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 李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多數時候都待在王府靜養。
這日早朝之後,太平帶著兩道詔書來到英王府邸。一道詔書是武曌的遺詔,一道詔書是太平追封英王為帝的遺詔。
李顯咳了兩聲, 想要撐起身子下床行禮, 卻被太平按住胸膛,命他躺好養著。
“春夏。”太平喚了一聲春夏。
春夏捧著兩道遺詔走近, 太平拿起了遺詔, 示意春夏與婢子們都退出房去。
待房中隻剩下了太平與李顯,太平在床邊坐下。
“三哥, 你我是一家人,有些話妹妹便直說了。”太平沒有在他麵前稱朕,就是想與李顯說幾句心裏話。
李顯惶恐,“陛下這是……”
太平先將武曌的遺詔遞給李顯, “這是阿娘留給我的遺詔。”
李顯接過遺詔, 震驚無比, “崇茂與長安?”其實他存有一線私心的,崇茂他日若能選個有勢力的世家結親,東宮的勢力便會倍增。
他在心裏盤算過許多人, 唯獨沒有想過長安。
“嗯。”太平點頭, 她瞧見李顯遲疑, 便已猜到他是什麼心思。於是, 她送上了第二道遺詔,“這是我留給崇茂的遺詔。”
李顯更是大驚,太平不過四十出頭,怎的就把遺詔寫好了?
“三哥,你先看看。”
李顯接過這道遺詔, 眼底閃過一抹喜色,很快被他強掩下去,“太平,你這是……”
“該三哥的東西,我一定會還給三哥。”太平知道這道遺詔的分量與誘惑,李顯無法抗拒,“崇茂畢竟是你親生的孩兒,我百年以後,他一定想追封你為帝,隻是他已經過繼到了我的膝下。”太平真摯地說著,“未免他日後為難,不若我來幫他解決此事。”
李顯開始猶豫了。
太平歎息道:“阿娘做這樣的決定,就是想你我兄妹和睦,守好大唐江山。我知道朝中有不少大臣盯著太子妃這個位置,三哥一定也有相中的名門千金,這道遺詔是我能拿出來的誠意,還請三哥成全。”
李顯靜默。從太平進來至今,她就沒以帝王之姿與他商量此事,足見她是誠心來辦這門親事的。
“三哥可以好好想想,今日不必給我答案。”太平沒有逼迫李顯,她有十足的把握,李顯為了這道遺詔一定會答應。
如今武氏式微,朝臣大都希望太子妃出自其他世族,太平想把武曌的遺詔辦成,她必須拉攏李顯,就像當年李顯拚命讓她入主東宮一樣。
遺詔在手,李顯同意,太平同意,朝臣們自然也隻能同意。否則太平宣布遺詔,李顯帶頭反對,太平一意孤行的話,隻會適得其反。太平還有許多詔令要推廣天下,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激得朝臣們與李顯形成新的核心。
“太平。”李顯靜默許久後,終是開了口。
太平認真答道:“三哥請說。”
“三哥幫你。”李顯已經權衡好了,那道詔令確實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太平微笑,“多謝三哥。”說著,太平將兩道遺詔收起,“明日早朝,要勞煩三哥幫幫妹妹,把這樁婚事定下。”
“好。”李顯又咳了兩聲。
太平給李顯掖了掖被角,溫聲道:“等崇茂大一些,我便把皇位給他,也享受幾年清淨日子。”
李顯眸光大亮,感激地道:“太平,謝謝。”
“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謝,三哥好好休息,身子重要,我還要迴宮處理政務,就不叨擾三哥休息了。”太平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李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漢當年武帝也是因為政治才娶了陳阿嬌,待武帝羽翼漸豐,陳阿嬌自可廢去冷宮,武曌的遺詔又算得了什麼?
崇茂是個聰明孩子,李顯相信他以後羽翼豐滿後,自會處置長安。這筆買賣,他穩賺不賠。
可太平怎會讓他這如意算盤打響呢?
迴宮之後,太平立即召了長安過來,將那道追封李顯的遺詔交給了長安。
“這是你日後的護身符,崇茂若敢廢你,他便必須掂量這道詔令的分量。”太平說得語重心長,“另外……”太平抬眼看向一旁的婉兒。
婉兒取了虎符過來,將一半虎符遞給了長安。
長安接過虎符,愕然問道:“這是什麼?”
