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那一刀, 幾乎要了武崇訓半條命。武曌震怒,當即下令將安樂囚禁英王府邸,嚇得李顯趕去了梁王府一邊探視武崇訓,一邊哀求母皇饒安樂一命。
李顯好不容易勸慰了武曌, 念在膝下血脈單薄的份上從輕發落, 哪知當夜安樂竟發瘋一樣的縱火燒府,大半個英王府邸都葬送在了火焰之下。
府衛撲滅大火, 尋到安樂之時, 她的發絲已燒得卷曲,不少火星子濺上了她的手臂, 燙出了不少猩紅色的小泡。
安樂郡主真的瘋了。
太醫診治以後,下了這樣的斷言。
她與武崇訓鬧成這樣,自然不宜再結婚約。萬幸這場大火並未造成英王府的人傷亡,自始至終受傷的隻有安樂一人。
第二日清早, 太平沒有與武曌商議, 便給英王下了一道聖旨, 罰安樂入庵堂抄經養心,賜婚永泰與武崇訓,待守孝期滿即行婚禮。
這樣的處罰合情合理, 武曌也不便多言, 便由著太平處置此事。
武曌昔年崇佛, 神都佛寺甚多。太平罰安樂去的是神都最偏僻的庵堂, 為防安樂瘋疾再犯傷及庵中無辜,太平便派了一隊羽林軍日夜換防。
安樂初到庵堂時,時常犯疾,後來也不知怎的,忽然乖順了下來。
國事繁重, 太平也沒有那麼多精力管顧安樂,她不鬧事,大家也能舒心不少。解決了安樂之事,婉兒便召了冬尋入宮。
冬尋經年熟讀詩文,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瑟瑟不安的小姑娘了。十七歲是姑娘最美好的年歲,眉眼長開的冬尋多了七分溫婉,三分嫻靜,不說話的時候像極了畫中的水墨美人,身上總透著一股似有若無的墨香味兒。
她算是婉兒的第一個弟子,婉兒向來看重她的學問,教學至今,不論是書道還是詩文,已頗有味道。
婉兒已經想好,倘若冬尋不想與裴懷清假鳳虛凰一世,那婉兒也不會逼她什麼。她的弟子,自當挺直腰桿逍遙一世,也不必非要囿於他人後宅、相夫教子半生。
“拜見昭儀。”冬尋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裙衫,對著婉兒徐徐行禮。
婉兒命紅蕊端上甘露後,便將宮人們打發出來,單獨與冬尋詳談。
“冬尋以為,裴懷清此人如何?”婉兒不與她繞彎子,直接開了口。
冬尋不是當初的懵懂稚童,婉兒一開口,她便知道婉兒的意思,當即垂首問道:“昭儀是想冬尋幫裴大人遮掩身份麼?”
婉兒聽見這話,便明白冬尋隻怕早就知道裴懷清的身份了,沉默片刻後,便溫聲問道:“你可願意?”
冬尋抬眼,堅定地迴答:“冬尋不願。”
婉兒倒是頗有幾分意外。
冬尋知道必須給婉兒一個理由,她的眸光看不出半點悲喜,平靜說道:“裴姐姐心中已有一人,那人既然不是我,我便不該湊這個熱鬧,徒惹三人痛苦。”
婉兒眸光一亮,“心上人?”
“嗯,心上人。”冬尋說完這話,對著婉兒一拜,“昭儀昔年教過我,女子也該有女子的道,我當夫子當得快活,若遇心上人,自會締結連理,若未遇心上人,我便以詩書為伴自得逍遙。”說著,她對著婉兒再拜,“還請昭儀成全,容我走自己想走的道。”
婉兒靜靜地望著冬尋,這個弟子對她而言,無疑是值得驕傲的。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婉兒笑著對冬尋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跟前來。
冬尋猶豫片刻後,還是依著婉兒坐下。
婉兒牽了她的手來,雙手握住,“此路不易,若有難處,盡管來找我,我是昭儀一日,便不允任何人欺負我的弟子。”
冬尋受寵若驚,鼻腔微酸,“夫……”她想喚“夫子”二字,卻礙於婉兒現下的身份,強忍在了喉間。
婉兒輕撫她的後腦,笑道:“這裏又沒有旁人,盡管喚我。”
冬尋破涕為笑,“此生能得上官夫子教學,是冬尋幾世修來的福分。”說著,冬尋起身恭敬地對著婉兒一拜,“今日進宮,其實也是為了辭行而來。”
婉兒蹙眉。
冬尋繼續道:“天大地大,總有一處是我心甘情願留下的地方。”似是知道婉兒會說什麼,冬尋笑意微濃,“我也想像上官夫子一樣,被天下人記得姓名。這是我一生追尋的大道,還請夫子成全。”
言下之意,冬尋不想要任何昭儀的信物。
“你想好了?”婉兒最後問她。
冬尋點頭,“想好了。”
“山河萬裏,總有你一展抱負的地方。”婉兒必須承認,冬尋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我拭目以待。”
“夫子多多保重。”冬尋對著婉兒沉沉一拜,強掩下淚光,“冬尋就此拜別。”說完,她頭也不迴地離開了正殿。
婉兒起身目送她遠去,終至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
有的人離開,是因為有向往的地方,有的人離開,隻為了逃離一個傷心地。
婉兒早就看透了冬尋的心思,她希望有那麼一日,冬尋可以找到隻屬於她一人的心上人。婉兒隻慶幸冬尋是在清平元年離開的神都,因為天下各處女子私塾都可以給冬尋一個容身之所,讓她一展所長。
自古學究都是男子,興許有朝一日,冬尋半生歸來會成為大唐第一個女學究。
婉兒希望自己可以等到那一日。
想到此處,婉兒不知是因為舍不得,還是因為心中激動,視線竟是難以自抑地一瞬模糊。
紅蕊瞧見昭儀紅了眼,悄悄走近婉兒,低聲勸道:“還請昭儀保重。”
“嗯。”婉兒一定會保重身子,隻因她想看見的已經不止是太平治下的盛世,還有女子各展所長的紅妝時代。
“莫讓陛下知道我哭過。”婉兒側臉叮囑紅蕊。
紅蕊點頭,“諾。”
太平豈會不知婉兒哭過,一個日夜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自然是事事上心的。聽禁軍大將軍李淩迴報冬尋離開神都後,太平當即把裴懷清召來跟前問詢。
裴懷清聽聞冬尋離開後,神色複雜,半晌才說了一句,“何必如此?”
