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開吊車的人找到了,是附近工地吊車工的兒子,因為很小就跟爸爸一起上工,所以盡管才十五歲,已經能獨自控製吊車了。
小孩子是被人提前買通的,就記得那人戴著墨鏡,比自己高。他對著陳小虎的照片認了很久,不太確定地點了點頭。
場館裏已經一地狼藉,大部分觀眾在混亂中逃了出去,還有很多人死於掃射。門被關上了,用屍體堵了起來,場館內外此刻是一幅荒誕畫麵——吊車的機械臂卡在了落地窗中,正被人緩慢而艱難地退出去;透過落地窗,裏麵是滿地的血、堵門的屍體、肆意洗劫的悍匪。
兩人洗劫了櫃麵上的金器,然後在警察破窗而入之前,衝入了男廁。在之前的地形調查中,男廁平時被關上的窗是能打開的,從窗出去,沿著花壇,可以直接潛入今日無展的2號展廳。
整個會展中心有3個展館,黃金展用了1號,2號和3號今日都是空館封鎖,但其實所謂封鎖,也隻有一條鐵鏈子把門拉上而已。
黃金很沉,但隻要把它們丟進下水道,這個計劃就幾乎已經成功了。2號館直通管道室,管道室與外界基本封閉,從常理來說,要圍追堵截,不會把寶貴人力安排在這種死胡同。
楚稼君和陳小虎衝過無人的空館。從二樓的玻璃窗外,能看見樓下迅速增調的警力。陳小虎被這個陣仗弄得一滯,腳底打了滑;楚稼君一把拽起他,麵不改色從窗口縫隙往下丟了顆雷。這顆手雷是他裝在黑色水壺裏帶進來的,每人隻帶進來一顆。
窗外燃起轟鳴火光,將楚稼君的身影照得半邊血色。陳小虎忽然意識到了,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等級的人物,這個人早已是那條道路上遊走的生物了,是一個才幾歲就拿起槍、隨著養父衝入麻古工廠、迎著槍林彈雨掃射的畸形。
五分鍾後,楚稼君推開了2號館南側通往管道室的門,然而就在這一瞬,他罵了句髒話,關上了門。
他們的槍是搶了守衛的,沒有多餘彈夾,此刻已經沒剩幾顆子彈了;而在門外,不遠處就是地下水道的窨井入口,但原該無人看守的地方,此刻居然有警衛在守著。
楚稼君的地下水道圖紙是向“膠卷”買的,紀勇濤是讓係統內從檔案室調的。雙方都覺得那會是個小概率事件,卻在此刻成為決定勝敗的關鍵。
陳小虎:還有另一個窨井……
楚稼君不想和他說話。一個井口被攔住,說明另一個肯定也被攔住了。他們出去的路被堵死了,沒人想得到,會有個怪胎和自己一樣,惦記著下水道。
最後的辦法,就是幹掉那幾個看著窨井的警衛……他們沒有多少子彈了,還有陳小虎的一顆雷,如果去幹掉警衛,強行從窨井逃亡,就必然會引來追捕,並且要放棄黃金。
不,還有一條路。
楚稼君看見旁邊的電梯。空館的電梯可以直達地下停車場,那裏肯定也有布防,而且,隻要停車場的人一看見電梯的運行燈亮了,肯定會著重注意電梯,把力量集中到電梯?康臉菍印
但楚稼君心裏迅速產生了一個計劃,他帶著陳小虎往樓上跑。
一個逃出生天的計劃,風險極低,並且,保全黃金。
現在需要爭分奪秒,紀勇濤他們已經確定他們在2號館,這裏很快就會遍布警衛-
地下停車場裏,負責此地的警衛發現電梯的運行燈亮了。
這是2號梯,對應2號展館,而2號館今天沒有展出,現在是非常時刻,更不會有工作人員出去。
全員戒備,其他層搜查的人也被調來了地下層。紀勇濤和劉緯德那邊同時從對講機得到消息,但做出了不同的判斷。
紀勇濤的判斷是不動,停車場調度的警力足夠了,就算是荷槍實彈的兩個人真的開著槍從電梯出來,也不可能和十幾名武裝警衛正麵對抗。
紀勇濤:其他出口提高警惕,很可能他們還停留在2號館,準備趁機從薄弱處逃出去。
紀勇濤:不排除他們迴去的可能,二隊不要分散,再重複一遍,不許分散!
劉緯德:他們不會迴去的!2號所有出口全部鎖死了!