“李淩是朕多年的心腹。”太平覆上長安的手,連同虎符在內緊緊握住,“這是阿娘給你的第二道護身符,此虎符是阿娘秘密打造,李淩隻認這枚虎符,必要時候,他會幫你清君側或是軟禁天子。”
長安聽見最後那句話,隻覺心驚膽戰。
太平緊了緊手指,“宮中人反複無常,你要好好培植真正的心腹,你的勢力越大,他們便越不敢動你,這幾年,阿娘會幫你鋪好這條路。”
就像當年武皇幫太平鋪路一樣。
“阿娘陪不了你一輩子……”
“阿娘別說這些話,兒聽了害怕。”
長安打斷了太平的話,張臂擁住了太平,啞聲道:“阿娘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嗬,傻話。”太平輕拍長安的後背,看向一旁的婉兒,話是說給婉兒聽的,“雖說壽數天定,可阿娘一定會多活幾年,偏不讓這老天如願。”
婉兒啞然一笑。
“可有的路,終究要你一個人走。”太平扶住長安的雙肩,微微拉開她與她之間的距離,肅聲道,“人一旦沾染了權欲,心思就不會單純,哪怕是你的夫君,你也要留一分戒心。記得阿娘今日的話,隻有活著,才有將來,遇事先冷靜下來,莫要衝動。”
長安聽得鼻酸,“兒謹遵母皇教導。”
“好孩子,別怕,阿娘活著這幾年,一定會護你周全。”太平這些年與婉兒一起調養身子,鮮少生病,她想,阿娘可以活八十多歲,她與婉兒活個六十多歲,應當不在話下。
雖說她告訴李顯,她會提前禪位,可提前十年是提前,提前一日也是提前,她已不是當年天真無邪的小公主了,這些帝王話術她已深諳其道。
至少在長安羽翼豐滿之前,她不會把皇位讓給崇茂,她一定會為長安撐起這片天來,再為天下女子謀一些實事。
第二日,在李顯一意孤行下,他以“孝”字為先,執著完成武曌的遺詔,把朝臣們的嘴全部堵上,促成了長安與崇茂的婚事。
三年之後,武崇訓終是與永泰完婚。
同年八月十五,長安公主與太子崇茂大婚,那日整座神都被燈燭之光燒得徹夜通明。女帝太平對公主盛寵,一應用度皆僭越規製,這場婚事是神都足以銘記千年的盛況,遠比當初太平出嫁還要隆重。
太平就是要讓天下人看見,她是如何寵愛公主,公主就是她的逆鱗,誰敢拂逆,那便是大罪。
李顯原以為崇茂大婚之後,太平會考慮禪位一事,幾次旁敲側擊,太平要麼忙於批閱奏疏,要麼以兩個孩子新婚燕爾為由搪塞過去。
李顯因此鬱鬱多年,終是在清平十二年歿於府邸。
太平下旨厚葬,特準李顯陪葬乾陵。
又三年後,天下安定,四境平和,大唐盛世初景已現。難得日子稍微清閑,太平便下旨令太子崇茂監國,定國公主長安輔政,帶著昭儀西巡西京。
已經數十年沒有迴西京看看了,年歲越大,太平越是想念年少時候那些時光,順便去瞧瞧裴懷清與安樂也好。
聖駕抵達西京那日,正是上元節前一日。
西京留守裴懷清親率西京官員出迎天子,太平與婉兒闊別西京多年後,終是迴到了大明宮。
這裏有她們年少時的迴憶,一樁一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太平命春夏與紅蕊帶著宮人們跟遠一些,她親自提著燈盞,牽著婉兒的手,沿著大明宮的宮道,一路緩緩而行。
月光與燈影拉長了她們的影子,交疊在了宮道石板之上。
燈影投落在她們有了歲月痕跡的臉上,兩人沒有多言,隻是相視一笑,眼底湧動的還是年少時的真摯情愫。
“婉兒當年就在這兒,跟著我走了一路。”太平還記得婉兒那時候的模樣,她緊了緊手指,將她扣得緊緊的,“如今,已經跟著我走了半生。”
婉兒笑了,笑容濃烈,“我還要跟著你走完這一世,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太平也笑了,“一世不夠。”
“下輩子也跟著你。”婉兒忽然覺得有些眼眶發燙,“太平,明晚是上元節,我想換上尋常衣裳,就跟我們第一次出遊一樣,好好逛一迴長安。”
“好。”既是婉兒想要的,太平自當相隨。
太平治下十五年大唐江山,承襲武皇十載功績,各地糧倉富足,饑荒漸少,因為太平重視各地水利,是以這幾年不論是黃河還是長江,鮮少釀成洪災。
她記得武曌教她的話,這萬裏山河,必須寸土不讓。所以大力發展農桑的同時,軍隊的戰力她也極是看重。民間若有能人可以研製軍械,她重金請之。中原戰馬不如突厥戰馬兇悍,要想寸土不失,便隻能從軍械上加強軍隊戰力。
突厥與吐蕃在這十五年中,來襲數次,每一次都會發現唐軍中多了些從未見過的軍械,起初是互有勝負,而後敗多勝少,隨著大唐國力攀升,這兩國便沒有再主動進犯。