太平揮手示意春夏帶著其他宮人退下,待殿中隻剩下太平與裴懷清,太平繼續問道:“朕本想指婚你與冬尋,冬尋今日離開神都,算是給了朕一個答案,裴卿你呢?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裴懷清拱手對著太平一拜,“該離開神都的,是臣。”
“朕派了人一路暗中保護冬尋,你若想追上她……”太平提醒裴懷清。
裴懷清肅聲道:“陛下誤會了,臣對冬尋,自始至終隻是姐妹之情。”
太平還欲問什麼,裴懷清已上前請旨,“臣請陛下放臣去州府曆練,隻要臣不在神都,便不會有人上書煩擾陛下給臣賜婚。”
“一定要如此?”太平舍不得裴懷清,京中有許多事她隻信得過她。
“臣答應過陛下,會一世為陛下盡忠,臣不會食言。”裴懷清抬起臉看,定定地望著太平,“臣在州府,能幫上陛下的更多,還請陛下成全。”
太平遲疑,緊了緊拳頭。
“陛下,這是臣想走的道。”裴懷清懇切請求。
太平沉沉一歎,“你一走,禮部誰來幫朕管?”
“禮部侍郎張仲,是臣提拔上來的良臣,由他接管禮部最合適不過。”
“要去幾年?”
“到了可以迴來的時候,臣便上書陛下,請旨歸京。”
“如此,州府你便不用去了。”
太平已經想好把裴懷清放到何處,“你去長安,留守西京。”
裴懷清微愕,“陛下……”
“隴西一帶是我李唐的根本所在,由你留守那邊富民強兵,朕心裏也踏實些。”太平說完,視線望向殿外的天色,“你且迴去等候聖旨,明日必會送到你府中。”
“諾。”裴懷清感激地一拜。
太平語有深意地道:“冬尋是個好姑娘。”
“可臣隻有一顆心。”裴懷清與她說了一句實話,“隻能裝下一個人。”即便那人跋扈驕縱,可她那顆灼熱的心還是把她的心防燙了個洞,就這樣肆無忌憚地闖入了她的心,將她的心占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旁人。
太平猜到了那人的名字,因為密信迴報,裴懷清曾經去過安樂所在的庵堂,也是從那日開始,安樂的瘋癥沒有再犯。
“值得麼?”太平還是忍不住問了她。
裴懷清苦笑,“陛下以為,值得麼?”
太平沉默不語。
裴懷清對著太平鄭重地一拜,“若有一日她能參破我送她的謎題,隻要她願意,臣會向陛下請旨賜婚。”
“若是不願呢?”太平最知安樂心性,若是她知道了裴懷清的真實身份,豈會規規矩矩?
裴懷清釋然一笑,“放下臣,於她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世人皆知安樂得過瘋癥,她說的話,隻要太平以一句“瘋話”斷言,世上就沒幾人會信她,況且,安樂雖說是在庵堂修身養性,可神都上下都知道,那就是她這輩子的牢籠,她的一言一行皆在太平的掌控之中。
太平不知還能說什麼,千言萬語隻匯成一句,“保重。”
“陛下也要保重身子。”裴懷清跪地叩拜,退出了大殿。
太平苦澀一歎,忽然有幾分孤寂,她看了一眼龍案上放著的數十本尚未批閱的奏疏,不禁喃聲道:“果真是寡人啊……”
此時,她隻想快些處理完政務,早些去昭儀那兒,倒在婉兒膝上,央著婉兒給她溫柔地揉一揉額角。
她成全裴懷清的道,就像婉兒成全冬尋的道一樣。
世間癡人的愛恨離別,總會有一個結局,或許是喜,或許是悲,皆在局中人的一念之間。太平慶幸,這一世與婉兒沒有錯過與放棄,煎熬十餘載,終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