二隊的力量被派去了停車場支援,劉緯德留在一樓的電梯廳繼續跟進,不停地換著手抓對講器。
他身邊是側門出口,在幾百米外,展區的路邊就停著調度車。
突然,一個怪異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聲音的來源,是電梯門。
電梯明明降到了地下一層,可是,一樓的門卻開了。
是被人強行用蠻力撐開的。
地下一層的電梯門正常開啟,裏麵空無一人。
地麵一層的電梯門被人從裏麵強撐打開,那兩個人,應該是進電梯之後按了地下停車層,然後用最快速度從電梯裏打開廂內上方的頂窗,爬到電梯頂,坐在電梯廂的上麵下樓。
所以地下一層的電梯打開後,裏麵沒人;人站在電梯廂的上方,撐開上一層——也就是一樓的電梯門。
劉緯德還沒看清裏麵的人影,那人就飛躍而出,一腳將他踩倒在地,對講機滑了出去,被另一個人踩住。
對講機裏傳來地下的通訊:電梯裏沒人,各防守點有無異常?
各個防守點陸續迴報:南2點,無異!
劉緯德的頭被槍頭盯住,他渾身的血都在此刻凝固。踩著他對講機的人微微側過頭,大概也為現在的情況而猶豫。
殺劉緯德隻是幾秒鍾的事,但是,沒得到迴複的調度站,一定會意識到劉緯德這邊出事了。
對講機裏已經有人在問:二隊?二隊?劉緯德?
踩著劉緯德的人威脅他:說沒事。
劉緯德顫抖著,微微搖頭:不、不行的……不會讓你們跑路的……
另一個人彎腰拿起地上的對講機,可就在俯身時,臉譜麵具的帶子斷了。
那個人的真容,顯露在劉緯德麵前。
一切仿佛都凝滯了。
兩人的對視,其實隻是一瞬間的事,可劉緯德卻好像盯著這張臉,看了很久一樣。他目瞪口呆,甚至無法喊出那個名字。
失去了麵具,那人先是一怔,然後無奈苦笑,歎了口氣。他邁開一步,輕盈地蹲到劉緯德身邊。
楚稼君:劉叔叔好。
劉緯德:……
楚稼君:不好意思哈,嗬嗬嗬……
好像真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陳小虎:殺了他!就幾百米,我們衝出去!
楚稼君抬眼,就一個眼神,陳小虎安靜閉上了嘴——確實就幾百米,但如果殺劉緯德前弄出動靜,所有人都會湧過來,這幾百米簡直就跟跑過雷區一樣兇險。
楚稼君:劉叔叔,我們談談吧。
他示意陳小虎放開劉緯德,拍了拍男人的肩。
楚稼君:開門見山吧,你不用死的。你可以拿到錢,拿到很多錢。
楚稼君:你開口說一句話,告訴他們,這裏沒事。一句話,兩百萬。
楚稼君:我說到做到,兩百萬一分不少,下周你挑個時間,去我說的地址,兩百萬就是你的,你放一百萬個心。我要是這點信用都沒有,道上就不會有人跟我混。
劉緯德:你是……楚稼君?
楚稼君:對,不過,你記住,你要叫我許飛。
對講機那頭還在催促。
楚稼君:告訴他們,沒事,這裏不需要人手。
劉緯德:……
楚稼君:劉叔叔,你想什麼呢?你不是一直想帶夢夢去國外看病的嗎?想送夢夢去國外留學的嗎?你看夢夢現在,每周都要去醫院,要吃特殊奶粉,瘦成那樣……
劉緯德低下頭,死死咬著牙,但忍不住眼眶紅了。
楚稼君:你一句話就可以救夢夢,你每個月三百塊不到,你怎麼養活她?叔叔,我做我的事,你做的你的事,拿了錢,你就是我這邊的自己人了,以後你有什麼難處,我楚稼君第一個幫你。
劉緯德的頭更低了,他輕聲問:兩百萬……真的?兩百萬?
楚稼君:兩百萬,你拿去做生意也好,拿去存著也好,你女兒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劉緯德緩緩抬頭,眼光閃躲:你真的……給我?
楚稼君伸手指天:我要是不給,天打雷劈。
劉緯德:你殺那麼多人,你還怕天打雷劈?
楚稼君:我下雨天都不敢從樹下走。劉叔叔,他們在催,你的意見呢?
劉緯德幾乎將下嘴唇咬出血,幾秒後,他點了點頭。
劉緯德:兩百萬,說好了!
劉緯德:你……把對講器給我……
楚稼君交出了對講器,交給了這雙顫抖不已的手。男人第一次還把對講機調到地上,手忙腳亂才握緊。
他最後抬頭看了兩人:我為了我女兒……
劉緯德按了對講機的通話鍵。
然後,所有的防守點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平時,劉緯德說話,是很溫厚和緩的。
此刻,這聲音,幾乎聽不出是他的聲音,它聲嘶力竭,仿佛是心電圖的曲線被死死拉緊,繃斷時的瞬間弦音——
“一樓,是許飛——”
——是許飛。
正在趕往南側的紀勇濤,停下了腳步。
然後,劉緯德的通話斷了,伴隨一聲槍響,隻餘下雜音。
寂靜的雜音-
那個被奪下的對講機,被一槍打飛出去,在角落冒著煙。
楚稼君麵無表情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劉緯德。他用槍口抵著劉緯德的頭,什麼也沒說。
劉緯德睜著眼,滿眼血紅。但平時明明那麼膽怯的男人,現在卻大大地睜著眼,看著黑色槍口。
幾乎要扣下扳機時,楚稼君聽見他的呢喃。
劉緯德:幫我告訴夢夢。
劉緯德:告訴我的夢夢,她爸爸沒給她丟人。
楚稼君的手指凝住了。他說不清是什麼在阻礙自己,他不認識這樣的父親,他認識的父親,是簽字畫押後把他賣給賭會的男人,是給他一把槍,讓他衝在最前麵開道的男人。
他沒聽過這兩個父親,喊過自己的名字。
一聲槍響,劉緯德頹然倒地。陳小虎開的槍。他愕然望著呆滯的楚稼君:大哥,你怎麼了?
