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終了, 張說先行離了府。
太平麵有醉色,望向猶在席間的狄光嗣,“狄大人?”
狄光嗣微笑起身,對著太平一拜, “家父一直誇讚公主心懷天下, 起初臣還不信,今日算是心服口服。”
太平笑而不語, 狄光嗣突然說這個, 應當隻是一個開場白吧。
狄光嗣看出公主等著他說完,笑道:“臣有幾人舉薦, 都是臣在吏部相熟的好友,不知殿下願不願聽臣數言?”
太平負手輕笑,“既是狄大人所薦,本宮自然欣然笑納。”
當日, 狄光嗣一連舉薦十人, 這十人的出身與才幹皆說得清清楚楚。太平一邊聽著, 一邊暗自記下這幾人的名字。雖說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吏,缺的也隻是一個伯樂罷了。
姚崇與宋璟也隻是上輩子那個時代的幸運兒,所以他們可以盡展抱負, 青史留名。既然這輩子由她來主宰, 太平願做這個伯樂, 她就不信泱泱大國居然找不出第二個姚崇或宋璟。
太平當晚便寫好了奏疏, 她並沒有在早朝上直言裁去幕僚一事。等早朝罷了,太平這才私稟武皇。
武皇看著奏疏上的名字,不論是姚崇,還是宋璟,在官員之中已經有了些許聲望, 武皇隻是不懂,為何太平會在這個時候裁撤幕僚。
太平如實稟告,“他們隻認男主。”
武皇聽見這話後,眸光頓時沉下,肅聲問道:“給過他們機會了?”
太平點頭,“給過。”
武皇冷笑一聲,瞥向一旁站著的婉兒,“婉兒你怎麼看?”
婉兒垂首,“道不同,不相為謀。”
武皇搖頭歎息,她向來愛才,沒想到竟遇上了兩個固執於男女之別的朽木,“太平,真要把他們安排去房州?”
“非去房州不可。”太平堅定地迴答,“一來,可讓朝中官員知曉,母皇還是念著三哥的,所以才把臣的兩員得意幕僚轉送給了三哥;二來,這二人去到房州,興許可以好好管一管三哥。”
武皇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李顯若是能教出來,當初李弘暴斃,便輪不到李賢當太子了。
“你府上的詹事,可有替補人選?”武皇問向太平。
太平認真答道:“有是有,隻是臣要親見這幾人。若還是一樣的朽木,兒自會打發了。”
武皇心中五味雜陳,對著太平招了招手,“太平,過來。”
太平乖順地走近武皇,由著武皇牽著她的雙手,“母皇?”
“你甘心麼?”武皇望向太平的眸子,聲音中透著一抹熾熱。
太平知道武皇問的是儲君一事,“自是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武皇打了一下太平的手背,不輕不重,正色道:“什麼時候這般沒出息了?!”
“阿娘現下讓兒生皇孫,兒也生不出來呀,這可不是兒有沒有出息之事。”太平故意嘟囔給武皇聽。
武皇向來是不服輸的那個,她笑道:“朕年歲已經這般大了,有些事想做,卻怕天不遂願。可朕還有你,隻要你能坐上這把龍椅,朕相信你能幫朕把沒做完的事一樁一件地做完。”
太平還是第一次聽見阿娘說自己的年歲,不知怎的,她竟有幾分心酸。
“母皇……”太平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武皇,經過李旦一事與她生產傷身之事,武皇似乎蒼老了許多。人人都說她心腸硬,其實太平知道,她的狠辣都是經年累月一步一步逼出來的。
皇族之中,弱肉強食,最是容不下弱者。
武皇向來要強,她那般驕傲的人,自然不會甘心被人踩在腳下。她隨時保持著最敏銳的警惕性,隻要被她嗅到一點危險,她便會先下手為強。究其根本,隻因她隻要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誰也不會給她一條生路,那些清算的聲音會鋪天蓋地而來,將她釘在謀朝篡位的汙名之下。所以,她必須選一個讓她踏實的接班人,目前膝下這兩個——
李顯太過庸碌,耳根又軟,當年竟然能說出願把江山給嶽丈的混賬話。這些年來,房州經常有密報傳迴,說的最多的便是韋灩跋扈,時常痛罵李顯,可李顯非但不怒,還溫聲相哄。尤其是近幾個月來,皇嗣與太平之事前後傳入房州行宮,李顯等於得了兩顆定心丸,韋灩便得寸進尺地向李顯討要了好些他日的封賞。
若是把江山交給這個兒子,君王庸碌,皇後跋扈,如何安穩社稷?武皇想要的,李顯肯定一樁都辦不到。
