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姑姑。”
安樂向來不與她們客氣,張口喚完之後,匆匆對著兩人行了禮,便又揪住了裴懷清的衣袖, 認真道:“我有幾句詩文不解, 想討要裴詹事一日。”
裴懷清為難地給太平遞了一個眼色。
太平已經了然,肅聲道:“今日東宮離不得裴詹事。”
“就一日!”安樂不依不饒, 餘光瞥見了武皇眼底湧起的怒色, 她頓時收了聲,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在武皇麵前也得認慫,不敢再吵嚷下去。
武皇的視線落到了安樂身後,武崇訓就在不遠處,“崇訓, 過來。”
武崇訓哪敢怠慢, 連忙哈腰走近, “陛下請吩咐。”
“你帶安樂四處走走,這可是聖旨。”武皇知道安樂一定會不服氣,可她隻須一個眼神, 安樂便隻能把話都咽肚子裏。
武崇訓高興極了, “諾。”
安樂雖不情願, 卻隻能順著武皇的意思, 行禮後隨著武崇訓退下了。
郡主離開後,裴懷清終於鬆了一口氣。
武皇本想詳問裴懷清,太平卻先一步開了口,“母皇,今日東宮確實離不得裴詹事。”言下之意, 太平會處置裴懷清一事。
武皇眸光微沉,看了一眼裴懷清,“裴詹事這些日子盡量留在東宮吧。”
裴懷清感激地對著武皇一拜,“多謝陛下。”
武皇臉上終是露了笑意,“怪不得太平如此看重你,是個聰明人。”說著,武皇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臉上,“待孝期一過,便把安樂的婚事定了。”
太平自然知道安樂是不安分的,她更懂武皇著急武李聯姻的理由,“諾。”
“婉兒,東宮今日事多,你去幫幫太平。”武皇目光落在了婉兒身上,“明日朕要啟程去嵩山封禪,這些日子便由皇太女監國,你可要仔細些。”
婉兒也知道武皇話中深意,雖然現下看似一切順遂,可太平勢力未穩,朝局未平,待太平借著監國拔擢心腹之後,到了九月,武皇便可順理成章地把皇位傳給太平。
天子若不放權,儲君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勢力。
自古至今,皇位更迭總是伴有血腥味。武皇希望從她這兒開始,平平安安地把帝位交到太平手裏。
婉兒垂首,“諾。”
“朕不喜安靜,往後便讓長安留在朕那兒。”武皇可不是討要的語氣,而是命令。
太平五味雜陳,阿娘是真心實意地喜歡長安,不由得啞聲道:“母皇想留多久,便留多久。”
“攸暨……”武皇的話說了一半,最後選擇了咽下。終究是太平與武攸暨夫妻之間的事,她摻和太多並不是好事。
“裴氏,迴宮。”武皇沒有再說什麼,伸手遞向了裴氏。
裴氏扶住武皇,將她攙至皇輦邊上,小心地扶她坐下後,便命內侍們抬起皇輦,往寢宮的方向去了。
太平迴頭,定定地望著裴懷清,冠上的旒珠微晃,“你與安樂是怎麼迴事?”
裴懷清如實答道:“郡主遭遇刺殺,臣與張醫官奉命前往探視,臣見郡主總是驚惶不安,便贈了一串佛珠給郡主。”
太平忍笑,“安樂居然收下了?”太平上下打量裴懷清的臉,二十多歲的她眉眼清朗,因為是女扮男裝的緣故,比一般男子的肌膚還要白膩,就算養在武崇訓府中的張氏兄弟,也要用心打扮之後,才能及得上裴懷清的清秀。
難怪安樂肯收下佛珠。
裴懷清點頭,“郡主看了臣片刻,便收下了。”
“這幾日,裴詹事若是在東宮待得悶了,便去私塾幫幫冬尋。”婉兒也有了答案,她給裴懷清出謀劃策,“待郡主大婚後,裴詹事就不必這樣躲躲藏藏了。”
裴懷清終是恍然,“殿下與大人的意思是……”這裏終究是宮裏,她不敢說出她的斷言。
太平與婉兒輕笑點頭。
裴懷清這下徹底慌了,“臣隻想施展抱負,對郡主並無非分之想。”
“你沒有,但是安樂已經有了。”太平戳破了真相,拍了拍裴懷清的肩頭,“你聽婉兒的,本宮會幫你打發安樂。”
“多謝殿下!”裴懷清感激地重重一拜。
太平笑意微深,“快些迴東宮,準備午膳,上官大人今日要留在東宮用膳。”
“諾。”裴懷清領命退下。
婉兒嘴角微揚,“臣好像沒有說要留下。”
“本宮說了要留,就必須留。”太平說著,側臉對著不遠處的紅蕊與春夏遞了個眼色,“迴宮。”
紅蕊與春夏心領神會地跟了過來。
春夏迴頭,對著身後的一隊宮人們揚聲道:“你們跟遠些,殿下喜靜,這邊有我跟紅蕊伺候殿下。”
宮人們倒也知趣,春夏與紅蕊都是惹不得的宮婢,她們巴結還來不及,怎敢拂逆春夏。
太平穿著袞服,往前走了幾步,垂下的旒珠不時打在眉上,她不由得歎氣道:“這身衣裳可不好穿。”
婉兒倒是覺得公主今日好看極了,情不自禁地讚許道:“好看。”上輩子她以為皇太女不過是一個遙遠不可及的夢,沒想到重活一迴,太平終究是做到了。
太平微怔,嘴角卻先揚了起來,“紅裙好看,還是袞服好看?”