楚稼君:……什麼?
劉緯德的屍體還保持死前的表情,睜著雙眼。
陳小虎:衝啊!我們得去車那!
楚稼君沒動。
陳小虎:大哥?大哥?!
楚稼君的腦中,在思索最後的掙紮。可他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有個聲音在嚎叫,一切都結束了。
他想的隻是,完了,出門前,忘了很多事。
忘了洗水槽裏的盤子,忘了遛大飛,忘了帶鑰匙。
會挨罵,但是,他現在覺得,挨罵也不錯。
要是沒有來搶黃金……挨罵也不錯,寧可挨罵。
巨大的絕望和恐懼淹沒了他,其實隻是被一個警察發現真身而已,他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麼深的絕望,甚至恨不得給自己一槍一了百了。
因為迴不去了。
沒了鑰匙的自己,迴不去了。
楚稼君幾乎要放棄,他把槍丟給陳小虎,木然站著。
盤子,狗,鑰匙。
他的雙唇顫抖,不斷重複這三個詞。
如果花錢就能把時光倒迴昨天,他可以燒掉自己所有的錢。
想迴去,想一起趴在陽臺上抽煙,想去大排檔吃燒烤。
什麼都沒有也可以,什麼都毀掉也可以,砍掉一條胳膊或者挖掉一顆眼睛都可以,殺幾百萬的人都可以。
想迴去。
不擇一切手段……許飛想迴去。
他猛地轉過頭,眼神中的茫然宛如退潮消散,黑皮手套和麵具、身上所有可能被發現的線索,統統被他丟到了角落,然後他搶過陳小虎的那顆手雷,丟向那堆東西。轟然爆炸聲中,所有證據灰飛煙滅。
楚稼君:我要迴去。
楚稼君:跟著我說的做,你也能迴去-
是許飛。
紀勇濤的腳步,再次踉蹌了一下。他幾乎能感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笆窃S飛”——這句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也許它不是這樣解讀的,劉緯德帶點廣東口音,說的或許是其他近音詞?
可是,許飛又是誰?
這個詭異的孩子,穿著完全不像大學生,在火車站粉墨登場。會跳舞,會混夜總會,會花錢大手大腳,會說奇怪的話,會去友誼商店,會時不時從“打工”的地方帶迴來許多“老板不要的高級貨”給紀勇濤……
會很怕和自己分開,他是那麼害怕,好像離開了紀勇濤,就再也沒有家了。
紀勇濤重複那句話:是許飛……
二十歲左右,身高、長相、特征……
是許飛。
他們撞開一樓的側門,裏麵還有手雷沒有燃盡的餘火,劉緯德的屍體倒在地上,而在一樓正中間,是兩個人影。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句話可能還有其他涵義。
——陳小虎站在許飛身後,許飛跪著,臉上有很重的淤青。他被陳小虎死死卡住脖子,一把刀比在他的喉頭。
陳小虎:都不許過來!
陳小虎:再過來一步他就死!
也許,人質,是許飛。
這個也許,顯得那麼單薄而存疑。但陳小虎的手緊了緊,許飛痛苦掙紮,喉頭出現一道殷紅。
陳小虎:準備一輛車,不許跟著!五分鍾內,車停在門口,你們都出去!
陳小虎:聽見沒有?!出去!
紀勇濤舉槍,走近一步。下一秒,陳小虎陡然激動了起來,握刀的手狠狠刺了下去——
陳小虎確實在激動。因為這是計劃之外的變數——他沒有想割喉,是楚稼君用盡全力抓緊他的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這看起來,就好像是陳小虎行兇,許飛掙紮。
動脈血像瀑布般噴出。
陳小虎突然意識到什麼,他低頭,看見楚稼君盯著自己的雙眼。
那雙眼睛含著某種寬鬆的笑意,代表著計劃的成功。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不是幫助陳小虎逃離,而是幫助“許飛”。
幫助楚稼君,徹底成為許飛。
打入他眉心的子彈,好像重錘般將他砸向後方,景物伴隨視覺錯亂的雜亂顏色,呈現出某種如玻璃彩光折射的絢爛。
就像楚稼君的雙眼。