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帝生活起居都有內(nèi)侍照看，楊賀想不出到底哪裏出了紕漏。


    他想起季堯把玩在手中的糖豆，那些糖豆他親眼看著季堯吃過，宮中內(nèi)侍也不乏嚐過的，甚至他自己都被季堯按著以口相度吃過，都安然無恙。


    他後來還讓人查過那些東西，確認(rèn)過，糖豆不過普通糖豆，無毒。


    不過幾天，季寰整個(gè)人都瘦了一圈，眉宇間有些病氣。


    楊賀去看他。


    季寰正在吃藥，小內(nèi)侍先吃過，一口一口喂季寰。


    楊賀說：“我來吧。”


    他將內(nèi)侍屏退，跪坐在一邊，拿勺子舀了黃湯，吹了吹，才送到季寰嘴邊。


    季寰看著黃澄澄的苦湯，皺了皺眉毛，說：“太醫(yī)這迴開的什麼藥，怎的如此苦？”


    楊賀淺淺一笑，“良藥苦口，陛下先將藥喝了，奴才給您拿蜜餞。”


    季寰說：“朕記得你極怕苦。”


    楊賀心中動(dòng)了動(dòng)，抬起眼睛看著季寰，他又舀了勺，“陛下怎麼知道？”


    季寰喝了口黃湯，滿嘴都是苦味，將咽下去，楊賀適時(shí)地遞上了一顆蜜餞，季寰含著蜜餞緩了緩，才說：“有一年春夏交接，你得了風(fēng)寒，硬挺著當(dāng)差，朕聽你咳嗽，就讓請脈的太醫(yī)給你開兩劑藥，你當(dāng)時(shí)臉就苦了。”


    不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楊賀早已忘了，季寰聲音帶笑，娓娓道來，竟讓楊賀呆了呆。


    一碗藥見了底，楊賀侍奉著季寰漱了口，季寰臉色才好看一點(diǎn)。


    季寰突然問，“貴妃怎麼樣了？”


    楊賀說：“貴妃身子還虛弱著，奴才已著太醫(yī)守著，陛下放心。”


    季寰笑了聲，靠著軟枕，臉上露出疲憊：“賀之，你辦事，朕一向放心。”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菀菀那兒，你幫朕瞞著她，不要讓她知道朕患怪疾之事，她年紀(jì)小，不要嚇著她了，等朕好一些了再說。”


    楊賀看著季寰，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說：“陛下會好起來的。”


    季寰笑了笑，說：“自然，朕的問瑤臺還未搭完呢。”


    楊賀莞爾。


    他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珠簾落下，擋住了皇帝蒼白的麵容，俊逸柔和的一張臉，眉心微微蹙著，似乎是睡不安穩(wěn)的樣子。


    楊賀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他直起了身，往外走時(shí)突然停住了腳步，看著雕琢了一半的木頭。


    木頭是稀罕的紫檀木，色澤深沉，品相極好，都是各地上貢的珍品。


    楊賀抬腿走了過去，拿起一段放鼻尖聞了聞，思索半晌，握在了手心。


    季寰臥病在床，早朝也停了，朝中大臣縱有不滿的，可閹黨勢盛，薛戚兩家的血還未幹，無人敢發(fā)聲。


    宮中戒嚴(yán)，季堯隔了幾天都沒有進(jìn)宮。


    他進(jìn)宮那天正好下了雨，午後一場雨來得突然，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轉(zhuǎn)眼就是烏雲(yún)遮日，頗有幾分黑雲(yún)壓城城欲摧的迫人感。


    季堯沒讓宮人給他打傘，自己打著，傘麵描的是翠竹，蒼翠欲滴，好像也不堪滂沱的雨勢摧折，不複剛勁不折，竟有些扭曲頹敗。


    季堯踩著水小跑過來的，嗒嗒地濺起一路水珠，他束著玉冠，繡雲(yún)紋的素白廣袖錦衣在雨中多了幾分跳脫的少年氣。


    “淋死我了，這雨來得可真突然，”季堯還沒到楊賀麵前，聲音先送了過來，小孩兒似的抱怨，“前腳剛進(jìn)宮，雨就砸下來了。”


    楊賀立在簷下，看著季堯，季堯舉起傘，露出帶笑的眉眼，“看看，我衣裳都濕了。”


    內(nèi)侍知機(jī)地湊過去接下季堯手裏的傘，候在一邊。


    楊賀說：“夏天的雨下不久，殿下想進(jìn)宮，也未免太心急了。”


    他說的不鹹不淡，又像是含沙射影。


    季堯眨了眨眼睛，道：“我這不是掛念皇兄，還有——公公嘛。”


    楊賀淡淡地看著季堯，吩咐內(nèi)侍，“去伺候殿下把濕衣服換了。”


    季堯說：“不用這麼麻煩，一會兒就幹了。”


    “我先去向皇兄請安。”


    二人對視了一會兒，楊賀慢慢地讓開了路，說：“殿下，我先讓人通報(bào)一聲。”


    季堯笑吟吟道：“那就有勞公公。”


    雨水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天色暗，濃雲(yún)翻滾，伴隨著幾聲雷聲，轟隆隆的，壓抑又沉悶。


    楊賀沒有再說話。


    不過須臾，皇帝召見季堯。


    楊賀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著季堯親昵地和皇帝說笑，儼然擔(dān)心兄長的幼弟，貼心乖巧。


    楊賀隻覺一股子涼意自心髒漫向四肢百骸，手腳冰冷，恍惚間竟生出幾分恐懼來。


    他想，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哄騙著別人，享受著別人的善意溫柔，卻又眼也不眨地置對方於死地，滿口謊言，讓人分不清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