婉兒知道這裏是宮中,不可放肆,便正色道:“殿下已是儲君,應當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太平忽然停下了步子,故意清了清嗓子,端起了架子,“婉兒要本宮以後都是這樣?”
婉兒笑道:“殿下應當如此。”
“那可不成,累得慌。”太平也笑了起來。
“駙馬那邊……”縱使已經多年,婉兒提到“駙馬”二字,還是覺得有些許燙嘴。
春夏聽見了“駙馬”兩個字,便悄悄地扯了扯紅蕊的衣袖,示意她放慢腳步,拉遠與兩位主子的距離。
太平已經習慣了春夏的機靈,她確實應該給婉兒一個交代。她不動聲色地左右瞧了一眼,忽然指向了紅牆一角,“去,給本宮摘些梨花來,本宮想親自做些梨花箋。”
春夏“懂事”地使喚跟在遠處的宮人繞去紅牆那邊采摘梨花。
看見左右已無閑人,太平這才開口,“他是自請去西境參戰的。”
婉兒蹙眉。
太平繼續道:“大唐已複國號,他日登基,他便是皇夫。世上沒有哪個男子願意困守後宮,與其他男妃一起伺候女皇。”
婉兒莫名地覺得有些酸澀,“其他男妃?”
太平賠笑道:“本宮肯定不會選男妃入宮。”
“哦。”婉兒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太平鼻翼微動,笑道:“奇怪,哪兒飄來的醋味兒?”
婉兒挑眉,“你說呢?”
太平知道婉兒是真的惱了,連忙哄道:“婉兒放心。”說著,聲音低下,隻有婉兒一人能聽清楚,“駙馬跟公主妃都是你,就你一個。”
婉兒自是明白太平不會負她,可醋意襲心,又豈是她能控製得了的?
“這隻是其一。”太平也不逗弄婉兒,語氣變得認真起來,“其二是,他怕我與他當眾和離。”
雖然兩人私下一直是和離狀態,可世人並不知他與她隻是名義夫妻。武皇在世一日,太平便不敢當眾與他和離。可武攸暨眼看著武皇年歲越來越高,那日太平還當殿說出“和離”二字,他苦心經營這段婚姻多年,豈能讓一切努力白費?
所以,武攸暨請旨遠赴西境作戰。
武皇當初是猶豫的,可武攸暨言之鑿鑿,說大丈夫當頂天立地,武氏應當有人站出來多立軍功,日後才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
武氏人才凋零,難得駙馬有這樣的心思,武皇自當成全。可戰場兇險,武皇實在是不放心,擔心駙馬去了邊境會出什麼意外,便派了好些個會打仗的將軍護佑左右。
西境與吐蕃的戰事膠著,互有勝負,也不知這一仗要打到何時才能休止。
戰事一日不休,駙馬便一日不能迴來。
武皇心中莫名忐忑,可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其實,太平也是一樣的感覺。
“我總覺得,武攸暨還有第三個理由去西境。”太平若有所思,這是她第一次猜不透武攸暨這個男人。
婉兒沒有應話,易地而處,她若是武攸暨,應該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太平覺察了婉兒身上的冷意,微笑道:“不提他了。”
婉兒多少猜到了那個理由,武攸暨對太平的喜歡,其實比她想象的還要濃烈。她緩緩抬眼,安靜地望著太平的臉,雖說太平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歲月痕跡,可經年沉澱,她身上透著的韻味對誰都是致命的吸引。
誰能逃得過殿下呢?
“殿下。”婉兒忽然輕喚太平。
太平站直了身子,任由婉兒抬手輕撫她的鬢角,溫聲問道:“怎麼?”
“鬢發亂了,臣給殿下撫一撫。”婉兒眸底漾滿了深情,歉意若隱若現的,“臣會一直陪著殿下,殿下往哪裏走,臣就往哪裏走。”
太平很快便領會了婉兒話中的深意,隻覺心緒複雜,強笑道:“這可不成,萬一本宮走歪了,婉兒得提醒本宮。”
婉兒笑了,“好。”
太平輕輕地拍了拍婉兒的手背,“迴東宮,一起用膳。”
“嗯。”婉兒點頭。
太平望向前路,眼眶微紅,原以為她這一世不會為武攸暨悲傷,可臨到最後,她還是為武攸暨的成全動容了。
那第三個理由,才是武攸暨真正的理由。
他確實不想與其他男子一起伺候女皇,也害怕太平會與他當眾和離,可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他的姓氏會困住太平一世。
他若不死,武氏媳婦這個身份便會一直烙在太平身上,無疑給了那班朝臣們一個提防太平的理由——萬一哪日太平又有了孕事,誕下親生武姓兒子,崇茂這個繼子的皇太孫位置如何能保?
君臣不同心,那是社稷之禍。
這些年來,他知道太平的抱負,他想,若是他能幫一幫太平,興許太平會真的把他放在心間,真正把他當成駙馬。
果然,如婉兒與太平所料的那樣,唐軍大勝吐蕃那一戰,駙馬武攸暨一馬當先,猶如殺神附體,一戰成名,也一戰殞命。
身為武氏子弟,他終究為武氏正了名;身為太平的駙馬,他終是成全了太平;身為長安與平安的阿耶,他成了他們的驕傲。
那日,他滿身鮮血倒在戰場上,望著猩紅色的天空,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句沙啞輕喚,“太平……”
希望殿下平安順遂。
自此,殿下的帝業再無絆腳石。
他用這條命換一個私心,為國戰死,他便永遠是太平的駙馬,太平沒有理由除卻他的駙馬之名。
太平百年之後,當與他同穴,便再沒有誰能打擾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