太平聰慧,卻輸在她是個女子。明明民望甚高,朝臣們對她也讚譽居多,可那班臣子肯定不會推舉太平為儲君,因為他們還盼著廬陵王能夠還朝,恢複大唐國號。
事到如今,武皇已經看得明白。那些李唐舊臣,乃至整個天下都還盼望著大唐歸來,她已近七十,即便還能活三十年,也不可能扭轉這一切。既然大勢如此,她逆不了這天,卻可行緩兵之計,讓太平借著李唐舊臣的手登上帝位,再延續大周數十載國號。
“重潤,重俊,隆基,這三人你選一個過繼為子。”武皇直接給了太平一個選擇。
太平大驚。
婉兒思忖很快,已經明白武皇這舉動究竟是何意。
“你可以為駙馬著想,過繼武平安為子,朕自然也可以為你著想,過繼一個李唐皇孫為子。”武皇這是在給太平增加籌碼,“迴去好好想想,想好了,便來告訴朕,朕會立即下詔。”這個繼子必須慎之又慎,武皇也想多給太平一些時日考慮。
“諾。”太平鄭重地對著武皇一拜。她實在是佩服母皇,能在這絕望之地謀出這樣絕妙之計。大周國祚太短,人人思唐,武皇就算做得再好,也會輸在一個“壽數”上。所以,她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太平,太平今年二十八歲,她還來得及向天下人展示女皇的風姿,延續大周的長安,甚至創下一個讓後世仰望的紅妝盛世。
隻要,太平膝下有個李唐的皇孫,那些李唐舊臣們就還有一線希望,會耐心等待著皇孫長大登基複原大唐國號。
太平是高宗之女,是她武曌之女,也是李唐皇孫的繼母。
憑這三重身份,加上太平日後更多的政績,武皇不必立儲,免得引得那些李唐舊臣們把矛頭都對向太平,隻須在病危前留下一道遺詔,命太平暫代天子,待皇孫成長到足以君臨天下時,再行禪讓。
這麼多年來,太平在朝中都是不爭不搶之態,從未暴露出半點野心,反倒是事事務實,處處為百姓著想。太平往後隻須繼續保持,那班李唐舊臣也揪不出太平的半點不是來。這樣的遺詔,合情合理,那些李唐舊臣就算有微詞,憑那時候太平的勢力,應當可以鎮壓下去。
武皇重重地拍了拍太平的肩膀,“朕隻有你了,太平。”
太平隻覺肩上瞬間沉了千斤,今日阿娘對她說的這些話,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不甘。她跪在了武皇麵前,認真道:“兒也隻有母皇了。”
武皇舒眉笑了,覆上了太平的臉,“說什麼傻話,朕會給你機會,好好發展自己的勢力,你會有你的臣,會有你的兵。”
太平搖頭,啞聲道:“阿娘,謝謝你信我。”
“是你說的,上陣母女兵,朕打不動了,便隻能交給你來了。”武皇愛憐地摸了摸太平的腦袋,“別讓朕失望。”
“嗯。”太平原先隻想用小長安一事徹底絕了武皇對武姓皇孫的期待,可從未想過竟會無心插柳柳成蔭,讓武皇在絕望中生出了這樣的心思。
是好事,卻也是難事。
武皇身上透著一絲濃重的不甘,她的不甘不僅僅是自己的壽數,還有整個時代對女子的不公。
憑什麼呢?
她武曌就算敗了,她還有太平,太平就算敗了,興許還有長安。須臾百年,雖說不能改變許多事,可隻要讓那些人見識過女子本該有的風姿,一定會有更多的女子名字出現在青史之中,讓後世仰望。
武皇這不甘之火,不僅灼燙了太平的心,也灼燙了一旁婉兒的心。
武曌雖然與上一世的武曌已經有了不同,可她那顆永不服輸的心,兩世如一。她就是大周上空最耀眼的日與月,足以照耀千年,成為這個時代最熾熱的一個名字。
“婉兒。”
正當婉兒出神時,武曌突然喚她,婉兒急忙迴神,“臣在。”
“太平要挑選新的詹事,你向來慧眼識人,你去幫著挑挑。”武皇給婉兒安排了新的差事,“《臣軌》那邊,朕會讓張說去盯著辦好。”略微一頓,武皇又想到一事,“太平,初一祭天之後,好好準備今科春闈,若有好的人才,可以直接挑去府中就任幕僚,隨後給朕一個名單便是。”
“諾。”
婉兒與太平異口同聲迴答。
武皇不禁失笑,“真是朕羨慕不來的。”這自小的情誼就是不一般,希望他日太平與婉兒可以君臣同心,真像當年的太宗與魏徵那樣,留下一段君臣佳話。
兩人耳根微燙,心跳不由得快了半拍。
雖說知道武皇已經不再懷疑她們,可武皇突然拿她們兩個打趣,兩人心間還是覺得有幾分忐忑。
太平趁機圓場,起身伸臂勾住了武皇的身子,撒嬌道:“兒還羨慕母皇呢!婉兒辦事那麼妥帖,兒早想討了她迴府辦差,可是母皇就是不放人。”
武皇似笑非笑,忽然正色問道,“你就那麼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