這是太平治下的盛世初貌,是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大唐山河。
西京長安的上元佳節,更比當年還要熱鬧。
長安之夜,繁華又絢麗。
數十年之前,大唐姑娘出行,必戴帷帽,以做遮掩。今時今日,繽紛燈火之下,有姑娘三五成群、嬉笑執扇穿街而過;有姑娘打馬街頭,颯然隻將青絲係作一束;也有男裝出行,唇紅齒白,有如俊俏公子的。
她們的頭上已經不複帷帽,每個姑娘臉上都是明媚的笑容,這是大唐女子獨有的風貌。不因女子出身而羞於見人,堂堂正正走在長安街頭,展現女子該有的美麗與自信,這是這個時代一道亮麗的風景。
馬車自大明宮駛出,停在了長安最熱鬧的街頭。
太平掀起車簾,當先下了馬車。她沒有像當年那樣做少年打扮,而是染了輕妝,穿了一身鵝黃色襦裙。因為天氣尚涼的緣故,春夏趕緊給她罩上了一件大氅,叮囑道:“還請陛……”
“嗯?”太平一記眼刀遞去,春夏連忙吐舌,垂首示意自己錯了,“不必一直跟著,你帶紅蕊去玩。”
春夏並不放心,“可是今日人雜……”
“有影衛在,不必擔心。”太平相信裴懷清的安排,她今晚隻想放下君王的身份,與婉兒故地重遊一迴。
說完,太平向婉兒遞去了手,柔聲道:“來,我扶你下來。”
婉兒的體質單薄,這些年開始畏寒,是以身上已經批了一件雪色暖裘。她牽住太平的手,緩緩下了馬車。
“走。”太平輕笑,牽著婉兒便走。
春夏追了兩步,紅蕊牽了她的手,低聲道:“我們遠些跟著便好。”
“嗯。”春夏點頭。
前幾日西京才下過一場大雪,這幾日偶爾會下些碎雪,所以簷上好些地方都還堆著殘雪,襯著今晚的燈影,淡淡地輝映著雪色。
太平牽著婉兒的手走入人海深處,燈影照亮了彼此的笑臉。
“婉兒,這算是盛世麼?”太平望著比當年還要繁華的西京,喃喃問道。
“算是。”婉兒語氣中透著一絲驕傲,她側臉看向太平,她的太平的的確確開了一個盛世的頭,“我相信,他日的盛世比現下還要繁華。”
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旁人怎麼誇讚太平,太平都覺得少了點什麼,可聽婉兒的誇讚,她不由得滿心愉悅。
太平的笑容,總是真摯又熱烈。
婉兒看得有些許出神,這個她愛了兩世的心上人總是可以悄無聲息地撩動她的心弦,讓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跳快一拍。
正如那時候,太平歪著腦袋讓她拂去襆頭上的落雪,視線相撞的瞬間,婉兒覺得一顆心都被太平的笑意酥透了。
太平清楚地瞧見婉兒雙頰染上了霞色,她湊近些許,低聲打趣,“好看麼?”
婉兒被她說中心事,故意答道:“還問?”
太平已經許多年沒有顯露這樣的神色,更沒有這樣無賴的語氣,“反正我家婉兒一定覺得好看!”
婉兒望著這樣的太平,恍若隔世,一時竟忘了應她的話。
“還傻愣著!走,我帶你去個地方!”太平順勢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牽著她的手加快腳步,一路往放生池去了。
放生池旁,栽植了好些柳樹。
她今夜出遊,最想做的便是再折一枝柳條送給婉兒。
婉兒跟著太平快步來到柳樹之下,瞧見太平抬手折柳,她會心輕笑,“你知道折柳的意思麼?”
太平沒來由的鼻腔微酸,把柳條折下,鄭重無比地贈給婉兒,“知道。”
“我也知道。”婉兒牽住柳條的一端,太平牽住柳條的另一端,宛若成婚的牽巾。
一簇煙火驟然躥上天幕,瞬間炸開碎金無數。
長安上下剎那沸騰了起來。
喧囂裏兩人相視喜極而泣,不約而同地說了那句,“舍不得。”
不論何時何地,她們永遠是最掛念彼此的那一個。
太平拽了拽柳條,繼續笑道:“這次我牽緊了。”
婉兒也拽了一下柳條,也笑道:“我也牽緊了。”
天上煙花次第綻放,每一朵都綻開碎金千瓣,繁華深處,煙花之下,兩人站在柳下,並肩遙望煙火,共享這場盛世初景。
太平微微歪頭,婉兒也微微歪頭,兩人的耳翼輕貼,耳鬢廝磨。
“太平。”婉兒忽然附耳輕喚。
太平莞爾迴眸,“我在。”
婉兒眼底噙著淚光,凝眸迎上太平的目光,喚出了那個久違的稱謂,“殿下。”
太平的視線驀地模糊,仿佛一瞬迴到了年少時。
記憶中那個清冷雅正的婉兒與眼前這個溫婉深情的婉兒重疊在了一起,太平的眼淚湧出眼眶,笑容如年少時那樣明媚又清澈。
婉兒愛極了太平這樣的笑容,沙啞開口,“我也在。”婉兒笑容綻放開來,一瞬暖透了太平的心房。
這一世,誰也不會再離開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