的臉,心間卻歡喜得緊,“殿下怎麼來了?”
“沒規矩!見了本宮也不知道行禮?!”太平的語氣很兇,語聲剛落,便嚇得崔湜哈腰走近,極為恭敬地對著太平行了禮。
“參見殿下。”
太平完全沒有理他,徑直走向了小亭,“上官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崔大人都知錯了,你還不給本宮行禮?”
“所謂不知者無過,殿下可不能怪罪臣。”婉兒可不會輕易服軟,難得抓到個機會,可以瞧見太平這吃味的模樣,她可要多享受一陣。
太平驟然靜默下來,當著崔湜,她也不好直言,於是把滿腹的惱怒都撒到了崔湜寫的詩文上。隻見她一把抓起了詩文,學著崔湜剛才念詩的模樣又念了一遍,冷嗤道:“崔大人堂堂七尺男兒,寫這種旖旎怨婦之詩,這是作甚?”
崔湜急忙跪地,“下官……下官……”他本想認個罪,可左思右想,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麼錯啊。世上多少文人都是這樣寫詩的,雖是怨婦,卻也是自擬,比喻自己懷才待遇罷了。
“下次!”太平氣衝衝地走近崔湜,狠狠地把詩文砸在了他的臉上,“不準在弘文館寫這種詩!瞧瞧裏麵的學士們都在忙著,你還有空寫詩偷懶,你信不信,我直接告至母皇那裏,我倒要瞧瞧,你父親崔挹會怎麼收拾你!”
崔湜也不知今日殿下怎會這麼大的怒氣,隻能自認倒黴,叩首求饒,“是,是,下官領命!領命!”
“還不走?!”太平側臉看向婉兒。
婉兒忍笑,走了過來,“臣正好要迴武皇那邊,就與殿下同路一程吧。”說完,她對著太平行了一個嬪妃禮,“殿下,請。”
太平暗道:“還算你記得自己是公主妃!”心裏是這樣想,可麵上依舊繃著慍色。太平沒有出聲應她,邁步便走。
春夏急忙趨步跟上,等走出弘文館後,這才小聲勸道:“殿下莫怒,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她不是!”太平認真迴答,“可本宮就是忍不了!”最後三個字故意把聲音揚了揚,就怕跟在一步之外的婉兒聽不分明。
婉兒莞爾,“殿下的氣量不該這麼小的。”
“再大的氣量,也……”太平忽然停下,本想迴頭反駁婉兒一句,哪知婉兒這時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香囊,“你這是什麼意思?”
婉兒笑意微濃,“殿下一看便知。”
“本宮倒要瞧瞧,上官大人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說著,太平接過了香囊,先是湊近鼻端嗅了嗅,倒也奇怪,這香囊竟是沒有香味的。她疑惑極了,當下便打開了香囊,瞧見了裏麵的一捧紅豆,“紅豆?”
“嗯,紅豆。”婉兒頗有深意地笑了,“殿下不妨數數,一共有多少顆?”
春夏湊了過來,雙掌合並攤開,讓公主將紅豆抖在掌心。
太平認認真真地將紅豆一顆一顆地數迴香囊之中,渾然不覺婉兒已經近在身側,“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太平似是發現了什麼,嘴角一揚,笑道,“原來如此。”
“一日一顆,夠不夠?”婉兒饒有深意地問道。
太平哪裏還惱得起來,“本宮要一日兩顆!不成!要三顆!”
“殿下如此貪心可不好。”婉兒忍笑提醒。
太平攥緊香囊,雙手負於身後,揚頭道:“怎的?本宮一日三顆都不止,隻讓你每日存三顆,你還想討價還價,沒有良心!”
“那……臣再多加一顆!”婉兒溫聲問道。
太平不禁失笑,“孺子可教!”
兩人相視一笑,燦爛的陽光照亮了兩人的笑容,這一霎,她們滿心滿眼隻剩下了彼此。
春夏撓了撓腦袋,實在是想不明白,大人究竟是怎麼把殿下哄好的?
太平將婉兒送至萬象神宮的宮階之下,清了清嗓子,低聲道:“下次再瞧見那種狗屁文章,直接扔了!”
婉兒眸光中漾滿笑意,“當真可以?”
“可以!本宮為你做主!”太平挺直了腰桿,“誰要敢說你一個字,盡管來告訴本宮!”
婉兒眸光大亮,笑道:“如此,臣豈不是仗勢胡為了麼?”
太平啞笑,“誰讓你是上官大人呢?”
婉兒聽出了太平的話中深意,低頷輕笑,對著太平一拜,“臣記下了。”
“嗯,編纂一事雖然重要,可你也要注意身子。”太平不舍地看著她。
“殿下也是。”婉兒再拜,轉身沿著宮階走上了萬象神宮。她不必迴頭,便知殿下一定會一直看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會離開。
有了殿下撐腰,她隻覺整個心窩都是燙的。
太平等婉兒走出視線之後,啞然失笑,“春夏,走,迴府!”
春夏跟著太平出了宮門之後,在馬車邊上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殿下,那紅豆到底是何意啊?”
“婉兒迴宮幾日了?”太平反問。
春夏想了想,“三十二日。”
“所以,便是如此。”太平輕輕地敲了一下春夏的腦袋,“再想想紅豆是什麼物事,你便明白了。”說完,她掀簾坐上了馬車。
春夏嘟囔道:“紅豆是什麼物事?紅豆,相思……是相思!”她恍然大悟,頓時耳根子燒了個透,殿下與大人方才居然在宮中這般肆無忌憚地調情!
“還不上來?想走迴府麼?”太平掀簾笑望她。
春夏點了點頭,趕緊提著裙角爬上了馬車。
太平瞥見了她耳根的赤紅,“看來是懂了,也不算敲不響的木魚。”
春夏自然是懂了。
“改日你也準備一包紅豆,本宮幫你送去給紅蕊。”太平微笑道。
春夏受寵若驚,“當真?!”
“當真。”太平點頭說完,趕車的衛士調轉了馬頭,朝著正平坊去了。
春夏瞧著太平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沉下,不禁問道:“殿下?”
“本宮也該好好辭舊迎新了。”忙完禮部之事,太平也要好好清理一下府中的幕僚,若不能同心同德,留也無用,倒不如放去州府,眼不見為淨。
“春夏,今日吩咐廚子好好準備午膳,本宮要與那些幕僚們好好喝幾盞。”太平已經想好今日該辦些什麼事了。
春夏雖然不懂,可隻要殿下吩咐,她一定給殿下辦得妥妥帖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